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车最后兜兜转转又回来,停在了距离小栓学校不远的林三堂胡同。

林家三支,满门文采。林家是大族,民国时出了许多读书人及从政的官员,书香门第,雅达通神。胡同本来正是林家老宅,后来分了家,才擎中立了屋檐,辟出一条胡同来。胡同里住的都是林家老少,老h城的人都知道,可是如今时过境迁,林家人陆续搬走,老户不剩下几家了。

胡同中各院内榆树颇高,梧桐细枝彼此勾连,走进去,沙沙颤颤,竟是十分嘈杂而又寂寞的景象了。

宋林让师傅停在了更远的地方,拉着小栓从另一侧绕进了胡同。

可是走进胡同,俞季与副驾驶座上的女人却俨然已经消失了。

小栓早就不耐烦了,直嚷嚷:“鸟大,回去听吹喇叭的去,这里没人了!”

他常称吹萨克斯的是吹喇叭的。音乐会等于萨克斯等于喇叭。

宋林也颇有些沮丧,早听大人神神秘秘讨论,俞家有个硬伤,足以毁了这些年的苦心经营,宋林以为要抓住什么了,才匆匆跟来,这会儿却全无收获。

小栓踢着石子儿往前走,可是路过胡同巷尾的时候却诧异地停下了脚步,趴在了一个红铁门前。

门口有两只残破不堪的石头狮子,似乎经历的年岁太长了。

宋林轻轻躲在他身后,朝内一探眼。

门半掩,应是有人刚进去。

这是一个挺大的院子。

有藤架有高树,角落还有一个小小的方池塘。

池塘中有一朵莲花,藤架上有嫩绿的豆角,池塘外依着铁锨和水壶,藤架下立着课桌和小娃娃。

说来是桌,可不过是高点的长条的板凳。应该是小娃娃临时起意,偷得秋爽半日,在院子里读些闲书。

日暮渐渐到了,今天有火烧云,天空红彤彤的,娃娃的脸浮着雪光秋水般的莹色,脸颊微微红晕,好像是一块生着天然胭脂色的白玉。

小栓抹了一把脸,小小的汗珠顺着脸颊慢慢滴落,他怕汗珠有声音,焚琴又煮鹤。

宋林逡巡着眼前的景色,有些警惕地望着紧闭的内室。

他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同学林迟。

林迟?

宋林厌恶林迟。

没有原因,属于小朋友的看不顺眼。

过了会儿,天彻底黑了,内室有人推了门,俞季被一个高高瘦瘦的女人牵了出来,她们身后,还有一个鬓发灰白的老人。老人拿着一盏蜡烛,递给林迟,问他:“doyowanttoc?”

你想在院子里继续读书吗?

老人很奇怪,与林迟沟通,是用英文。她看起来和林迟相处得亲切自然,应该是林迟的家人。

这里,正是少年林迟的家。

林迟接过蜡烛,放在了桌台上:“yeetove?”

“和阿迟纯英文沟通吗,夫人?”牵着俞季的女人带着一顶帽子,帽子下的容貌瞧不清楚

,但是气质非同一般。

老人点点头,看着林迟,眼角眉梢都流露着暖意,她说:“孩子还小,性子不定,磨磨总是好的,学什么不重要。”

女人点点头:“那就拭目以待了,究竟是老爷子赢还是您赢。阿季入学有许多事需要身份,那份离婚协议您瞧着没问题,就签了吧。”

老人有一双十分秀丽的眼睛,光彩流转,妙不可言,年纪虽然大了,但是一瞧见,就知道她年轻时候应是个何等文雅的美人。她叹了口气,苦笑:“你今天带着这孩子一起来,又是凭借的什么?何等嚣张啊。”

女人微微一笑,语气上扬,颇具自信:“当然是老爷子默许。林三堂家的名门小姐,建国第一批回国的大科学家的女儿,我是什么东西,没这个,敢跟您抗衡?”

老人并不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她们离去。

俞季看了林迟一眼,哼了一声。

林迟连头都没有抬,大人的话恍若未闻,背脊挺拔,握着一本书,在微微的烛光中,轮廓秀美分明却无一丝锐利。

他……好看。

小栓困惑极了。他从未觉得林迟好看过,不,他从未正眼看过林迟。

穷鬼,小结巴,那个会考一百分但是忘了叫什么的谁,偶尔说话不灵光会词穷会结巴的孩子,墙壁的壁纸,活动的背景,都是……他。

他忽然间有些愤怒。

觉得这个人欺骗了所有的人。

小栓握紧了拳头,却被宋林一把拉走,飞快地跑出了胡同。

回到音乐厅时,音乐会已经开始了一段时间,小栓坐在妈妈身旁,沉默不语。

曲终人散时,暨秋终于察觉到这孩子的不对头。

她问他怎么了。

小孩子愤怒地比画着:“他比我白!”

暨秋愣了。谁?嗯?比你黑的也不多见啊。

“不不不,他比白馒头还白!”,“他会说我听不懂的话!他奶奶比我奶奶好看!”

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甚至坐着的时候都很直!”

我有的毛病他都没有!

“可是,他是穷鬼,他穿补丁衣服,他家比我家穷,我穿的比他好吃的比他好,他没有妈妈,我有妈妈!”

小孩子的尖酸刻薄却带着撕破认知的慌乱。

暨秋忽然间听懂了,她问道:“你见到了羡慕的人吗,栓儿?”

小栓却很痛苦,皱着眉头把小脑袋抵进妈妈怀里:“妈妈,我比谁都好,对不对?”

老天第一你第二。嗯嗯。

暨秋微笑:“可是你却发现了一个比你好的人。这种好,你发自内心地喜欢,是不是?你也想成为这样的人。”

小栓掉了眼泪,小孩子的嫉妒和自卑在作祟:“我讨厌他!才不是喜欢!”

暨秋叹气。

小孩子真别扭

。明明是无法表达的喜欢和羡慕,却变成了为了均衡自尊而做的贬低和排斥。

毕竟,他小小的脑袋瓜中,还在勤恳认知一切的过程中,哪里知道世间有一个词叫做——惊艳。

宋林跟父母说了胡同里发生的事,耐心地等待爷爷解答。宋家教育一贯如此,不把孩子当成无知的可蒙蔽的小动物,大家都是平等的家庭成员,有提出问题并获得解答的权利。

宋爷爷宋荣笑了,告诉孙子:“这是两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男人之间的较量,谁赢了,谁在家里说了算。喏,就像你奶奶,让我往东,我是绝对不招惹她,往西拐的。”

宋林说:“我听他们说,要签离婚协议,妈妈同我说过,离婚就是不再是一家人了,那女人即使赢了,也不能像奶奶一样,在家说了算吧。”

宋荣一愣,觉得孙子挺傻:“俞立能指挥千军万马,可到头来,不过家里一双筷子,死后一件棺材,大家伙谁都不傻,这一生再煊赫有什么用,没有继承人,扯犊子抹眼泪儿去吧。我培养你,卢家培养卢二,阮家培养老大,着急忙慌的为了什么?大家军旅一生,没少扛肩膀,这会儿也断然不想输了。俞立跟老妻决裂,各培养一个孩子,将来谁当家,自然是落在这两个孩子身上,流着一样的血,离婚协议可赖不掉。”

第二天,恶劣的坏孩子张小栓撕碎了林迟攒了很久的小浣熊卡片,那个很久才能得到一点零用钱,很久很久才能攒到一张不同的卡片,一下子,却都被小栓毁了。

小栓得意扬扬地等他哭,却只等到了这个孩子偷偷地用破旧的衣袖默默擦泪的样子。偷偷地,不想被人看到的模样,泪珠却晶莹得发亮。

小栓觉得更加慌乱,甚至还有些不舒服。这种不舒服让他本能地不想再看见林迟这个孩子。

他粗枝大叶,头一次有了“这个人很脓包我要离他远点”或者“这个人很脓包我要好好欺负他”的想法,他举棋不定,林迟吸溜着鼻子,美术课上掏出一只彩笔涂色,小小的手不小心蹭到他的,软白而带着清爽的气息,小栓觉得自己瞬间被激出满满的雄性荷尔蒙,陶然生出一种“把他欺负哭也很不赖嘛”的感觉,毅然决然选择了后者。而后林迟莫名其妙地陷入被全校第一坏蛋张小栓喊打喊杀的世界里。

不过,这种欺负带着男孩子才懂的默契,小栓再坏,也只是流于表面,若是相比中二病是中学生的病征,他无非就是偶尔用桌缝夹着同桌小臂上的嫩肉的小二病。旁的男生欺负谁,总号召前桌后桌一起干,小栓不屑这么做,一向单干来着,要不趁着林迟写字猛晃桌子,要不画个三八线,自己占八,大摇大摆把所有的玩具摆一桌,等着林迟生气。

你或许不懂小二病的由来,因为如果你懂,代表你也曾病入膏肓。

林迟没病,林迟也没生气。他迟钝又没用,对别人说的话不敏感也就罢了,对别人做的事也不大敏感,总有些后知后觉的慢半拍。即便真的听懂了看明白了难过了,也只是脓包地偷偷哭罢了。

1998年10月底,出现了一部神奇的电视剧,大人孩子都看得如痴如醉,万人空巷在国内,是第一次。乡下的姥娘舅舅专程打电话说:“栓儿啊,给你说个好看的电视剧。”

叫啥。

《还珠格格》,湖南卫视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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