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在口袋里紧握住刀子,我慢慢地奔跑着。

我戴着蛙镜,身穿黑色夹克。街上雾气弥漫,这是一个浓雾笼罩的夜晚,连二十米外的地方都看不到。

从浓雾之中突然冒出行人。他们接连从雾中现身,向我而来。只要我在雾中跑动起来,就会产生如此印象。

今夜,我再度跑向枣田义人家。我跑过车水马龙的马路,偶尔有车子从我的右侧驶过。

熟识TOMAHAWK超市的人曾告诉我,枣田一喝酒就会从这条路回家。因此我经常在这条路上狂奔。我一边跑,一边找寻毫不知情的枣田的矮胖身影。只可惜,至今为止一次也没有遇到过他。

我有种预感,觉得今晚一定会遇到那家伙。今晚简直就像为我特别定制的一般,是把复仇的念头付诸于实际行动的最佳时机。世间的一切均湮没于浓重夜雾之中,看不清街道,看不清行人的面孔。若从人行道转向小巷,就是连街灯也没有的死角,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会被人看到。

从夜雾之中不断出现的行人看到我后,纷纷慌慌张张地左右躲避。随着夜色加深,他们躲得也更远。要是遇到小姑娘,更会匆忙以手掩口,抑制住惊呼。

在层层夜雾之上说不定悬挂着一轮明月,它照着浓雾笼罩的整个街道,使得雾气透着点点白色的光芒。

突然,那家伙出现了。我心心念念的那个家伙就出现在我的前方。他的身子左右摇晃,步履蹒跚地走着。那矮胖的身材、浑圆的背影,就是枣田没错。我还记得他弓腰走路的姿势。在TOMAHAWK超市,他就是以这副德行从社长室走到大卖场的。他向我走来,我的视野里只有他的头。

可以看出他今晚喝得很醉,一步三晃,几次差点儿跌倒。

前面不远处就是他家,此时他喝得烂醉如泥,正往家走。我知道他家在哪里。在前面可以看到百日红树的地方顺着水泥围墙左转,有一条狭窄小巷,走出小巷右转,左首就是那家伙的家。

这是最短路径。我这十多年里,不知道在这附近跑了多少回。因此,我早已对这附近的地理情况清清楚楚。

我穿着慢跑鞋,悄无声息地跑着,偶尔有车子擦身而过。枣田虽然已经很醉了,但每当有车子经过,他还是会看向车子。我不想唤起他的警戒心,否则会很难下手。

我经过枣田身边时,那家伙正微闭双眼、一摇三晃地走着,偶尔睁开眼睛瞥一眼脚下。

我准备在他前面埋伏着等他,于是我在能看到百日红树的地方转弯,走进巷子等了一会儿。我估摸着枣田应该已经转入小巷时折返回巷子中,虽然有些麻烦,但只有这样才能和他“狭路相逢”。

我跑进巷子,从正面接近枣田,一下子将刀子刺人他的心脏里——我在心里这样排练着。没有街灯的小巷里十分昏暗,枣田没有躲闪之处。夜雾笼罩,就算偶尔有人路过巷口,也什么都看不到。我只要将他弃之不顾,赶紧跑出巷子,再一口气跑回家就大功告成了。

我曾幻想过无数次,有这样一个万事俱备的夜晚。今晚终于成真了。不见人影的狭窄小巷、夜雾浓重的夜晚,以及烂醉如泥的枣田。不会再有如今晚一般的好时机了。

为了不让自己过于紧张,我没有跑,改为快走。我做了几个深呼吸,前后摆动双臂,整理激动的情绪。然而这样等了半天,仍不见人影。醉醺醺的枣田走得很慢,可也不该如此之慢。

我索性走出巷子左转。一个人也没有。我又往枣田家走去,从窗子里射出灯光。一定是枣田太太在等丈夫回来吧。

我再次慢跑起来,但绝对不能加快速度。现在过于疲劳,就很难在刺死枣田后顺利逃跑了。

枣田应该快走到他家附近的巷子口了吧。我拿出刀子,尽量走在昏暗的阴影里。

今晚是个特别的夜晚。今晚过后,我就可以从经年累月累积的屈辱中解脱出来了。对我而言,这是个新的起点。是一个该被祝福的夜晚。

我用尽全力捏住刀柄,在巷口不远处放慢速度。

加油!我暗自鼓劲,集中精神,加快速度拐进巷子,然而——

“啊?”我不由得轻呼出声,同时停下了脚步。

我感到四肢乏力,原本应该出现在这里的枣田却不见踪影。

我往前走了几步,巷子里空无一人,没有半个人影。

这下糟了!我要不要折回去呢?难不成这家伙选了别的路回家吗?竟然会发生这种意外。

如果不是在这条巷子里,就很难顺利得手了。走出巷子不远就是大马路,那里不仅有街灯,而且人来人往。如此一来,难免会有目击者。

所以,我必须在巷子里动手不可,因此我不得不在巷子里等候枣田的大驾光临。

就在我决定折回去的时候,听到一声呻吟。

声音非常微弱,却持续不断。偶尔从前方大路上传来的车子声会将呻吟声全部盖住,但只要车子的声音消失,我就又会听到呻吟声。

我朝身旁看了看,一个人都没有。我惊讶地叫了一声,发现那声音是从我脚下传来的。有人在地上?只是巷子里太暗了,我没有注意到。夜雾吞噬了这条小巷。

柏油路上有一个黑色人影。

我蹲下来,将手伸向那个人。

倒在柏油路上的人扬起脸,脸上有点点黑斑,表情极度痛苦,吓了我一大跳。

我凑过去仔细一看,才知道那并不是黑斑,是红色的,赤红色的点。

一开始,我并没认出这张因痛苦而扭曲的脸。但当我发现这个满脸是血、嘴唇扭曲、正痛苦喘息的男人的门牙上有一道缝——

“枣田……”我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语。

他浑身是血,脸朝下倒在地上。肉墩墩的后背上露出的刀柄直冲向天。

外套背部被血浸成黑色。映着远处街灯投来的些微光芒,发着微光,似乎想告诉行人这里有大量血迹一般。

我凝视着他,不经意叹息出声。实在太乱来了,这样的刺杀实在过分。过分得让我这个本想杀死枣田的人都禁不住同情起枣田来了。

他被胡乱刺了一通。我粗略看了一遍,发现枣田身上有十多处伤口。就算叫来救护车,恐怕也无济于事。他已经奄奄一息。只要稍加留意就能发现,柏油路上有大量血迹,面积还在不断扩大。

枣田自己也被吓了一跳吧。我的心情突然有些奇怪,意识仿佛飘远了,睡意袭来,令我产生想要倒地不起的冲动。这是真的吗?这样的疑问如海浪般涌来,一波又一波。

我正站在真实存在的街道一隅,面对着一个濒临死亡的人,这是真的吗?心口感受到的冲击,眼前悲惨的光景,四周的景物,全都不是我的臆想吗?

这些不正是我的梦想吗?是我内心的愿望,却夹杂着莫名的失望。这是真的吗?死得太简单了吧?!我多年来的心愿竟这样就实现了,我无法想象,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我看着浴血呻吟着的枣田,却感受不到丝毫快意,只觉得凄惨。虽然我并没有冒出赶紧救他的念头,却也没有打从心底涌现开心的感觉。尽管我幻想过无数次,让这个将我的人生搞得一团糟的男人去死,但在这个瞬间,平时那些幻想都不知消散到什么地方去了。

这时,我突然发现巷子的另一端似乎有个人影。那人影渐行渐远,在街角右转,之后就看不到了。正是种着百日红树的街角,我曾无数次经过的地方。

那个人,毫无疑问就是刺杀枣田的人。要不是他,枣田就该被我杀死。不过如果说那人只是一般行人,路过时看到这一幕之后赶忙逃走,倒也能说得通。那人该不会以为我是凶手,这才逃之夭夭的吧?

我没想过去抓住那个人,把他扭送至警局。因为我也企图杀死枣田,因此没有资格苛责凶手。可不知为什么,我觉得非追过去不可。我完全不知道那个人是谁,我想追过去,哪怕只见一面也好。

我曾一直认为这世界上除了我,再不会有怨恨枣田到想杀死他的人。到底是谁干的?如果真有这样一个人,他到底长什么样子呢?我想一睹尊容。

我确信想杀死枣田的人只有我自己,所以突然想追过去,亲眼确认一下我的推论。

但我又放弃了这个念头,反而朝相反的方向跑去,出了巷子左转,全力奔跑起来。形迹可疑的人右转去行车道了,而我现在走的这条路是直线,算条捷径。只要我全速前进,一定可以追到那个人。

我加快速度,祈祷那个人一直沿那条路走。要是他跑去左侧车道,再横穿过去就完了。那时我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无计可施。

我边跑边思索。这里面一定有问题,很明显,刚才我看到的情景、感受到的烦恼,都是一场骗局。我怎么可以被自己的大脑所欺骗呢?这一定是被篡改了的记忆。为推卸杀人的罪行,我擅自将事实篡改为另有人杀了枣田,之后我才来到凶杀现场。

我的大脑在制造大量伪证,我将虚假的体验转化为虚假的记忆存储于脑海之中。为了自己能够继续存活下去,我选择这种保身方法。

谁会对枣田这种人下手?对于这个社会来说,他不过是卑微的存在。除我之外怎么可能还有人想杀他?所以,枣田就是被我杀死的。

我杀死枣田后又编出自己才赶到的谎言,并暗示自己这才是事实。我看到一个人影从现场慌张逃走,但那也是假的,只是我深信不疑,认为真的看见有人逃走了而已。

所以,那个人影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不过是我的幻觉罢了。逃离现场的那个人,其实是我自己。因此,我看到的——不,是我觉得看到的——是我本应无法看到的、自己的背影。

我在这条路的尽头左转,来到一条不太狭窄的小巷,比刚才枣田倒地身亡的小巷短许多。

前面是路口交会处。我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觉得自己像个傻瓜。跑到路口我放慢脚步,责备自己这完全没必要的行动。我居然相信幻觉,还追逐本不该存在的幻影!这种愚蠢行为没有丝毫意义,左边那条路不会过来任何人。绝不可能。

我在转角处漫不经心地左转,张望原应空荡荡的左侧人行道。

刹那间,一道黑影出现在眼前,占满我的整个视野。

我和某个人狠狠地撞在了一起。在眼看就要撞到的时候,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对方则伸出左手,两只手缠在一起。

我不经意间“啊”地喊了一声。对方则一声不吭。

但我能感受到对方极其震惊。我们相对而立,瞪视着对方。

一阵混乱的感觉如飓风般席卷而来。

瞬间,我的脑海中涌现出这样的想法——

是我!站在对面的那个人,竟然是我。

戴着蛙镜的消瘦脸庞,嘴巴因震惊而保持微张。现在的我一定也是这个动作吧。

黑色夹克里面穿着黑色的T恤。牛仔裤。我们互相打量着对方。

我的面前,站着我自己。他看着我,表情愕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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