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好像都发了狂,一齐向后花园涌去。

彼德大伯仰躺在后花园的地上,头耷拉着,右耳下有一条深深的伤口,红红的,像另外一张嘴。

他赤裸的胸脯上,有一个铜十字架。浸在血里。

一片混乱。

姥爷大叫:

“不要毁了脚印儿,保护现场。

可他忽然转过头去,严厉地对警察说:

“老总,这儿不关你们的事,懂吗?

“这是上帝的事儿,有上帝的审判……”

大家都不作声了,注视着死者,在胸前画着十字。

后面有脚步声,姥爷绝望地大叫:

“你们干什么糟踏我的树莓?啊!”

姥姥哽咽着,拉着我的手回家去了。

“他干什么了?”我问。

“你看见了……”她答。

直至深夜,外面都挤满了陌生人。

警察指挥着,大家忙碌着。

姥姥在厨房里请所有的人喝茶,一个麻脸儿的大胡子说:

“他是耶拉吉马的人,真实姓名还没查出来。

“哑巴一点不哑,他招了。另外一个家伙也招了。

“他们早就开始抢劫教堂了……”

“天啊!”

彼德萝鞭娜一声叹息,泪水流了下来。

我从上往下看,所有的人都变得那么小……

——–

第10节

——–

星期六的早晨,我到彼德萝鞭娜的菜园子里逮鸟儿。

老半天也没逮着,大模大样的小鸟儿们在挂霜的树枝间跳跃,地上落下片片霜花,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

我更热爱打猎的过程,对结果并不怎么在乎,我喜欢小鸟儿,爱看它们跳来跳去的样子。

这有多好啊,坐在雪地边儿上,在寒冷而透明的空气中听小鸟啁啾,远处云雀在冬天忧郁的歌儿不断地飘过来……等到我无法再忍耐寒冷的时候,就收起了网子和鸟笼,翻过围墙回家去了。

大门洞开,进来一辆马车,马车上冒着浓浓的水汽,马车夫吹着快乐的口哨。

我心里一震,问:

“谁来了?”

他看了看我,说:

“老神甫。”

神甫,和我没关系,肯定是来找哪个房客的。

马车夫吹着口哨,赶起马车,走了。

我走进厨房,突然,从隔壁传来一句清晰的话:

“怎么办吧?杀了我吗?”

是母亲!

我猛地蹿出门去,迎面撞上了姥爷。

他抓住我的肩膀,瞪着眼:

“你母亲来了,去吧!”

“等等!”他又抓住我,推了我一下,可又说:

“去吧,去吧!”

我的手有点不听使唤,不知道是冻得,还是激动的,老半天我才推开门:

“哟,来了!”

“我的天啊,和这么高了!”

“还认识我吗?看给你穿的……

“他的耳朵冻坏了,快,妈妈,拿鹅油来……”

母亲俯下身来给我锐了衣服,转来转去,转得我跟皮球似的。

她穿着红色的长袍子,一排黑色的大扣子,从肩膀斜着钉到下襟。

我们以前从来没见过这种衣裳。

她的眼睛更大了,头发也更黄了:

“你怎么不说话?不高兴?

“瞧瞧,多脏的衣服……”

她用鹅油擦了我的耳朵,有点疼。她身上有股香味儿挺好闻,减轻了点疼痛。

我依偎着她,许久许久说不话来。

姥姥有点不高兴:

“他可野啦,谁也不怕,连他姥爷也不怕了,唉,瓦莉娅……”

“妈妈,会好的,会好的!”

母亲是那么高大,周围的一切都更显得渺小了。

她摸着我的头发:

“该上学了。你想念书吧?”

“我已经念会了。”

“是吗?还得多念点儿!

“瞧瞧,你长得多壮啊!”

她笑了,笑得很温暖。

姥爷无精打采地走了进来。

母亲推开我说:

“让我走吗?爸爸。”

他没作声。站在那儿用指甲划着窗户上的冰花儿。

这种沉默令人难以忍耐,我胸膛几乎要爆裂了。

“阿列克塞,滚!”他突然吼道。

“你干嘛!”母亲一把拉住我。

“我禁止你走!”

母亲站起来,像一朵红云:

“爸爸,您听着……”

“你给我闭嘴!”

姥爷高叫着。

“请你不要喊叫!”

母亲轻轻地说。

姥姥站起来:

“瓦尔瓦拉!”

姥爷坐了下来:

“你哪能这么急?啊?”

可他突然又吼了起来:

“你给我丢了脸,瓦莉加!……”

“你出去!”

姥姥命令我。

我很不高兴地去了厨房,爬到炕上,听隔壁时而激烈时而又出奇的平静的谈话声。

他们在谈母亲生的孩子,不知道为什么,姥爷很气。

也许是因为母亲没跟家里打招呼就把小孩送人人吧。

他们到厨房里来了。

姥爷一脸的彼倦,姥姥抹着泪。

姥姥跪在了姥爷在面前:

“看在上帝的份儿上,饶了她吧!”

“就是那些老爷家里不也有这种事吗?她孤身一人,又那么漂亮……”

“饶了她吧……”

姥爷靠在墙上,冷笑着:

“你没饶过谁啊?你都饶了,饶吧……”

他突然抓住了她的肩膀,吼道:

“可是上帝是不会饶恕有罪的人的!”

“快死啦,还是不能太平日子,我们没有好下场啊,饿死拉倒!”

姥姥轻轻地一笑:

“老头子,没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是去要饭吧,你在家里,我去要!

“我们不会挨饿的!”

他忽然笑了,搂住姥姥,又哭了:

“我的傻瓜,我唯一的亲人!

“咱们为他们苦了一辈子,到头来……”

我也哭了,跳下炕扑到他们的怀里。

我哭,是因为我高兴,他们从来没有谈得这么亲密而融洽过。

我哭,是因为我也感到悲哀。

我哭,是因为母亲突然的到来。

他们紧紧搂住我,哭成一团。

姥爷低声说:

“你妈来了,你跟她走吧!你姥爷这个老鬼太凶了,你别要他了,啊?

“你姥姥又只知道溺爱你,也不要她了,啊?”

“唉……”

突然,他把我和姥姥一推,刷地一下站了起来:

“都走吧,走吧,七零八落……

“快,叫她回来!”

姥姥立刻出去了。

姥爷低着头,哀叫:

“主啊,仁慈的主啊,你都看见了没有?”

我非常不喜欢他跟上帝说话的这种方式,捶胸顿足还在其次,主要是那种口气!

母亲来了,坐在桌旁,红色的衣服把屋子里照得亮堂堂的。

姥姥和姥爷分别坐在她的两侧,他们认真地谈着。

母亲声音很低,姥姥和姥爷都不作声,好像她成了母亲似的。

我太激动了,也太累了,不知不觉进入了梦乡。

夜里,姥姥,姥爷去做晚褥。

姥爷穿上了行会会长的制服,姥姥快活地一眨眼睛,对我母亲说:

“看啊,你爸爸打扮成一只白白净净的小山羊了!”

母亲笑了。

屋子里只剩下了她和我。她招手,拍拍她身边的地方:

“来,过来,你过得怎么样?”

谁知道我过得怎么样啊!

“我不知道。”

“姥爷打你吗?”

“现在,不常打了!”

“是吗?好了,随便说点什么吧!”

我说起了以前那个非常好的人,姥爷把他赶走了。

母亲对这个故事似乎不感兴趣。她问:

“别的呢?”

我又讲了三兄弟的事,讲了上校把我轰出来的事。

她抱着我,说:

“都是些没用的……”

她许久不说话,眼望着地板,摇着头。

“姥爷为什么生你的气?”我问。

“我,对不起他!”

“你应该把小孩给他带回来!”

她的身子一震,咬着嘴唇,异样地看着我,然后哈哈大笑起来:

“嗨,这可不是你能说的,懂吗?”

她严厉地讲了许多,我听不大懂。

桌子上的蜡烛的火影不停地跳跃,长明灯的微光却连眼也不眨一下,而窗户上银白的月光则母亲来回走着,仰头望着天花板,好像在找什么东西似的。

她问:

“你什么时候睡觉?”

“再过一会儿。”

“对,你白天睡过了。”

她要走吗?”我问。

“去哪儿?”

她吃惊地,揍着我的脸端详着。

她的眼泪流了下来。

“什么啦?”

我问。

“我,脖子疼。”

我明白是她的心疼,她在这个家里呆不仪了,她肯定要走。

“你长大以后一定跟你爸爸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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