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泽老师:

您身体好些了吗?我这里终于出梅了。虽然比往年晚了好些日子,但终于正式进入夏天了。前些日子,社会科全国教学会议在东京举行。因为会场设在我大学母校,所以我现在的高中派我作为代表前去参加。

就在那时,我见到了津田武之同学。津田同学现在在N证券东京总部工作。

虽然我在东京也住了四年,但望着那简直要让人仰倒才能看到楼顶的大厦,我还是吃了一惊。我已经是个彻底的乡下人了呢。

津田同学的老家在几年前搬去了市里另一座小镇,所以按老师您的通讯录没法联系到他。不过真穗同学告诉了我他新的联系方式。真穗同学和津田同学,还有接下来要去见的根元沙织同学一直到高中都是同校。听说他们去年办了同学会,制作了新的同学录。

同学录上还有各人的邮件地址,实在是帮了大忙了。

最开始联系的时候,津田同学说等他盂兰盆节回老家时再和我见面。但在那之后几天,我的出差就定下来了。于是得以提前见面。

总觉得,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呢。

因为是工作日,所以我们约好晚上七点在津田同学公司门口见,然后去了附近的一家小酒馆。这次我事先声明自己和他同年,所以尽管我们是初次见面,却有着很多共同话题,很快便意气相投。

津田同学说,他每次回到N市,看着日新月异的家乡小镇,都会觉得非常寂寞。那沿国道矗立的购物中心,还有设在田野中央的便利商店,对老家的人来说,会觉得现代化的设施终于建到自己家门口了,但对住在都市里的人来说,这些不过是破坏他们思乡幽情的东西罢了。

明明已经在都市里过着那么方便的生活,却还想要一年只回一两次的老家保持着原来的风土人情,真是奢求啊!不过,要是我没有回老家而是住在别的地方——在城里也好在乡下也好,恐怕也会产生同样的心情吧。

老师,您现在是否也会想念那座小镇?看您似乎没有饮食方面的限制,我想给您送去些甘露煮鲶鱼、手擀荞麦面什么的。真对不起,之前都没想到。

老实说,我以前并不知道自己住的这地方到底有什么名产。直到问起津田同学怀念的东西时,我才恍然大悟。

“甘露煮鲶鱼是真好吃啊。以前,一看到晚饭里有这道菜,总会抱怨:‘拜托!怎么又是这个啊?’可现在想起来,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是啊。”

虽然随声附和着,但我不禁苦笑着想,前几天才对母亲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河水的颜色也和以前完全不一样了。镇上越来越现代化倒也算了,可我是真心希望赤松川还是保持原来那个样子。不过,在竹泽老师心里,那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

之前,我是以老师有东西要转交为由约津田同学见面的。关于那场事故,我也遵守和老师您的约定,未曾提及。不过,如今要是装出一副第一次听说的样子来也很奇怪,我只能像没听见似的喝起啤酒来。

“你没听老师说过那事吗?”

“没有,老师什么都没说。”

“那,她要你转交给我的东西是什么?”

糟了,我心想。要是把信封交给他,我们的见面就到此为止了。我之前完全没想过可能出现这种还没打听他的近况,就提起那场事故,最后不欢而散的状况。我琢磨着下次约见面时是不是该换个别的理由。

可是,津田同学拿着信封,并没有想要回去的意思。拆封后,我看到是和真穗同学一样的东西呢。在“我想成为飞行员”的作文题目下面,画着一架飞机。

“那时候,我做梦都没想过我竟然会有恐高症。老师说要把这个转交给我,不过是个借口吧。她是挂念着事故发生那天在场的六个学生,现在过得好不好吧?”

事实正如津田同学所言。我在吃惊的同时,不得不肯定了他的猜测。抱歉,老师……

“你是从真穗那儿要到我的联系方式的吧。六个人里我是第几个?”

“第二个。”

“也就是说,你只听真穗提过那起事故?”

“是的。”

“见面的顺序从谁开始,是老师指定的?”

“不是。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指定。反正就自然而然地按通讯簿从上往下打的电话。”

“那我的名字是第二个了?”

本该是由我若无其事地打探出津田同学的情况,然后再汇报给老师您,但对话的内容已经完全由他主导了。

“不是,是第三个。不过,真穗小姐和我聊的时候,第一个提到的名字就是‘武之君’,所以我就想接着来见你。”

“哦?真穗说了我什么?”

“只说了当她们和老师在大坝公园打羽毛球时,武之君来喊了老师而已。而且,和津田先生你的见面原本是在盂兰盆节假期的,所以顺序上并没有什么深刻的意义。”

“接下来要见谁?”

“是根元沙织小姐。她现在在老家。小学的时候,只要提到别的镇就觉得好远好远,实际上还是在N市里呢。”

“是啊,还以为老师去了无比遥远的学校,这辈子都不能再见了呢。其实不过是在市内换了个地方罢了。不过那时候,我总觉得老师是不想再看见我们才转职的。”

“为什么?”

“这是理所当然的啊,要不是带着我们,老师的丈夫也不会死。拾落叶什么的,老师一个人去就够了。实在人手不够,叫上别班的老师不就行了嘛!”

“那为什么老师叫上了孩子们呢?”

“其实是为了让那两个人和好的郊游。”

“谁和谁?”

“藤井利惠和古冈辰弥。他俩家住得很近。哎,怎么说呢,虽说是小孩,但对彼此家里的事也都一清二楚。两人在一次小口角里就拿对方家里说事儿了,结果吵得不可开交。这两人的存在感又强,连带男女生都敌对起来,搞得班里一团乱。于是老师就找他们俩谈话,总算是和好了。为了进一步加深友谊,老师便找他们一起去帮忙拾落叶。”

“是这么回事呀。那么其他人选是怎么定的呢?真穗同学说是因为她那天没别的事,家又离学校近的原因。”

“她是这么想的啊!小时候这么想还说得过去,现在长大了怎么还没注意到?那都是些家境贫寒,在秋日的好天气里也没有出游计划的孩子。老师是故意按顺序叫上了他们呢。我直到当天都还以为因为我是年级委员才被叫来的。但午饭时当我看到老师拿出的便当,便明白并非如此了。”

“老师的丈夫做的便当?”

“这也是从真穗那儿听来的吧?”

“嗯,真穗同学说款冬味噌馅的烤饭团非常好吃呢。”

“有那么费心思的配菜,烤饭团反倒显不出什么价值了呢。那天,我第一次吃到了裹有虾子和白鱼肉糜的煎蛋卷。现在的我收入总算还可以,也曾去过电视里介绍的有名的寿司店,可再也没吃过比那更美味的煎蛋卷了。”

“老师听到你这话,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之后,津田同学便让我把他的话转告老师您。

"我不知道老师是否在后悔那天带我们出去,也不知道其他人是怎么想的,但我对那天的事一直心怀感激。

当我看着老师打开便当,突然意识到这里聚集的都是班里的穷孩子时,老实说,我很受打击。对于我是在场孩子的一员,对于被叫来这里吃饭,我感到非常羞耻。但是,老师的丈夫已经给每人的碟里盛上了配菜,还说,希望合大家的口味。

我拿了碟煎蛋卷。在那些豪华配菜之中,它显得尤为朴素。也许我是想让人觉得我根本不稀罕吧。然而,当我把它放进口中,从未品尝过的味道便在嘴里蔓延开来,美味到让人不自觉地要流下眼泪来。

我家是单亲家庭。为了不让人看轻,我常常硬撑着面子,虚张声势,也非常讨厌从别人那里得到什么东西或是接受什么帮助。但是,那时我却想,也许说声谢谢接受下来也不错啊,之后还了这个情就行了。

很单纯吧?区区一块煎蛋卷就改变了我。

可老师的丈夫却在那天不幸去世了。

真是一眨眼工夫发生的事儿。老师的丈夫和我们三个男生下到河边,看看鱼,捡捡石头。辰弥突然说想要过河,到河对岸去。那时老师的丈夫正坐在距离我们稍远的地方。辰弥自顾自踩着河面上的石头开始往对岸走,良隆追在他后面。就在这时,良隆脚下踩了个空,转眼就被河水冲走了。

老师的丈夫立刻跳进河里。我急忙跑回公园通知了老师。她马上赶去河边。不过,那之后的事我就不清楚了。因为跑得慌张,我在一片石子地上扭伤了脚。等我回到河边时,良隆和老师的丈夫已经被救上了岸。

老师正拼命地为她丈夫做人工呼吸。可在我看来,老师的丈夫就好像已经死去了一般一动不动。我的眼泪止都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落。虽然仅仅相处了半天时间不到,但我真的非常喜欢老师的丈夫。

从那以后,对于别人的好意,我都会坦率地感谢、接受。我上了大学——虽然听起来像是自吹自擂——后来还进入了一流企业工作。现在,我在休息日都会参加志愿者活动,带着和我小时候很像的那些孩子去当天就能来回的地方爬爬山,郊郊游。不过,做出好吃的便当这件事难度还是太大了。

我总算尝试着做过煎蛋卷,但是与老师丈夫的手艺相比真是望尘莫及。不过,我们志愿者中有个女孩称赞说好吃。她和我明年春天就要结婚了。

啊,你不觉得,这都是托了老师的福吗?

所以,请转告老师,我深深地感谢她。"

在那之后,我们俩出了小酒馆往花店走去。大城市里的花店会一直营业到深夜呢。那天晚上津田同学所挑选的花,现在已经装饰在老师您的病房里了吧?我想也许您收到花会有些不解和吃惊,于是一回来就马上提笔写了这封信。

所以,有些地方写得乱七八糟,还请您多多包涵。

见过津田同学后,我更加尊敬老师您了。在我现在教的班里,也有很多申请减免学费,或是连区区数千日元的实习费都付不起的学生。还有人因为没钱而参加不了修学旅行。尽管我很想为他们做些什么,但也无法垫付所有人的费用。

我能做的,只能是有意无意地向这些贫苦的孩子介绍些学校里的打工。可我的用心常常换来对方父母怒喝一句:“你少把我们当傻瓜!”既然如此,那随便他们怎么样吧,我常常这么想着就撒手不管了。

然而,现在我觉得,我还有其他能为他们做的事。并不是只有偶尔的金钱上的援助才是对他们的帮助。就像您丈夫的那块煎蛋卷解开了津田同学的心结一样,我要找出那些能够引导学生们向着未来前进的事物。

那么,就写到这里。

大场敦史谨拜竹泽真智子女士


大场君:

谢谢你的信。

寄来的花里包含着津田君的一片心意,我从心底感到高兴。这世上虽然没有时光机,但我曾多次在心中祈求,如果能够回到那天……不过,现在我想,不能回去真是太好了。

我以为贫穷的家庭只存在于我们那个遥远的年代。那时,我也曾认真思考过,该如何使那些成长在连伙食费和远足费都支付不起的家庭的孩子,和其他孩子过着一样的生活。

因为我相信,无论出生在什么样的家庭,都不能决定一个人的人生。

但是,不知为何,世间的走向却越来越扭曲了。我常常忙于应付那些明明有能力却不愿支付伙食费的家庭。之后,我离开了教育一线,调职到教育委员会。我只能感叹时代已经彻底变了。

大场君,你一定要先看清每一个家庭。你说,除了金钱,一定会有其他帮助他们的方法。你要找到哪怕现在看不出成果,却会让孩子们对未来充满希望的方法。这番话真令人安心。

大场君,我相信是你的话一定可以做到。不过,也请你绝对不要勉强自己。

还有,谢谢你费心。不过我现在还是有饮食限制,等我出院后,再请我吃美食吧。每次看你的信,都会让我心中涌起满满的感动呢!

那么,下封信见。

竹泽真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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