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云覆雨后,是风平浪静,但却不等于雨过天晴。

用不着等到第二天早晨,许峰几乎是立刻就后悔了。在情人的怀里入睡至天明,那是影视剧才会有的荒诞情节。男人的冲动有时候只是那么几分钟,然而几分钟的冲动可以毁掉一辈子的幸福。

许峰一张脸板得铁一样冷硬,锅底一样黑。他冷冷地看着衣衫凌乱的核桃,眼中有悔恨、不忍、烦躁、和厌恶,不知是厌恶自己还是厌恶核桃:“怎么办?”

“是啊,我们怎么办呢?”核桃可是满脸桃花,满面春风,她一心里都是农村的是非观——男女之间只要做了那件事,就算是夫妻了,这男的就非得娶这女的,这女的就是这男的人了。

“许大哥,我是你的人了。”她说着千百年里农村女孩最常说的一句对白,说得柔情蜜意,斩钉截铁,“现在我们怎么办呢?怎么跟卢姐说呢?”

“不能说!”许峰断然喝,“不能告诉琛儿,不能让琛儿知道,不能跟琛儿说!”

四个“不能”其实只是一句话,却说得一遍比一遍更肯定,更决绝,更不容违背。许峰看着核桃,已经完全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而现在又该如何补救。

“核桃,你说吧,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介绍工作?给你钱?你要我做什么都行,只除了一点:我不会和琛儿分开的。”

“你不喜欢我?”核桃晕了,她已经是他的人了,他却不要她,这可让她怎么活啊?“你不喜欢我,为什么又……又……又要了我的身子?”

许峰心里说:不是我想要,是你要给呀。可是他说不出口。不管怎样,错事是他做下的,他总该承担这个责任。他也愿意付出任何代价,只除了——让琛儿知道。如果琛儿知道了,是决不会原谅他的。而他,不能失去琛儿。从小到大十几二十年来,爱琛儿已经是他惟一生活目标,即使他有过怨艾,有过不满,但并不代表他愿意放弃琛儿。“核桃,是我的错,我承认,我愿意做任何事来补救,但是,我不能对不起琛儿。”

核桃整个的世界都坍塌了,方才巨大的欢喜和此刻巨大的打击将她的心灵撕裂了,她心目中最伟大最光辉最正确的许大哥,在瞬时间内就变成了魔鬼,最可怕最邪恶最残忍的魔鬼!这是怎么回事?他要了自己的身子,却不要自己的人,也不要自己的爱,不要自己的将来,他只是玩弄了她,毁灭了她!核桃疯狂起来,她冲向许峰,想去抓他咬他踢他打他,然而,她却只是跪了下来,哭着,求着:“不要,许大哥,你不能不要我,求求你,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

她不提琛儿还好,一提琛儿,许峰的眼睛都红了,大喝一声:“不要说了!核桃,我也求求你,我也愿意做任何事,只要你答应不把这件事告诉琛儿!不能告诉她!我爱她,我只爱她一个人,永远都爱她一个,你明白吗?”

天池和程之方看电影回来的时候,核桃和许峰已经开好了谈判,条件非常繁复琐碎——他要帮她找一份月薪过千的工作,在此之前则先帮她租房另居,并每月提供一千元生活费(本来核桃自己说可以继续住在纪家,但是许峰执意不肯,怕核桃会向天池泄密,也就等于对琛儿坦白)。

男女关系处到这一步大抵是最丑恶的阶段了,讽刺的是,这段关系偏偏发生在一个原本应该最负责任的男人和一个最单纯朴实的女孩之间。

条件谈定后,两个人都有些疲惫。许峰又叮嘱了许多苍白的话后独自离开,核桃哭哭啼啼地收拾了上床睡觉。而天池就在这时候回来了。

程之方送她到门口,并没有借故要进来喝一杯咖啡。天池颇为洁身自好,而程之方又向来不是急色儿,他已经等了这些年,不在乎再等一段日子。

以前他们这么做的时候核桃并不觉得怎样,今天躲在门内听两个人道别,忽觉无限刺耳。她在这一刻弄懂一个真理:小姐就是小姐,保姆就是保姆,保姆就算偷了小姐的男人一个晚上,也不可能真正得到小姐的待遇。况且,是她自己送上门的,于是,就更加贱多三分。她深深地怜惜起自己来,从出身想起,一直想到今天,只觉这世界充满了残酷和不公平。现在的孩子,大抵别人吃荤他吃素已经算是吃苦,根本还想不到有挨饿这件事。

然而核桃小时候是真正地穷过,不止小时候,就算现在,家里也还是一贫如洗,只备得当月的粮食。核桃每月的工资一分不少地寄回家里供小弟读书,自己吃穿用度都是东家的——天池和琛儿有的是只穿一季便弃之不用的旧衣裳给她,如果拿到乡下去卖,要比农村女孩过年穿的衣裳还矜贵值钱呢。

她甚至想起一些更琐碎更庸常的小事来,比如她见过天池穿白旗袍配白披肩,琛儿把纱裙子穿在牛仔裤外面,又有时候大夏天地靴子配连衣裙穿。她看了觉得好看,便也试着红毛衣外面套件红夹克,也试过在裙子里面穿条紧身裤,可是就被琛儿笑她撞色、逊。她是乡下人,小保姆,做什么错什么,天生给人耻笑看乐子的。

不公平,真的是不公平。就因为这生来的不公平,才叫天池即使睡死在床上也可以坦然地享受她的服侍,享受程之方毕恭毕敬的等候和照顾;而她即使献身给了许峰也还得不到半点怜惜,就因为她是乡下人,而乡下人在城里人的眼中一文不值。她这样卑微而委屈地爱着他,却不能得到一点点怜惜、呵护和温存。

小保姆的爱情观向来简单直截,非此即彼,若是不能上天堂,便直接奔到地狱去,都没有中间的路可以转弯。小保姆核桃被逼到了绝路上,在她的简单的逻辑里,一个铁一个的事实成立了:许峰玩弄了她,又抛弃了她,这些城里人,根本不把她们这些乡下女孩当人,他们全都在欺负她。

她想,她得为农村人出一口气,她得报复!

核桃在第二天早晨向天池提出辞工,天池有些舍不得,但也没有挽留,只是多算给她一个月薪水便完了。在天池看来,自己已经是个健康正常的人,早已不再需要保姆,只是因为不忍主动开口辞退核桃才留她在身边的;二则香如魂夜夜来访,她也很怕被核桃撞见自己跟空气对话,徒惹是非,见她自动提出辞工,自然无由反对。

然而在核桃看来,却又多一重仇恨,她想我侍候你吃侍候你穿这么多年,把你从一个只会喘气不会说话的活死人服侍到能说会笑,能蹦会跳,还眼瞅着就要结婚成家了,这是多大的恩情呀?可是如今我要走,你就这么毫不在意地打发了我,哪还有人性?哪还把我当人看?

在核桃的心底里,一直是把天池的复活看成自己的功劳的,几乎当她是自己一手缔造出来的生命。然而现在,她曾经有多么爱她,此刻便有多么恨她。许峰,琛儿,天池,甚至程之方,如今都是她核桃天字第一号敌人,是她宁愿把灵魂卖给魔鬼也要倾力对付的敌人。

天池在工作上的进境一日千里。然而她仍不满足,对自己有更高要求,原本就学过设计和绘画的,如今又加开一门摄影课程,毕竟嫁过一流摄影师为妻,没有技术也有眼光,学习进步很快。不过她的补习老师并不是卢越,而是特意报了摄影学习班,宁可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课。

这让程之方有些满意,两人的冷战就此缓和。程之方多少带点幸灾乐祸的心理自我安慰:天池自幼失怙,饱受欺侮,学会打落牙齿和血吞,万事一味哑忍。副产品是渐渐不懂得表达自己真实情感,当初天池和卢越会闹到离婚,不是因为她小气,而是因为她个性倔犟,万事不愿解释,以至于误会越来越深,终至不可收拾。现在天池肯为了他而舍近求远,很明显是在乎他的感受,愿意为了他而委曲求全,那么,他还有什么好介意的呢?虽然她已经不是以前那个爱情强烈的纪天池,但是,她毕竟还是纪天池呀,离开她,找到另一个女人,还不是照旧不懂得真正的爱情?找到这一个,历尽沧桑,成熟懂事,又个性独立有本事,总好过庸脂俗粉许多吧?

程之方对自己说:世上那么多人会有心理疾病,其根源不过是因为贪得无厌,永不满足。而他程之方,应该是那少有的清醒之人,满足之人。

况且大多时候两个人的相处还是融洽的,都不是无理取闹的小青年了,有些经历,又有学识,比之寻常同龄人成熟许多,又比较懂得珍惜所有,随遇而安,只要肯稍微控制一下情绪及贪婪本性,不难和平共处。

吃一餐饭也有商有量:“牛扒可好?这间馆子的菲利排很有名。”

“都听你的。但是红酒可以免去,我比较喜欢百利甜。”

天池偶尔诉苦:“我从美编助理跃升编辑,许多同事都看不过眼,说我有手段,存心不想看到我的付出与成绩。”

程之方安慰:“跟他们说,世上是有天才这回事的,据说作家西岭雪也是由制版设计出身。”

天池笑:“这样说我还大有可为。”

“不必太理会不相干人等的飞短流长,我总之会支持你。”

不等举行婚礼,已经可以庆祝金婚。

程之方甚至夸下海口:“人人都说许峰和琛儿是一对经典夫妻,我敢打赌我们一定赢他们。”

天池不愿继续这个话题:“琛儿走了一个多月了,连许峰最近都很少见面,真有些想念他们。”

“核桃辞工,没人做晚饭了,许峰当然不肯过来了。前些天我路过‘雪霓虹’,顺便去看看他,他瘦了很多。”

许峰无法不消瘦。他把核桃在几分钟里从女孩变成了女人,更从凡人变成了魔鬼。而他自己,则成了戴罪的犹大,背枷的耶酥,惶惶不可终日的迷途羔羊。

他不敢给琛儿打电话,也不敢再往天池家来,他甚至害怕去“雪霓虹”上班,恨不得打一个洞把自己藏起来。每时每刻都有一个巨大的问号压在他身上: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

如果琛儿知道了,怎么办?不,绝不能让琛儿知道!

可是怎样才能保证不让琛儿知道呢?许峰每夜胡思乱想,连杀人灭口的念头都有了,当然只是一闪而过,动手的勇气他是没有的。他只希望核桃能提一个更干脆的条件,然后从此干干脆脆地消失在他的生活里,让他永远都不要再见到她。

可是不行,核桃的条件提得那么苛刻而琐碎,她先是在宾馆里住了两天,然后搬进他替她租的房子里,左手叠右手地等着他替她安排前途,介绍工作。她三天两头地打电话给他,让他去替她做这做那,今天换灯泡,明天修水笼头,支使他的本领比琛儿有过之无不及。如果他胆敢问一句“你自己不会做吗?”她就立刻哭起来,说些“我身子都给了你,求你做一点小事都不肯”之类叫他头大如斗的话。

许峰想起那晚核桃哭着对他说的话:“只要你愿意娶我,我什么都愿意做。我一辈子服侍你,给你做饭、洗衣服,做任何的事,我不会像卢小姐那样,动不动就跟你吵架,又什么家务都不做……”哼,他才不信呢。家鸡飞上枝头也变不了凤凰,可是她会把自己当成是凤凰,而且远比真正的凤凰摆的势更足,叫的声更响。反而是琛儿那样天生的大小姐,无论顺境逆境,再发脾气使性子都是有限的,总有个分寸尺度横在那里。许峰思前想后,更加后悔自己的莽撞,简直要怀疑那天核桃是不是给自己吃了什么,竟会鬼迷心窍起来。

他求遍了所有能求的朋友,希望能为核桃找到一份好工作,可是大多人一听到核桃的条件就摇了头,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没文凭没水平,凭什么开口就要一千底薪?个别大酒店的司仪有缺,答应看一下人来个面试的,见了核桃也都谢绝了,倒不是核桃的长相不济,而是她那副世人欠她三百吊、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劲儿让人看不惯,私下里对许峰说:“你从哪里请来这么个姑奶奶?敢情不是她找工作,倒是我们端着金饭碗求她呢。”

许峰万般无奈,只得先养着核桃算了,反正每月一千加上房租也不过才一千五,他东挪西省也将就可以拿得出来,要犯愁的倒是怎样瞒住琛儿才好。两公婆一起开公司,所有的收入支出都是明账,他每月不见了一千五,一次两次容易,久了只怕难瞒。然而时至今日,也只得先走一步看一步了。

核桃有时欢喜了,又做一桌子菜请许峰去喝酒,许峰哪里敢去,便总是推三阻四,说公司忙,又说正约朋友替她找工作呢,核桃便哭哭啼啼,哀怨地说:“你把我给忘了,你这么快就腻了我了。”弄得许峰恨不得去撞墙,怎么也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惹了个核桃,竟走上当年卢越的老路了。

想到卢越,便想起天池一连串的遭遇来,禁不住出了一背的汗。卢越当年搭上个模特儿,几乎没弄到家破人亡,现在天池虽然活过来了,可是已经是人家的人,卢越自己,也从此一蹶不振,哪里还是当年风流倜傥的卢哥了。难道今天自己也得踩着他的道儿,一步步走进坑里去吗?

许峰有时想兵行险招,干脆跟琛儿实话实说得了。要杀要剐,不过就那一斧头,胜过如今这样零刀碎割的苦楚,何况他还抱着一线希望:或许琛儿会原谅自己也说不定。这件事,最终还是要看琛儿的意思,不然,总是扯不清的烦恼。丈夫偶尔出轨而迷途知返,只要妻子不加以追究,也就不算什么大事吧?只要琛儿肯原谅自己,核桃的要胁也就不攻自破,再不算什么了,不过给她些钱,一次断干净也就一了百了。

想到这一点,许峰倒又有些盼着琛儿早些回来,事情早些了断了,早死早托生,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他可真是过够了。

归航的飞机上,琛儿和何好并肩坐着,都是默然。

在昆明不过十来天,也曾一同游苍山洱海听暮鼓晨钟,也曾一起与客户讨价还价斗智斗力,也曾加班作版到午夜然后沿街沿巷地寻找还未收档的宵夜摊子,也曾有商有量地浮生偷得半日闲去古城里寻访特色小店……一个月的故事,好像可以说上一生一世那么久。

然而终究只是一个月,终究也要有个尽头,终究是快乐的日子去得快,转眼便是归期,而归期便是末日。

其实又有什么不同呢?在昆明也仍是相交如水,在大连也可以天天见面,可是心里偏就有种美景不再的迷惘惆怅,不住地默念着:回去了,梦醒了,再见的时候他(她)再不是他(她)了。

小飞机在半途中遇到强大气流,剧烈地颠簸起来,有小孩子大哭,连空中小姐也捂住嘴跑开,乘客们小声议论:“空姐都吐了。”这消息像一阵风般传遍整个机舱,人们更加不安,然而何好却心清如水,转过头向琛儿微微一笑,平静地说:“我宁可希望飞机出事。”

琛儿没有问为什么,但是她已经听懂了:如果这会儿飞机出了事,他们就要死在一起了,从此不会分开。

她忽然想起天池讲起过的那个梦,在梦里,有个男人对她说:我和你死在一块儿。而天池回答:我愿意为你死一千次。天池一直想不起,那个面目模糊的男人究竟是谁。但是现在琛儿却忽然明白:也许,天池梦到的那个男人谁也不是,而只是一种爱的理想。

人们总是渴望这样天荒地老生死相许的爱情,然而又明知这爱的不可能,便宁可以死亡使之永恒。极致的爱情是与平凡的生活格格不入的,太平盛世包罗万象,最难成就的却偏偏就是张爱玲《倾城之恋》中那样乱世的爱情。

人们自欺欺人时,总喜欢寄望于未来。然而她与何好却是没有未来的。

他们有的,只有现在。

而现在,却又是什么都没有。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岁花辞树。”而比朱颜与春花更稍纵即逝不可捉摸的,是快乐。

她偏过头,轻轻倚靠在何好的肩上,这一程中,两人都再没有说过一句话。

飞机重新平稳,慢慢降落,整个大连市已在脚下,丘陵起伏,浩波荡漾,拥挤的街道夹杂在山海间仿佛小桥流水人家的闲适点缀,浑没有大都市的慷慨豪迈,倒有点山村雅舍的小眉小眼。他们到底还是活着回来了。

大连到了,他们的时限到了。琛儿长叹一口气,有泪从眼角沁出,滴落在何好的肩头,一下子就被帆布衬衫吸收了。衬衫记下了琛儿的眼泪,何好知不知道呢?

终于落地了,一颗心却仍然悬在半空中,忽忽悠悠地。琛儿和何好一前一后出了舱,不约而同都走得很慢很慢,仿佛多延捱时分半秒也是好的。及至到了门口,却又脚下仓促起来,简直有种英勇赴义的悲壮。

许峰早已在接站口引颈遥望了,两夫妻见了面,照例是一个轻轻的拥抱。往日里熟极而流的动作,今天做起来竟颇不自然。琛儿在投入许峰怀抱时不自禁地向身边的何好瞥了一眼,何好迅速将头转向别处,可是眼中那种空洞洞的神情让琛儿的心里忍不住一阵轻恻恻地痛,是微冷的风在湖面剪开一道涟漪;许峰则是低着头不肯看妻子的眼睛,仿佛怕她从中察觉了什么。

两夫妻各怀鬼胎,都有些栗栗不安,一个提议:“要不要先去看看天池?”另一个立刻附和:“好啊,好久不见,一起吃顿团圆饭也好。”都不急着回家,把单独相对的尴尬能拖一分钟是一分钟,好像怕上断头台。

到了天池的家,两夫妻相敬如宾的,喝一杯茶也要彼此推让。天池取笑:“这就叫做相敬如宾吧?要不要借你们个托盘,表演一回举案齐眉?”

琛儿顾左右而言他:“核桃呢?怎么要你自己倒茶?”许峰手上一颤,茶水泼了出来。天池浑然不觉,笑着说:“她辞工了。”

“好好的怎么说辞就辞了?”

“我也觉得奇怪,但是她不说,我也就没问。人各有志,不见得扣下人家做一辈子小保姆。”

天池和琛儿两个闲话,许峰抽张纸巾把茶几上的水擦了又擦,擦了又擦,脑门上密密地渗出汗来,仿佛茶水都泼在额头上了。

程之方亲自下厨,做他的拿手好菜咖哩鸡,也是忙得一额头汗。天池进来帮手,程之方说:“你还是陪客人吧,这里有我就够了,油烟那么呛,你刚洗过澡,一顿饭下来,又得重新洗头了。”

天池说:“又要洗又要切又要煮,你一个人怎么忙得过来?他们俩又不是客,没关系的。”

琛儿捧着杯茶斜斜地倚着门笑:“你们两个现在这样子,才真正叫做举案齐眉,相敬如宾吧?”

老程嘿嘿笑,神色之间难掩得意之情。

琛儿又说:“人们对于美满婚姻的祝福无非是白头偕老,可是五十年前已经知道五十年后的日子,又有什么趣味?当中那五十年,岂非虚度?”

程之方大笑:“你这说的可是切身感受?小心许峰听了着急。”

许峰尴尬地笑着,借口热去开窗子,嘟哝着:“刚刚入夏,这天气说热就热起来,等不及似的。”

天池取笑琛儿:“你把夏天从昆明一起带回来了。”

琛儿充耳不闻,走出去趴在阳台上,努力地探出头望着日落的方向,脸上露出困惑、留恋种种情绪,恨不得眼睛里长出手来,抓住夕阳的尾巴,不许它沉入西山。虽然明天太阳还会升起,但是明天已经不是今天,一切总会有些不同。

今天去了就是去了,再也回不来。

所有美好的瞬间一旦成了回忆,就再也回不来了。

快乐是不能重复的。

能够重复的只是生活的细节,不是快乐。

天池偷眼看着琛儿的神情,暗暗忧心。琛儿是那种最正常家庭长大的孩子。再也没有比她更正常的孩子——父亲是做教师的,中学里三十年兢兢业业的老教师;母亲是医生,儿科医生,以至说话举止都带着一种近乎夸张的热情和慈爱。

这样的家庭里长大的孩子本来应该是健康而明朗的,但是他们兄妹俩遇到了纪天池——真不知是缘还是劫,从此两兄妹都学会了愁,缠绵深沉得像阴雨天一样的愁。哥哥是终日沉迷在悔恨与愧疚中不思进取,妹妹则为了医药费和各种生活账单疲于奔命。

都是为了她。

天池自觉亏欠琛儿太多。招惹好朋友的哥哥是亏欠,结婚又离婚是亏欠,一睡两年教好友焦头烂额、教卢越形销骨立不消说也是亏欠,而醒来后没有重新接受卢越却选了程之方,就更是亏欠。

但是不欠琛儿,就得欠老程,一样债台难负。

纪天池只恨不能学哪咤,剔了骨头还老程,割下血肉送琛儿。

来世注定是要做牛做马的了。

然而今世今时,却仍少不了烦恼担忧——好朋友心里分明有个结,她是同何好一起去昆明的,难道……琛儿和许峰的婚姻是她一手促成的,她真心地希望他们可以五十年不变,白头偕老。若是他们有一点点变故,那是比她自己上刀山下火海还要不愿意看到的。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直沉到看不见了,天池才开口轻轻说:“要是今晚不想回家,就别回,别太冲动,有什么话,想清楚了再说。”

琛儿苦笑:“你想到哪里去了?什么事也没有。”

天池便不再说话,心里着实松了一口气。两个人隔了许多天相见,还是一点忌讳没有,一下子就把最私房的话说完了,然而又好像什么都没开始说,彼此相望着,倒有些愣愣的。

黄昏渐渐朦胧,琛儿小小的脸浮在朦胧的黄昏里,有种说不出的凄艳。天池忍不住握住她的手,轻轻叫着:“琛儿,我只想你好好的。”

“我知道。”琛儿这样回答。她只能这样回答。然而她自己却也不能知道,什么样才是“好好的”。

程之方已经找出来:“姐妹俩一见面就讲个没完,你别只是霸着琛儿,人家夫妻俩也还是小别胜新婚呢。”

说得许峰不好意思起来:“老程说的是哪里话?不过天也不早,的确是该回去了。”

一路上许峰都在筹划,是不是要把核桃的事先向琛儿投案?如果坦白,有没有机会从宽?隐瞒到底是一件太为难的事,一则他自己从来七情上面,毫无城府,不是那块料;二则时间久了,琛儿早晚会发现蛛丝马迹,届时只怕更加难堪。瞒住她一天两天不难,瞒住她一生一世只怕不容易,而自己,又能够一直背着这十字架爬行五十年吗?

然而事情的发展还远比他想象的更加严重,不等他考虑清楚要不要坦白能不能从宽,车子开到家门前时,已经有两个警察径直走来说:“你是许峰吗?跟我们走一趟吧。”

核桃竟然将他告了!罪名是强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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