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些时候,队伍安营扎寨后,沈素璋在帐宣布将围猎地点改寿州。

帐内立即响起一片躁动之声。

坐在帝王下首的分别是两位重臣,宰相王诀和参知政傅玄邈,二人呈微妙的立之势。沈素璋的决定一出,除了这二人,其余之人都是满面惊讶。

沈珠曦作好不容易重返宫廷,帝王如今尚存的唯二的妹妹,她得了坐在沈素璋身边的殊荣。

她像前未出宫那时一样,端庄但稍显拘谨地默默坐着,脸上摇晃着帷帽垂下的薄绢,好似一尊赏心悦目的摆设。

“寿州路途遥远,陛下次仓促出宫,准备得并不齐全。”傅玄邈口道,“微臣愚见,既然江州已经做好围猎准备,不妨今年在江州围猎吧。明年,再命寿州知府筹备围猎,恭迎圣驾。”

王诀轻咳一声,抚着唇下的白须说话了:“如今陛下人已在江州,从建州寿州的确些距离,但从江州寿州,间只隔着一个舒州罢了。实在算不上路途遥远。”

“伪辽灭亡也不数月罢了,各地藏匿着不少妄图死灰复燃的伪帝支持者,陛下乃万金之体,本再小心也不。王相将如轻描淡写,是否也太不把陛下的安危放在心上了?”

傅玄邈神『色』淡然,说出的话却绵里藏针。

王诀沉下脸道:“陛下的安危在老臣心,自然比任何都重要。可是,只要那些心怀不轨的宵小之徒不闹,陛下又哪会什么危险呢?”

“危险本防不胜防,若人人都像王相这般防都不防……”傅玄邈垂下眼眸,唇边似一抹轻笑,“危险更是处处都是了。”

王诀阴沉着脸看着傅玄邈。

两个重臣的峙告一段落后,帐众人分成三派,支持王诀的官员攻击傅玄邈罔顾帝王心意,支持傅玄邈的官员则攻击王诀九五之尊的安危不屑一顾。

帐内闹成煮沸的水锅,无足轻重的泡泡们互相冲撞,『乱』成一团。

沈珠曦将眼神悄悄投向位的沈素璋。容姿俊美的年轻帝王穿着藤黄『色』的缂丝常服袍,缎纹上整齐铺列着茛苕大叶花纹,看似平平无奇的缎纹仔细一看,绣的却是迎春花枝,茛苕大叶花纹和迎春花枝一明一暗,将本来威严大气的帝王长袍变得清新雅丽,多出了几分活泼俏皮。

沈素璋一贯如。

是太子时期,轻浮风流的作风屡屡惹怒父皇。登基后,没人在上头管着他了,他的喜好从东宫延伸至整个大燕。沈珠曦悄悄观察了随行的官员和宫人,他们的衣着也都华丽浮夸,丝毫看不出刚刚患大难的样子。

这一切都在她心蒙上了一层阴影。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傅玄邈道,“微臣不再阻拦了。只可惜,臣和越公不能继续伴驾。”

沈素璋眯起眼,缓缓道:

“……这是何?”

“镇川节度使李宗坠崖一没查明,微臣需将案犯白戎灵押送回建州,亲手交给大理寺的官吏。而越公乃案的当人之一,调查程也不能缺席。”傅玄邈道。

“既然案犯已经缉拿归案,那么在哪儿审不是审,何必非要回建州审呢?这里又不是没三法司的人——”沈素璋看向帐内一人,“你说是不是啊,张爱卿?”

刑部左侍郎张容揖手道:“陛下说的是。”

“案牵连甚广,不回建州难调度。了早日查明真相,请陛下准予微臣尽早将案犯和越公带回建州。”傅玄邈垂下眼眸,用平静但坚决的语气道。

帐内的傅党立即陆续出声应援,恳请沈素璋大局重。一时间,恳请沈素璋允许傅玄邈带着越公和案犯先行返回建州的声音居高不下。

沈珠曦担心变,连忙看向沈素璋。后者出乎她的意料,一脸胸成竹的笃定,丝毫没慌『乱』。

“是吗?傅大人急着想回建州,也不是不可——”沈素璋话锋一转,说,“只是,可惜方氏不能同你一起享受围猎之乐了。”

沈素璋话音刚出,帐内空气明显一凝。

帐内的火炬明灭闪烁,傅玄邈一动不动,脸上的阴影似乎更重了。

沈珠曦从没见他那样的表。他的表没多大的变化,但是从那张皎洁如月的翩翩公子容貌之下,好像浮出了另一个人,正用阴冷可怕的目光定定看着沈素璋。

沈珠曦一向人的绪敏感,善意,她如沐春风,恶意,她背刺寒芒。傅玄邈虽然一言未发,神『色』也没明显变化,甚至连他暗藏冷光的视线都没落在她的身上,她的后背依然感一阵针扎般的寒意,正处矛头下的沈素璋却像毫无所察,拿捏了傅玄邈的软肋而眉飞『色』舞:

“朕准备围猎时,特意想了爱卿你。方氏眼睛不便,常年困居内宅,朕本想着借机会,让她感受下大燕光复后的大好山河,也让爱卿你机会陪着母亲行围猎之乐。没想啊,没想……”

沈素璋摇着头说:

“爱卿你一心公务,恐怕要叫方氏失望啰!不没关系,虽然你去不了,但是围猎之乐,方氏是可享的。朕会分几个得力的宫人去,照应方氏的衣食住行,爱卿你放心地回家吧!”

放心?

人质在手,如何叫人放心?

沈珠曦不敢抬头去看傅玄邈的脸『色』,沈素璋胆子大,让他去看吧。

如今看来,怪不得她说服沈素璋时如轻易,原来他从一始,铁了心要叫傅玄邈留在围猎队伍里,甚至不惜将患眼疾,平日连二门都不出的方氏带出了建州!

帐内鸦雀无声,原本聒噪的官员们纷纷突然学会了沉默。

“陛下厚爱,”傅玄邈缓缓口了,语调冰凉,像寒潭里流出的小股水流,潺潺流淌在压抑的空气里,“……微臣永世难忘。”

傅玄邈低下头颅,长而密的睫『毛』掩去了一切痕迹。他揖手,缓缓道:

“陛下用心良苦,微臣不敢辜负。”

帐内空气一松,沈素璋爽朗大笑道:“好!这么定下了,明日一早,诸位爱卿随朕前往寿州围猎!”

……

帐的会议结束后,沈珠曦留在后走出了帐。

她犹豫很久,后是咽下了想身孕一求助皇兄的冲动。沈素璋连她的死活都不关心,难道会关心她孩子的安危吗?

沈珠曦左思右想,是觉得自己不能求助沈素璋。但是在傅玄邈面前,她要表现出沈素璋已经知的样子,如,才能让傅玄邈心生顾忌,不敢轻易动手。

她想定之后,才迈出了帐。

一抬头,看见了几步长身玉立的傅玄邈。

他侧着帐大门,眉目如画,鼻峰高挺,清凉如水的月光薄薄一层蒙在他的身上,沈珠曦望着他的侧脸忽然一怔,一股莫名的熟悉,涌上了她的心头。

傅玄邈似乎察觉了门帘的动静,转头迎上了她的目光。那一抹古怪的感觉立即在沈珠曦心头消散。她再看他的面孔,怎么也找不出和谁相像。

同样的感觉,似乎从前也一次。

那是什么时候?

傅玄邈缓步朝她走来,在她面前揖手行礼:

“微臣见公。”

傅玄邈一口,不相干的疑问被她忘在了脑后。

只要呆在他的身边,看不见的牵丝线会缠上她的身体,那片挥之不去的阴影牢牢笼罩在她的头顶,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沈珠曦身体僵硬,含糊地应了一声想从他身边经。

傅玄邈不慌不忙地跟了上来。

月影匍匐在二人脚下,一高一低两个影子沉默地走着。沈珠曦率先沉不住气,口道:

“你不去看你母亲?”

“我将公送回歇息的地方去。”

话断,空气又一次变得煎熬。

沈珠曦恨不得生出翅膀,甩下他立即飞回营帐。

“公可记得上一次我们走月下是什么时候?”傅玄邈忽然口。

沈珠曦下意识想反问“吗”,理智让她沉默。

“清阳郡出嫁那日,我陪你一直宫门落钥。”傅玄邈轻声道。

他的话,唤醒了沈珠曦的回忆。

那是一个冬日。冬天的夜晚,总是来得特别早,又走得特别迟。

那一天,酉正之后天边浮出了圆月。沈珠曦清阳郡低嫁一哭了数日。如果不是她答应清阳郡的邀约悄悄出宫,他们又怎会落歹徒手里,清阳郡又怎会名声尽毁,只能匆匆出嫁?

她将所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恨不得替无辜的清阳郡,嫁给那个远在蛮荒之地的安抚使。

傅玄邈每日进宫陪她,那段时间,他不要她弹不喜欢的瑟,也不要她看枯燥的棋谱。他像空气一样陪伴在她身边,甚至借皇后之名,命内教坊的艺『妓』准备歌舞给她欣赏。

那段时间,她傅玄邈了更清晰的认知。

他是一个怎样的人呢?

他是一个了让她心,可带她去内教坊欣赏歌舞的人,也是一个在她试探着说出,“她们穿的衣裳真好看”时,微笑着衣着华丽但老气,『色』彩沉稳黯淡的她说“曦儿身上的衣裳更好看”的人。

在沈珠曦说出那句话之后,她再也没看见她表演歌舞的艺『妓』穿靓丽的舞衣。

她觉得是自己的错,后来,连难得可看见歌舞表演的机会,也不去了。

她被限制在一个纯金打造,珍珠镶嵌的华丽鸟笼里。徒劳地望着边碧蓝的天空。她的饲育者,温柔地看着她。只要她放弃自己的思想,他的温柔在可预见的时间内,不会结束。

“我始终记得那一夜。”傅玄邈轻柔的声音响在寂寥的月『色』下,“你我说,‘谢谢你陪着我’。这句话……我一直没忘,那一晚的群星闪烁,我也没忘。曦儿……你都忘了么?”

“那只是我感谢你……”沈珠曦困窘地低声解释。

“我知道你只是感谢我,”傅玄邈说,“但我你,不只是感谢。”

“……”

“我第一次见你,是在十二岁那年。姑姑召我入宫觐见,父亲带着我前往宫时,遇见了失足落入湖的你。你记得么?”

沈珠曦当然记得。

那年她才七岁,贪玩捕捉蝴蝶,一不小心坠入湖,吓得旁边的宫人魂飞魄散,六神无。路的傅玄邈二话不说跳进水里,救起了已经喝了一肚皮池水的她。

后来,母妃命人教她游泳。

再后来,皇后做给她和傅玄邈订了亲。

虽然订了亲,但他们并不亲近,傅玄邈待她温和余,亲切不足,她于他而言,除了多出一个婚约者的头衔,似乎并无不同。

他她不同寻常起来,似乎是在母妃失宠之后。

所人她避之不及,他却一反常态,屡次她送来关心和照顾。

或许是同吧。

那时,他没天下第一公子的名号,但世人已经始称赞他义,一诺千金,君子之风。

如果时间能够倒流,沈珠曦会选择结识李鹜,却再也不会,去扑那一只紫琉璃般的蝴蝶。

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走了沈珠曦入住的营帐前。沈珠曦敷衍地行了一礼,转身走向帘门。身后安安静静。在宫女她打门帘的那一刻,身后传来傅玄邈的声音。

“曦儿,”他说,“无论你信与不信,我们的相遇——”

“是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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