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笼罩在那片名为“画屏”的树林下坡处,但是它左侧的平坦土地仍然清朗而温暖。那栋房子隔着围墙和树丛坐落在道路后方,有着仿佛来自古画中的深砖红色外貌。看起来光鲜体面,一如它那片修剪平整的草坪。窗户高窄,窗框镶入长方形的石栏中。一条笔直的碎石车道通向大门。数根细长的烟囱紧挨着挺立在暮色中。

没有常春藤敢往建筑的正面蔓延。不过屋子后方倒是靠着丛山毛榉。一排较新的厢房从主屋延伸出去,像是倒转的T字母形状,将那座荷兰式庭园一分为二。在房子的一侧,俯瞅着花园的是某个房间的后窗,约翰·芳雷爵士和茉莉·芳雷夫人正在那上头等候着。

房间里时钟滴答地响。这是在18世纪作为音乐房或者女士休憩房的那种房间,似乎也彰显着这栋房子所在的国度。房里摆着架钢琴,古老的木质仿如光润的龟壳;此外还有优雅的古董银器。从北边窗户可以远眺“西屏”景致;茉莉·芳雷一直把这房间当客厅使用。房里非常暖和而且安静,时钟的声响除外。

茉莉·芳雷坐在窗前一大株“章鱼状”山毛榉的暗荫底下。她是那种所谓户外型的女孩,结实健美的身躯,方形但极有魅力的脸孔。深褐色的头发挽成不甚伏贴的圆髻。晒成褐色、表情热切的脸上生着双淡棕色的眸子,眼神率真得有如握手般直接。她的嘴或许宽了些,不过当她大笑时总是露出一口皓齿。也许她称不上是个美女,但健康和活力却赋予她一股犹有过之的强烈吸引力。

只是她现在并未大笑。她的视线始终不离她的丈夫,后者正以短促的步调在房中踱来踱去。

“你担心吗?”她问。

约翰·芳雷爵士猛然止步,无意识地转动他两只黝黑的手腕,然后再度开始踱步。

“担心?不会。噢,不会的。没这回事。只是——唉,真该死!”

看来他似乎是她的理想伴侣。若说他的外表恰恰符合他作为一名乡绅的身分,或许会予人错误印象,因为乡绅这头衔在100年前是和作成作福的莽汉联结在一起的。眼前有个更为真实的典型。芳雷身高中等,寒酸、清瘦得令人联想起耕田的犁刀,那切划过田畦的明亮金属、小巧利落的刀锋。

他的年纪该有四十了。深色发肤,蓄着浓密但剪得极短的胡子。深黑头发里夹杂着丝丝灰白,凌厉的双眼已长出眼角纹。你可以说他正值心智与体力的巅峰,一个拥有巨大爆发力的男人。他在小房间里来回踱步,不适和尴尬似乎更甚于气愤或难过。

茉莉站了起来。她大叫:

“啊,亲爱的,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呢?”

“没必要让你陪着我担忧,”他说。“这是我的事,我自己会处理。”

“你知道多久了?”

“一两个月了。大概吧。”

“这段日子以来一直困扰着你的就是这件事?”她问,眼里浮现另一种担忧的神色。

“这是部分原因,”他咕哝着说,迅速瞄了她一眼。

“部分原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所说的。这是部分原因,亲爱的。”

“约翰……该不会和玛德琳·丹有关吧?”

他停下脚步。“老天,不是!当然无关。我不懂你怎么会这么问。你果真不太喜欢玛德琳,对吧?”

“我不喜欢她的眼睛,感觉有点诡异,”茉莉说着检视自己是否基于自尊或者她不愿承认的情感而这么说。“抱歉。我不该说这种话的,事情已经够多了。虽说不太愉快,不过没事,对吗?那个人根本没有论据对吧?”

“他根本没有权利。我不知道他是不是有论据。”

他语气突兀,引来她仔细打量。

“可是为什么会有这许多麻烦跟谜团?既然他是冒牌货,为什么你不干脆不理不睬,就这么让事情结束?”

“巴罗说这不是明智之举。总之我们必须先——呃——了解他的来意,然后再采取对策。有效的对策。况且——”

茉莉·芳雷的脸上逐渐没了表情。

“真希望你能让我帮帮你,”她说。“倒不是我真的能有什么贡献吧,我想,只是我很想知道这究竟是怎么回事。我知道这个人挑衅你好让他证明他才是真正的你。这当然只是一场胡闹。我好多年前就认识你了;当我再度见到你的时候马上就认出你来;你或许会讶异我多么容易就认出了你。可是我知道你请了这个男人到家里来,还有巴罗和另外一个律师,神秘兮兮的。你到底打算怎么做呢?”

“你还记得我的家庭老师,肯尼·墨瑞吗?”

“有点印象,”茉莉皱着眉头说。“相当魁梧而有趣的男人,留着类似船员和艺术家的小胡子。当时我以为他很年轻,其实他似乎有点年纪了。他说过不少奇妙故事。”

“他的野心是当一名伟大的侦探,”他断然回答说。“对方把他从百慕大请了来。他说他绝对能够分辨出真正的约翰·芳雷。此刻他就在布尔布裘旅店里。”

“等一下!”茉莉说。“全村的人都在议论纷纷,说旅店里住着一个人,‘看起来像是艺术家’。指的就是墨瑞吗?”

“正是老墨瑞。我本来想去看他,可是这有点——呃,不够君子,”她丈夫说,内心似乎正挣扎翻腾着。“人家会说我试图影响他,或者什么的。他会到家里来探望我们,同时辨认——我。”

“怎么辨认?”

“他是这世上惟一真正了解我的人。我的亲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你是知道的。一些老家仆也都跟着去世了,只剩下奶妈,可是她人在新西兰。现在的仆人柯诺斯又只待了10年。我有很多泛泛之交,但你也知道我不太热中社交,也不怎么喜欢交朋友。可怜的老犯罪调查专家墨瑞无疑是最佳人选,他的立场中立,和两方都没有瓜葛;不过,如果他有意借这机会扮演伟大侦探——”

茉莉深吸了口气。她那张晒黑的健康脸孔以及健康的肢体,使得她脱口而出的率直言语显得分外生动。

“约翰,我不懂。我真的不懂。你说得好像这只是一场打赌之类的游戏。‘不够君子’?‘和两方都没有瓜葛’?你可明白,这个人——不管他究竟是谁——冷酷地宣称他拥有你的一切?宣称他才是约翰·芳雷?宣称他才是准男爵爵位和3万镑年俸的继承人?宣称他意图从你这儿接管一切?”

“是的,这我明白。”

“可是难道你一点都不在意?”茉莉叫喊着。“你对待他那么周到而且小心翼翼,好像毫不在乎似的。”

“我在乎得很。”

“这就对啦!如果有人跑来对你说:‘我是约翰·芳雷,’我认为你应该说:‘噢,真的?’然后二话不说,一脚把他给踹出去,不然就去报警。换作是我一定会这么做。”

“你不了解情况,亲爱的。巴罗说——”

他缓缓环顾房间一圈。他仿佛在聆听时钟的滴答轻响,吸取晶亮地板和洁净窗帘的气味,穿越阳光迎向目前属于他所有的那片广袤丰盈的土地。奇怪的是,这时候的他看起来几乎像是个清教徒;也像个危险人物。

“要是现在失去这一切,”他缓缓说,“就太遗憾了。”

房门敞开,他赶紧集中心神,将沉静的态度转换过来。秃顶的老管家柯诺斯招呼纳塔奈·巴罗和布莱恩·沛基两人进了房间。

步行到这里的途中,沛基便发现巴罗穿戴了他最庄重严肃的行头。沛基几乎不认得这就是当天下午才见过的那个家伙。他心想或许这是必需的,因为气氛太诡异了:他从未感受过的诡异。他打量着男主人和女主人,开始后悔到这里来。

律师用近乎辛苦的礼仪向男女主人问候;芳雷站得挺直,好像正准备展开决斗似的。

“我想,”巴罗说,“我们应当迅速开始办事。沛基先生慨然应允担任我们的证人。”

“唉,我说啊,”沛基为难地抗议说。“要知道,我们可没有坐困愁城喔。你是肯特郡最有名而且最受敬重的地主之一。听了巴罗告诉我的那些话,”他望着芳雷,感觉难以接续这话题,“就像听到草是红的、水往上流那么荒谬。大多数人也都会有同感的。你有必要这样自我防卫吗?”

芳雷缓缓开口。

“的确,”他承认。“我实在太傻了。”

“你是傻啊,”茉莉附和着说。“谢谢你,布莱恩。”

“老墨瑞——”芳雷说,眼神飘邈。“你见过他了吗,巴罗?”

“只匆匆见了一面,约翰爵士。并非正式会面。对手也一样。简单地说,他的立场是,他想进行一项测试;此外他并没有多表示什么。”

“他改变了很多吗?”

巴罗这才有了点人味。“不多。他老了,比较不灵活,脾气也变坏了,胡子都灰白了。从前——”

“从前,对了,”芳雷转着念头。“我有个问题要问你。你可曾怀疑过墨瑞是否正直?等等,我知道这说法很奇怪。老墨瑞一向表现得太过真诚,毫无隐藏;但我们已经有25年没见到他了,很长一段时间。连我也变了呢。他该不会耍花招吧,会吗?”

“这点你可以安心,”巴罗严肃地说。“我想关于这个我们已经讨论过了。我一开始就想到了。关于我们所采取的那些步骤,你对墨瑞先生的诚意满意吗?”

“是的,我想应该是肯定的。”

“那么我是否可以问你,为何在这时候提起这个问题?”

“你可以帮我忙,”芳雷反驳说,他的态度突然转变仿如巴罗似的冰冷,“但你不必一副好像当我是骗徒或恶棍的态度。你是这么想的,别否认!这正是你的想法。平静,平静,平静,我找遍全世界就为了寻求平静,究竟到哪里才能找到?好吧,我来告诉你为什么我会问关于墨瑞的问题。既然你没有怀疑过墨瑞是否会耍花招,为什么要派私家侦探去监视他?”

巴罗隐在大型眼镜后的一双眼睛由于惊愕而扩张。

“抱歉,约翰爵士。我并没有雇请私家侦探去监视墨瑞先生或任何人。”

芳雷站了起来。“那么在布尔布裘旅店的那个家伙是谁?你知道的,那个年轻小伙子,板着脸,到处打探问话的?全村的人都说他是个侦探。他说他对‘民俗’很有兴趣,正在写一本书。民俗个鬼。他根本像只吸虫似的粘着墨瑞。”

所有人彼此对望了一阵。

“是啊,”巴罗若有所思地说。“我听说了那个民俗研究者以及他对村民的好奇态度。他说不定是魏凯派来的。”

“魏凯?”

“申诉人的律师。他应该和这案子没有关联。”

“我很怀疑,”芳雷说,仿佛血液冲上了面颊,脸色涨成暗红。“这案子不是他的惟一兴趣倒是真的。我指的是那个侦探小子。我听说他一直在四处打探关于可怜的维多利亚·戴丽小姐的事情。”

布莱恩·沛基感觉一切价值悄悄地转换,所有熟悉的事物变得不再熟悉。在这场攸关到每年3万镑的财产权益的辩论当中,芳雷竟然关心起一桩早已时过境迁——或者说污秽不堪——的悲剧。怎么会?维多利亚·戴丽,那个从不得罪人却在她的小屋里被一个声称卖靴子系带和领扣的流浪汉绞杀的35岁未婚女人?相当怪异,用一条鞋带勒死;后来流浪汉死在铁轨上,衣袋里藏着她的皮包?

一片沉寂中,沛基和茉莉·芳雷正相互对望时,房门开启。柯诺斯走了进来,带着和房内气氛相衬的不安神情。

“有两位先生来拜访,爵爷,”柯诺斯说。“一位是魏凯先生,是位律师。另外一位是——”

“怎么?另一位是?”

“另外那位要求我介绍他是约翰·芳雷爵士。”

“是吗?唔。好吧——”

茉莉悠缓地站起,下颔边缘的肌肉紧绷着。

“替约翰·芳雷爵士把这话传给那个人,”她指示柯诺斯说。“就说约翰·芳雷爵士向他致意;还有,倘若那位访客无法报上其他名衔,就请他到仆役侧廊去静候,等约翰爵士有空时再说。”

“不,别……别这样!”巴罗结巴地说,带着点法律人的挣扎。“情况相当微妙——必须讲求策略——要不要冷落他随你喜欢,可是别——”

淡淡的笑意罩上芳雷深黝的脸孔。

“就这样吧,柯诺斯。传话下去。”

“厚颜无耻!”茉莉气呼呼地说。

柯诺斯再回来时,态度比较像是颗在球场各个角落弹来弹去的网球,而不像个信差。

“爵爷,那位先生说,他深表歉意,他的信息太自以为是了,他希望不至于对事情有所妨碍。他说他使用了多年且为人所知的称呼是派翠克·高尔先生。”

“原来如此,”芳雷说。“那么请高尔先生和魏凯先生进书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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