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方舟看了一眼,没有给出评价,只是说:“和图鉴上不太一样。”

江晓媛:“图鉴上那个容易显得脸大。”

这是她耍的一个小花招,一成不变的照本宣科虽然更加安全稳妥,但不够让人印象深刻。

陈老板悄悄给她放了水,江晓媛一开始是窃喜的,可给莉莉洗头洗了一半时,她心里才回过味来,意识到陈方舟并没有真正地想考她。

不知道是不是受了这个时空里状元的影响,这些日子江晓媛感觉自己的脑子好像活份了些,她很快想明白了陈方舟的用意——陈老板根本不相信她能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真正达到实习技师的水平,哪怕实习技师也只是给别人打打下手,但比起洗头工,接触顾客的机会毕竟要大得多。

陈店长虽然时而中二不着调,但对待顾客的态度非常谨慎负责,他压根不想给江晓媛这个实习技师的胸牌。

他肯定也通过一些途径知道了江晓媛和小k她们置气的事,不能让她通过考核,又要袒护她不丢面子,只好这样,先在瞒过别人的情况下隐秘的给她降低难度,让人看了心服口服,再铁口断一句“工作时间太短,不具备实习技师资格”,不给她通过。

这样一来,别人不会觉得她不行,只会替她觉得店长不公平,既保全了江晓媛的面子,又不至于破坏店里的高标准严要求……说不定还能借着大家伙一时的同情,让江晓媛这各色得要命的熊孩子早点融入同事中间。

陈老板很有些不显山不露水的手腕,江晓媛想清楚以后也并不是不领情,但还是有种自己的努力被无视的憋屈感,她也想搏一搏。

江晓媛忐忑地看着陈方舟,不知道他对自己这个改良有什么看法,然而陈老板脸上是一片谜样的平静淡定,没有发表任何见解,只是挥挥手,叫了下一个。

江晓媛心事重重地退到一边,比没考到她之前更紧张了。

莉莉却不知什么时候磨蹭了过来,语气甜蜜地主动和江晓媛搭了话:“你以前是不是在别的地方干过呀?造型做得真好。”

江晓媛勉强一笑:“没有,就是瞎摆弄,我看陈总不一定让我过。”

小k她们那一小撮人经常散播“江晓媛看不起人、不好说话”的谣言,莉莉道听途说,对她的印象一直也不怎么样,直到真说上话,她才发现江晓媛其实挺平易近人的。

这个莉莉姑娘心也有点大,眨眼的工夫,她已经忘了自己方才那不给面子的“壮士断发”宣言,凑到江晓媛面前说:“那以后歇业逛街之前,我能找你给我吹头发吗?”

江晓媛看了莉莉一眼,心说:“你不是要剪短吗?”

可最后她还是把这句呛人的话咽回去了——江晓媛也不是不希望被人接纳的,只是实在放不下面子,一开始被排斥之后做不出主动投诚的事。

她点了个头,又感觉自己态度生硬,显得不友好,于是生硬地补充了一句:“你头发挺好的。”

后续考核对江晓媛来说漫长而煎熬,等全体都考完,已经将近深夜十一点了,莉莉连着打了三个哈欠,参加考核的众人站成一排,个个又累又紧张,挂着如丧考妣的神情,等着听陈老板的宣判。

陈方舟:“胡小雪,升技师,明天换胸牌;约翰,升实习技师,哦,你还是这个月绩效冠军,下月得注意保持;小k,没过,你接着实习吧,一天到晚也长点心,少弄那么多用不着的;江晓媛……”

江晓媛开始莫名口干。

陈方舟抬头看了她一眼:“你这个月绩效垫底,不合格,扣全部绩效奖金。”

江晓媛的心拔凉拔凉地沉了下去。

陈方舟继续说:“考核倒是过了,升实习技师,明天换胸牌——我警告你,下个月要还这么干,绩效奖金接茬没有,升不升都一样。”

江晓媛只听到了一半,随着众人哗然声四起,她整个人都仿佛飘了起来,后续奖不奖金的她都左耳听右耳冒了。

陈方舟随手抽了一张问题签,团起来砸在她脑门上:“发什么呆,听见我说话了吗?”

江晓媛:“嗻!”

就这样,江晓媛成了店里见习期最短的洗头工,也成功与以莉莉为中心的小团体破了冰,她才发现,和这些同事原来也并不是完全无话可说,聊聊减肥,聊聊衣服,实在没得说,还能一起在背地里调侃一下陈老板。

江晓媛会画画的事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众人的大惊小怪,她一时心血来潮,给每个人都画了一幅不像本人的肖像画——反正谁也不介意画得像不像,美化过就行了。

江晓媛换了一张“实习技师”的胸牌,对此,她十分心虚,生怕别人看出她的名不副实,好在实习技师基本是在打下手,不必独当一面,她一时半会还应付得来,江晓媛一边装作胸有成竹,一边继续在私下里恶补。

当然,乐极生悲的事也有,由于她绩效奖金全无,当月只拿到了一点可怜兮兮的基本工资,这与她那“巨额”外债比起来实在是杯水车薪,江晓媛咬碎满口牙,抽出了四分之三,当做首期还款打给了祁连。

她依然没钱买衣服,可能注定要在夏装外穿着那件丧心病狂的黑羽绒服过冬了。

江晓媛宝贵的青春光阴,泡在泥潭一样的潦倒里,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爬出来。

不管怎么说,江晓媛开始习惯了美发店的生活,也尝到了“习惯”的好处——这俩字太神奇了,能平息世界上大多数的痛苦。

她自从到了这个世界,无时无刻不处于兵荒马乱中间,这段日子总算安稳了下来。

不过很可惜,江晓媛的岁月静好只持续了几个礼拜。

那天正赶上每周一天的歇业日,外面下了大雪,冷得要命,江晓媛住的屋子暖气不好,于是偷偷跑到店里来蹭空调——不好意思白蹭,她得装出用功自习的样子,一边吹暖风,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拿着一打纸条练习上卷。

正练到一半,忽然有人叫门,江晓媛出去一看,吓一跳,只见外面来了个男青年堵在门口,长得特殊的人高马大,身高足足有一米九多,人往那一站,宝塔一般,遮住了半条马路的阳光。

江晓媛没敢放他进来,小心翼翼地探出个头:“请问你有什么事?”

那男青年蜷缩着肩膀,迁就着她的身高,努力想让两个人的视线齐平,姿势显得卑躬屈膝的,在风雪中哆嗦着问:“姐姐,你们今天是没上班吗?”

江晓媛警惕地看着他:“我们今天歇一天,你找谁?”

男青年:“那……你们这有造型师吗?”

江晓媛:“没有。”

谁知此言一出,那身高接近两米的大汉目光左右游移了片刻,竟然站在门口呜呜地哭了。

江晓媛正打算关门的手停在半空。

十分钟之后,江晓媛把脸洗干净,裹紧了她那臭虫壳似的羽绒服,跟着哭哭啼啼的壮汉前往马路对面的婚纱影楼。

那影楼可能是快倒闭了,想出了好多损招开源节流,玩命折腾自己的员工——最缺德的就是要求摄影师自负盈亏,他们得自己找客户,自己签约,月底结算,如果当月客户太少,摄影师还要倒扣钱,作为本月的设备“折旧费”。

可是这寒冬腊月的,谁会没事露个大肩膀拍婚纱照?

淡季民生多艰,这摄影师汉子刚入职,好不容易签下了他第一对客人,约好了今天,结果影楼那位日理万机的化妆师一大早打电话,说不来就不来了。

惨淡经营的影楼里只有一个化妆师,众星捧月一般,牛掰得不行,谁都得罪不起。

可是客人今天要来,总不能让人家妆容自理吧?摄影师实在没办法,只好病急乱投医地跑到对门美发会所找人——他也真是个倒霉催的,美发店也歇业,只好鼻涕一把泪一把地抓来了一只江晓媛凑数。

“就这么对付客人?”江晓媛半张脸都窝在羽绒服里,含含糊糊地问,“你们影楼经营这么不正规,是快关张了吧,你怎么在这鬼地方上班?”

摄影师用庞大的身躯嗫嚅着卷了卷手指,轻声细语地说:“我技术不行,别家都不要,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工作。”

江晓媛:“那还不如去饭馆端盘子呢。”

摄影师一边“嘤嘤嘤”地抹眼泪,一边可怜巴巴地说:“都一样的。”

江晓媛想了想,无言以对,只能承认他说得有道理——这些千里迢迢离家在外的年轻人都是一样的,没有学历,没有技术,涌进各式各样的服务行业里,洗头工、服务员……做的事情不同,地位处境都类似,顾客是万岁爷,老板是大总管,剩下他们一群虾米小鱼,处在食物链的底端,终日被人吆五喝六。

影楼里除了这倒霉的摄影师外,还有个哈欠连天的收银员,摄影师期期艾艾地跟收银员打了招呼,客客气气地请江晓媛坐下,又殷勤地给她倒了杯水,踩着小碎步蹭过来:“我暂时没钱给你,行吗?”

江晓媛心说:“我还看不出你没钱吗?”

她之所以答应,一方面是看这汉子可怜,一方面也是手痒。江晓媛是热爱彩妆的,她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就爱往自己脸上糊墙,花四五个小时化一个妆,然后拍几张照片得瑟一下洗洗睡。

有人说花上一万个小时,就能成为一个领域里的天才,江晓媛花在脸上的时间早已经超过这个阈值了,要放在古代,想必已经是一方易容大师了。可惜手艺没有用武之地,大师自从来到这个时空,就一直素颜——她不愿意往自己脸上涂劣质化妆品,好的又买不起,只好宁缺毋滥地光着脸。

今天总算是又有机会重出江湖了。

江晓媛一口气把热水喝完,哆哆嗦嗦地说:“我没有化妆品,别告诉我你们这连工具都没有。”

摄影师忙说:“有有,我去给你拿。”

江晓媛:“等等,你们空调在哪呢?能开大一点吗?太冷了。”

摄影师窘迫地看着她:“没有客人,老板不让开。”

江晓媛:“……”

果然是快倒闭了。

江晓媛发现物是以类聚的,当她穿金戴银的时候,她感觉整个中国都已经提前进入超级发达国家行列,出门一看,奢侈品店里全是同胞。

而当她哆哆嗦嗦地四处蹭空调的时候,她又发现满世界都是穷鬼——不是一般的穷鬼,是穷得叮当响的那种穷鬼。

在寒冷中等了大约半个多小时,一辆车才缓缓地停在了门口,江晓媛激动地一跃而起:“来了来了!快开空调!”

大个摄影师本来正在调试镜头,闻言手一哆嗦,险些把镜头摔了,店里一阵兵荒马乱,江晓媛一个健步抢到空调底下,占据有利地形,笑容可掬地摆好了迎客的姿势,看着一男一女两个客人推门进来。

女人小声数落着男人:“你干嘛非得这季节拍啊?冻都冻死了,还非得订这种破地方,我们是拍婚纱照,不是驾照上的一寸照片!”

男人:“哎呀,这里便宜嘛……”

女人说:“霍柏宇你没搞错吧!我一辈子能结几次婚?能拍几次婚纱照?你就用‘便宜’两个字打发我?”

男人十分尴尬,嘀咕:“都到了,人家看着呢,你快别说了。”

女人要面子,闻言扫了店里准备接待他们的小猫两三只,寒着脸闭口不言了。

江晓媛却已经愣住了,她看见那穿着入时的年轻女人摘下墨镜,露出了一张化成灰她都认得的脸——冯瑞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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