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姓薛的是个生来就要干大事的,哪怕带人逃跑也要跑得惊天动地、雷鸣云涌,好像声势但凡小上一些就配不上他的脸似的。他下身不大便当,尾巴难以配合得当。

“一路上全凭我招来的狂风或推或托才能把控着点儿方向。”薛闲浑身湿透地倚树坐着,拍了拍他的腿,懒懒道:“你就是用脚想想,也知道多少会有些不稳当,这不是明摆着的么。”

事实上,并非“有些”不稳当,而是十分不稳当,可谓惊险至极——

这一路上石头张全程都在疯狂祈祷这祖宗的爪子钩得紧一点儿,他只恨自己没有八只脚,不能像那墨斗鱼似的死死缠在龙爪上。每当薛闲在云中翻滚上一圈,或是腾得更高,他总是一边激动得难以自抑觉得自己升了天,一边又吓得吱哇乱叫鬼哭狼嚎,当真是刺激得魂都丢了。

在天上浪着的时候,江世宁还有所庆幸,觉得幸好自己明智,在客栈就变回了纸皮模样滑进了陆廿七怀中暗兜里。纸皮分量轻,暗兜掩在衣襟内,也不用担心会摔掉下去,总不会像石头张那样狼狈,斯文扫地。

谁知他这庆幸没能持续多久,因为薛闲速度太快,落地的时候光凭风已经拦不住了,他尾巴不好控制,一时想不到更合适的方法,便挑了个看起来够深够广的近城湖作为落脚点。

那样大的一条黑龙,这样径直冲下来,指不定能溅掉半湖水,轰碎一整节城墙。

这祖宗多聪明啊,他眼看着刹不住车了,半道里将众人一抛便变回了人,还不忘在那瞬间从玄悯手里把衣服揪走了。

于是,就听砰砰砰砰的几声响,众人一个接一个砸进了水里。

薛闲刚落水,便被玄悯拦腰捞了一把。

说是两人往岸上游,其实薛闲这半瘫只象征性地动了动手腕,实际上是被玄悯带着上岸的。

石头张和陆廿七还只是被水狠狠拍了一把,江世宁差点儿直接被泡烂了——区区一张纸皮,又不是铜皮,这都遭了几回罪了。

他被玄悯拎出来挂在枯茅草上晾干的时候,颇有种劫后余生的感觉,然而手脚却半点儿不敢动,怕稍微一动,臂膀大腿断一地。

江世宁心有余悸:“祖宗你怎么想的?”在那么高的地方就直接把人扔了?

薛闲手肘架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随口道:“灵机一动。”

“……”江世宁默默呕了一口血。

这祖宗背后倚着树,身上的黑衣是匆忙间胡乱披裹上的,半挂不挂的,颇有些浪荡不羁的意味。

玄悯忍受不了周身湿透的感觉,在手上画了个符文,一身僧袍眨眼间便干透了,白得纤尘不染。他在*的草地间走动了几步,俯身用血迹未干的手指在陆廿七和石头张额头随意抹了一道,又在江世宁那颤颤巍巍的纸皮上碰了一下。

淡色的血痕很快般没了踪影。

“我感觉……有火在烤我。”江世宁小心道。

“净衣咒。”玄悯淡淡解释了一句。之所以只在他们身上抹一道而没有画完整的符文,就是因为起效的瞬间会有些热烫,怕他们承受不住。

江世宁薄薄一片,几乎眨眼间就干了大半,顿时放松下来,彻底瘫挂在枯茅草的枝叶上。

薛闲扯了扯领口,被水泡得湿透的衣服紧紧粘着皮肤,又重又不舒坦。

他正打算将身体里的热气蒸到皮肤表面,好把湿衣服捂干,就见安顿好那几人的玄悯抬步走了过来。

白麻僧衣虽然在寻常人眼中有些晦气,可确实好看,像深夜里的一抹白雾,下摆从枯草碎石上轻轻扫过,却半点儿尘星也不沾。

玄悯走到面前,垂目看下来,薛闲依旧懒懒坐着,仰脸不咸不淡地看着他。

先前在客栈里等他说句话,差点儿没把自己憋死,这会儿薛闲要再抱着某种说不太清楚的心态等着什么,那脑子就该用来养鱼了。

“别横在人面前。”薛闲没什么情绪地说了一句。

玄悯站着,他坐着,若是不仰脸单单平视的话,他只能看见玄悯垂在身侧的手。

就在他收回目光不再看着玄悯时,垂在他眼前的那只手忽地动了动。

玄悯也不弯腰,就那么垂着目光,用指弯轻轻一抬薛闲清瘦的下巴,让他半仰起脸,血迹未干的手指便朝薛闲额间落去。

薛闲被碰得一愣,下意识瞥了眼玄悯的手指,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感觉玄悯带着血痕的拇指在他脸侧停了一下。

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玄悯的手指就快要触碰到他的脸了,然而那指腹只是微微一顿,便移了上去,在他额心不轻不重地抹了一道。薛闲抬起了眼。就见玄悯依然是那副冷冷淡淡霜雪不化的模样,平静无波的目光落在他额心,仿佛在做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薛闲看不见自己额上的血痕是什么模样,但能感觉到周身湿透粘腻的衣服正在迅速变干。

“弯个腰能要你的命么?”他理了理衣服,懒懒开口道。

玄悯放下手,终于看了他的眼睛,“不用后脑对人了?”

薛闲:“……”

他简直想把手肘靠着的这块圆石闷到这秃驴脸上去,“我乐意,你管得着么,滚蛋!”

玄悯自己惯来少有情绪,活了这么多年也从不会去细究旁人的情绪。薛闲这种变脸比翻书还快、上一刻粘人下一刻赶人的性子,于他而言,就好比从没走过路的人抬脚就得来个水上漂似的,跨度着实有点儿大。

薛闲拍着石头赶完人,就见这秃驴站着看了他片刻,而后还真就从善如流地滚蛋了,顿时只觉得心头老血一阵翻涌,张口就能呕那秃驴一脸。

将自己彻底晾干的江世宁从枯茅草上滑下来,变回人样,刚一转头就看到薛闲黑沉沉的脸。

“你怎的这副表情?”江世宁斟酌了一番,道,“费了趟力气,又饿了?”

薛闲“嗯”了一声,幽幽道:“牙都痒了,想吃人。”

“……”江世宁颇为担忧地看了眼石头张和陆廿七。

不过玄悯并非真的走远了,他只是在石头张和陆廿七之间用枯枝落叶简单架了个堆,将其烘干了,划了根火寸条生了一堆火,以免这一大一小两个体弱的在晾干衣服的过程中冻死。

生好了火堆,玄悯又走了回来,在薛闲身边站定。

“又做什么?”薛闲皱着眉看他。

就见玄悯抬手解了腰间的铜钱串子,手指在上头抹了一圈,冲薛闲道:“伸手。”

薛闲将信将疑地将手摊出来,玄悯将铜钱串放进他掌心,“有些法器时日久了淬足了灵气,能借其力以为他用。”

说这话时,玄悯朝薛闲那两条无知无觉的腿扫了一眼。

这说法薛闲自然是听说过的,只是“法器”这种东西向来是寻常人用的媒物,他用不上,自然也从来没多想过。所谓“铜钱用出了一层油亮的皮”就是因为淬了灵气,这种灵气精粹的法器是个不错的助力,小到卜算堪舆,大到化用天地五行,只要你有这能耐,便都可以。

什么都可以,就意味着……说不定也能助人生骨活筋。

薛闲想到刚才玄悯扫量他腿脚的那一眼,便明白了他的意思。只是……

这种法器对大多人而言,就好比另一条命,旁人碰一下都忌讳得仿佛结了仇,更别说直接送进别人手里了。

薛闲看着手里的铜钱,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神色颇为复杂。

半晌之后,他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吃了耗子药?”

玄悯:“……”

这祖宗还有些难以置信,拎着铜钱在玄悯眼前晃了一圈,又晃了一圈……想给玄悯后悔的机会。

结果晃到第三圈时,玄悯颇为无言地将他那爪子摁了回去,道:“这铜钱上还有禁制未解,但多少能堪一些用,左右我暂时动用不到,你先拿着。”

“禁制?”薛闲一愣,继而又明白了一些——怪不得这铜钱看起来灰扑扑的,一点儿灵气也无,原来如此。只是……“谁封的禁制?你自己?”

“不记得。”玄悯摇头,“五枚各有一层,现今其中两枚禁制稍有松动,兴许近日能解。”

薛闲闻言,咬着舌尖思忖片刻,还是将铜钱收了——先前还是纸皮、金珠的时候,还能借着身形优势,蹭着玄悯腰骨来恢复。自打他回了原身,不论是龙型还是人形,都不方便往玄悯腰骨上靠。

那场面……光想想都有些辣眼睛,更别说付诸实践了。于是这些天,薛闲的脊骨恢复便陡然缓了下来,他能感觉到变化,但较之先前,这变化来的还是有些慢了。他不想始终拖着双废腿,被人抱来抱去。

简直威严扫地。

薛闲面无表情地想着,便没再犹豫,将铜钱置于掌心,阖目专心养起了脊骨。

血痕抹的净衣咒毕竟不如完整的符咒,石头张和陆廿七两人的衣服干透花了些时间,从惊吓和茫然中恢复过来又花了一些时间。

“你怎的半点儿也不急?”陆廿七不太习惯成为拖人后腿的累赘,恢复过来后,便有些不大自在地问了江世宁一句。

江世宁在石头边坐下,安安静静地看着远处灯笼映照下的城门,“左右要等五更的,急什么,都到了门口了。”

夜里城门禁闭,城内宵禁,无大事不得往来进出。他们即便进去了,也不好冒冒失失地深更半夜去敲人家的门。不过眼看着长夜已经过了半,要不了多久便是五更。

“上一回见到长姐还是三年前了,她得了消息回宁阳。”江世宁喃喃道,“死后的事情我总是记不大清,直到有了这纸皮身体才好些,但我记得她当时哭了许久,呜呜咽咽的,以至于我现在想起来,还好像能听见一些……”

等五更的钟鼓一响,城门洞开,城里的人应声陆陆续续晨起劳作,他便能见到长姐了,能看看她现今过得好不好,也能把封守许久的父母之魂超度了。

他活了那么些年,甚少离家,还从没体会过何谓“近乡情怯”。

可这会儿,在陌生的野湖边,看着对他而言是异乡的县城城门,只要一想到再等上一会儿,他所有的执念就能了却,从此无所牵挂,竟然突兀地生出了一丝忐忑来……

当——

许久之后,五更的钟声终于从城内一层层传了出来。

众人简略收拾了一番,站在了城门口。就听“吱呀”一声响,古旧的城门被守卫从里头拉开,城内的景象随着一阵带着古怪味道的风,一并透漏在众人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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