日升月落,春去秋来。

当天地间又一次银装素裹时,那棵被沈珠曦从金州移植到襄州,又从襄州重新移植回京城的小桂花树,已经在不知不觉中变成了大桂花树。

在上林苑监的悉心照料下,它依旧歪七扭八地生长,就像它曾经的主人李鹜样,对自己的未来有自己的想法。

在这棵大桂花树旁,还棵已经不知有多少年头的老桂花树。

两棵桂花树你不让我,我也不让你地互相攀比着往四周圈着地盘,微风吹过时,两棵树如出一辙的枝桠互相拍打,好像一对正在打闹的亲兄弟。

沈珠曦和李鹜等人坐在堆满积雪的老桂花树下,守着口咕噜咕噜冒着香气的大锅吞口水。

“好没?好没?”李鹍伸着脑袋,离沸腾的大锅越来越近,副恨不得把自己也给烫到锅去的架势。

“你离远点!”李鹜揪起他的后领,把将他从大锅上方拉开了,“老不想吃烫皮雕头!”

沈珠曦被他粗俗随意的话语逗笑,安慰地拍了拍李鹍的肩膀,说: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再等会吧。”

李鹍刚挨了李鹜的训,脸委屈地嘟囔道:“我又不吃热豆腐……”

“我吃!我吃!”冬靡霁听懂了半截,火急火燎地叫道,“哪里,热豆腐?”

“奴家倒是会做豆腐,只是生了小眉后,越发力不从心了。”九娘拿起绣帕遮住仍旧娇媚的容颜,脸惆怅道,“恐怕再过几年,奴家也就人老珠黄,即便还能做豆腐,也没有人愿意来吃了。”

“你说的是啥子话!”正在一旁和大虎二虎划酒拳的牛旺像是背后长了耳朵似的,登时转过头来大声道,“你就是黄了,也是因为你是个金珠珠儿,你做豆腐给人吃,那是别个上辈修来的福气——谁不想要福气,我老牛直接送他去过下辈。”

“金猪猪儿——”李鹍学着牛旺讲话,“不是在这儿吗?”

“好了好了!可以吃了!”

白戎灵呼哧呼哧地往嘴里扇着风,舌尖不断顶着滚烫的牛蹄筋,含含糊糊地喊道。

李鹍闻言立即向着锅伸出了长箸,汤汁翻滚,牛蹄筋像是在和他的箸子捉『迷』藏,李鹍夹了几次没夹上来,干脆拿起汤勺,口气舀了五六块蹄筋倒进碗。

“来——吃!吃!别让饿死鬼投胎的给吃完了!”白戎灵赶紧从李鹍的长箸下抢出一块晶莹软烂的蹄筋,殷勤地放进了旁边阿雪的碗。

阿雪虽然坐在树下,但姿态依然是恭敬的侍人模样,白戎灵为她夹菜,她低垂眼眸,神『色』平静,轻轻颔首表示谢意。

沈珠曦望着其乐融融的大家,心中颇为感慨,上次像这样围在一起吃火锅,还是在鱼头镇时候的事。

那时,桌边只有她和李鹜三兄弟。

如今,口大锅已经围不住后来加入的人。

“愣着干什么?快趁热吃……”

块水晶般剔透肥腻的牛筋被放进了沈珠曦碗,她抬起头来,对上李鹜神采飞扬的双眼。

在李鹜期待的目光下,她夹起滑溜溜的牛筋,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

贝齿轻轻一咬,浓厚鲜美的汤汁从舌尖上爆开,扩散至整个口腔。仔细炖煮了两个时辰的牛筋充满弹『性』,软烂入味,沈珠曦咽下嚼烂的蹄筋后,眼神不由自主又投向了香味四溢的大锅。

李鹜用长箸敲开已不知第几次伸向锅中的李鹍的长箸,夹起大块肥美的蹄筋再次放进沈珠曦的碗。

沈珠曦投桃报李,也从锅夹起块蹄筋放入李鹜碗中。

“……这是京中最新流行的吃饭方式吗?”穿着白蟒箭袖,盘腿而坐的小猢一脸微妙神地看着铁锅对面的二人。

“是李家流行的吃饭方氏。”

小猢睨了眼搭话的身旁人,说:“难道你不是李家人吗?”

李鹊无波澜地斜了她一眼,从锅中夹起一瓣大蒜放进小猢碗,说:“吃吧。”

“妹夫,你什么时候也南巡一次吧?”白戎灵一边嚼着嘴里的牛蹄筋,边嘟嘟囔囔说道,“要不然,你把我祖父给召进宫里来,让他看看表妹现在过得怎样——不然,我每次回去都要听他唠叨,耳朵都要长茧了!”

“不妥。”沈珠曦皱眉道,“扬州离京城路途遥远,外祖父年纪大了,不能奔波劳累。南巡更是异想天开,今年光是清理皇城里的积水和淤泥就是一大笔开支,怎么还余力去南巡?”

沈珠曦断然掐灭了李鹜眼中蠢蠢欲动的想法。

“再是轻车简从,南巡也要待到过两年,大燕恢复生息之后——陛下是如此。”沈珠曦顿了顿,说,“可宫中嫔妃自古就出宫省亲的先例,我……”

“想都别想——给我半年时间,我定把南巡的钱给凑出来。”

就像沈珠曦断然掐灭李鹜出宫的念想一样,李鹜也断然掐灭了沈珠曦一人回扬州省亲的想法。

“老现在是发现了——户部简直就是个废物,天天就知道哭穷哭穷,真要想搞钱,还得老亲自出马。”李鹜骂骂咧咧道,“当皇帝又怎么样?老屁股只有个,睡得了张床就睡不了那张床,宫殿那么多又屁用?福没享什么,屁事儿倒是一件接着件——早知道当皇帝么亏,老就该当山大王去。”

“陛下洪福齐天,浅水又如何养得住真龙?”

个聘聘婷婷的身影走了过来,恭敬地向着沈珠曦和李鹜行了个礼。

李青曼穿着女官的服饰,清丽容颜不输当年,年的女官经历让她的眼神越发沉着,沈珠曦身边的女『性』密友都陆陆续续成了亲生了,除了个嗣女随蕊,唯独李青曼,虽然追求者趋之若鹜,但从没见谁得过她的青眼。

“小蕊!”

李鹍扔下碗箸,蹭地一声站了起来。

李青曼身后的随蕊故意往下屈膝行礼:“民女见过陛下,见过皇后……”

她那依模子照搬的礼还没行到一半,人就被冲出来的李鹍给抱着抛了起来。

“小蕊回来啰!小蕊回来啰!”李鹍兴奋道。

“放我下来!傻大个!快放我下来,你听见没有?!再样,我生气了——”

话音未落,随蕊已经站到了地上。李鹍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她的手回到坐席,他脸孩气的神,随蕊也像不知男女大防似的,毫不在意地任他牵着。

众人早已习惯他们的亲昵,依旧各做各的,没有引起丝毫水花。

唯有沈珠曦看着只差快乐到摇起尾巴的李鹍,和『摸』不准对李鹍到底什么看法的随蕊,心中升起了丝忧虑。

随蕊是她的至交好友,李鹍是她同弟弟的小叔,手心手背都是肉,她不愿委屈了随蕊,也不愿让李鹍看着另嫁他人的随蕊伤心难过。

随蕊从未对她说过婚姻打算,不知她对李鹍是怎么想的?

沈珠曦正想把她叫到身边来说个悄悄话,为李鹍探一探底,声尖鸣升天,随后在夜空之中发出激动人心的声巨响。

“看烟花了!看烟花了!”白戎灵大呼小叫道,“都看见了没?!过了村儿可就没这店儿了——可是我扬州白氏进贡的烟花,论花型,论颜『色』,绝对天下第一!”

个接个的烟花上空,绽放在幽静深邃的空中,照亮了半边夜『色』。

短暂的绚丽后,星火如花瓣坠落,又是另一种动人心魄的美丽。

白戎灵特意准备的惊喜得到了所人的惊叹——除了某人。

不愿透『露』姓名的李姓怪人脚踢在白戎灵屁股上,破口大骂道:“钱多是吧?钱多是吧!钱怎么不捐给国库!”

沈珠曦拦住李鹜,劝道:“随他去吧,今夜是除夕,我们省下了办万寿节的银子,放些烟花不妨事的。”

“……吵吵闹闹的,闲工夫,多吃两碗肉不香吗?”

小猢叹了口气,拿起长箸伸向被忽略的铁锅。

剔透肥腻的蹄筋在锅中翻涌,烧得通红的木炭让桂花树下温暖如春,阵夜风吹来,锅中香料的气味跟着扩散。

烟花在天上绽放,噼里啪啦的声音络绎不绝,树下众人嬉笑打闹,热闹不已。李鹜冲沈珠曦招了招手,脸严肃。她不由跟着肃然起来,屏息凝神附耳过去,李鹜的声音却刚好淹没在一个炸开的烟花里。

“你说什么?”沈珠曦皱眉看着他。

“我……说……成……行不行?!”

烟花声让他的声音断断续续。

沈珠曦下意识捂住耳朵,想要挡住天上的声音,李鹜哭笑不得地拉下她的双手,说:“……你是呆瓜吗?”

沈珠曦这下听清了。

她承认自己先前犯了傻,但不代表她会乐意被骂呆瓜。

“你是呆瓜!”沈珠曦生气地拍了把李鹜。

她的手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李鹜捏在了手。

“好,咱们是一对呆瓜。”李鹜说。

朵烟花在高空中开出千瓣菊的模样,白戎灵在众人惊叹的目光中得意地摇着折扇,在下朵烟花升入夜空之前,夜『色』如此静谧。

“大呆瓜想问你小呆瓜——”他眼神明亮飞扬,依然有着少年人的光彩,“等春天来了,能不能再嫁他次。”

“什么?”沈珠曦愣住了,“我们不是……”

“不够。”李鹜说,“老般风云人物,怎么能和天下第一狗打平?你为他穿两次嫁衣,就得为老穿个三次、四次、五次——”

沈珠曦吓得脸都白了,急忙打断他的话:“你当庆生呢!年年都成婚次吗?”

“我倒想——”李鹜砸了咂嘴,“但户部的老王头一定会吊死在老面前,老不想给他出棺材钱,所以……”

李鹜勾住沈珠曦的肩膀,偏头朝她看来。

“咱们风风光光大办次,就一次——你我二人的最后一次大婚。”他恳切地望着她,“……好不好?”

即便登基做了皇帝,他身上那股吊儿郎当的气质依然没丝毫改变。父皇曾经说过,皇位能够让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但李鹜似乎是个例外。

不论是在鱼头镇收河道管理费的李鹜,还是在襄州靠山打劫的李鹜,亦或金华之战后,用一年时间获得各大节度使臣服,黄袍加身的李鹜——沈珠曦从来没不安过。

李鹜就是李鹜,从前不会变,今后也不会变。

风月正好,前路还很长,很长。

再来一次,又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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