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梨循声看过去,雪下得愈发大了,北风卷着雪粒砸过来,撞进她的眼睛,顷刻间便化为雪水,又冰又涩。

她却连眨一下眼睛都不舍得,牢牢注视着那个风雪中的人,熟悉的身形,几欲让她落下泪来。

是李玄。

阿梨眼睫微微一颤,故作坚强的那层伪装仿佛一下子被砸碎了,眼泪骤然便涌了上来,是李玄,他来找她了。

阿梨开始拼命挣扎,扯下簪子胡乱捅向身后止住她的男人,簪子原本也不是用来伤人的,没那么锋利,明知大约是白费功夫,可阿梨还是拼了命地想离开卫临,想回到李玄身边。

想叫他抱抱自己,想赖在他怀里,想和他倾诉这短短的一个昼夜发生的那么多的惊险的事情。

阿梨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伤到卫临,直至李玄那一句带着颤抖和恐惧的“阿梨不要动”,越过风雪,传入她的耳中。阿梨才下意识松了力气。

“阿梨,不要动……听话,不要动……”李玄颤着声道。

短小的匕首,雪白的刃,贴着她的脖颈,近得几乎只要轻轻一碰,就能割开那层薄薄的肌肤,割开那流淌着鲜血的喉管。卫临手中捏着匕首,贴在她的耳旁,犹如情人耳语般,低声道,“六娘子,我不欲伤你。可前提是,你要乖乖的,是不是?”

匕首仿佛带着凛冽的寒气,阿梨浑身一下子冷了下来。就算在跟着卫临走的时候,她做好了所有最糟糕的准备,但那不包括以这种惨烈的方式,死在李玄面前。

她不舍得那样对李玄。

卫临依旧贴着她,见她乖了,才勾唇一笑,道,“真乖。”

李玄推开身旁侍卫,奔到近前,看着卫临手中那柄锋利的匕首,贴着阿梨的脖颈,几欲目眦尽裂,心中骇然到了极点。他怀胎十月的妻子,被人用匕首抵着喉咙。

李玄咬紧牙根,隐隐藏到了一点血气,整个人却比任何时候都要理智,他深吸一口气,“卫临,你要什么。任何事,我都可以答应!”

卫临却是慢慢一笑,不慌不忙道,“我要什么?我原本想着,逆了这皇权。人命有贵贱,我偏不认这个命。我要让那些罪人,跪在我母亲坟前,像条狗一样。我要挖了皇帝老儿的坟,把他的尸身拖出来,日复一日被野狗咬碎尸骸,吮吸骨髓,到最后,一点残渣都不要留。”

“只可惜,我千算万算,到底算不过少卿大人你。李玄,有个问题,我倒是很好奇,你是什么时候怀疑我的?我应当没露什么破绽吧?”卫临抬眼,看着不远处的李玄,面上淡淡地犹如在和李玄喝酒谈天一般。

当他要入太极殿时,那些原本应该在郊外找人的禁军,居然从背后,攻他一个措手不及。擒贼先擒王,他却连皇帝的面都没看见。

李玄屏息,冷道,“阿梨失踪的时候。我只是怀疑,我没有证据。”

禁军在城内搜查无果时,又有消息说阿梨坐的马车出了城,他第一反应的确是带着禁军出城。卫家是他带人搜的,没有任何痕迹,可他就是怀疑卫临,没有任何证据,仅凭直觉。

“原来只是怀疑吗?”卫临微微垂下眼,雪落在他的肩上,他甚至伸出另一只手,拂去阿梨肩上的雪,仿佛怕她受寒一样,拉了拉披风。仿佛只是习惯一样,做完这些,卫临忽的一笑,道,“少卿大人坏了我的好事,叫我心中好是恼怒,要知道,我这种出身卑微的小人,最讨厌的,便是世子这样的天子骄子了。生下来就高人一等,锦衣玉食长大,为官、娶妻、生子,旁人觉得吃力的事情,世子伸伸手,就能全都握在手里。啧,好一个天子骄子啊。”

卫临说着,侧头抬眼,瞥向李玄,仿佛是和他商量一样,语气温和,说出的话,却令人不寒而栗。

“这样吧,少卿大人好算计,坏了我的大事,先让我消消气吧。至于怎么做,就看少卿大人的诚意了……”

卫临说着,微微一笑,一副拭目以待的模样。

阿梨被这话震住,猛的朝李玄看过去,张嘴叫他不许,李玄却已经冷声应诺,“好。”随后抽过侍卫的剑,右手持剑,朝自己左手臂一刀刺过去。

温热的血一下子溅了出来,大片大片洒在地上,在洁白无瑕的雪地里显得格外的刺眼。

阿梨泪猛的蹿了出来,情绪一下子崩溃了,大叫着李玄的名字,“不许!不要!你不要这样!”

李玄第一次没回应阿梨,甚至微微侧过身,想避开阿梨的视线,旋即抬手,又刺了第二剑,这一剑下手更狠,划出很大一条伤口,隔着外衣里衣,深可见骨。

阿梨看着李玄自残,浑身发颤,脸色血色尽失,比雪色尤甚。

两剑过后,卫临忽的开了口,叫住了李玄的第三剑,似乎有些意兴阑珊,只是瞥了眼怀里浑身打颤的阿梨,随口道,“够了,世子的诚意,我看见了。”

李玄闻言,将剑丢开,直直朝卫临看过去,再一次问,“你怎么才答应放人?你若还觉得不够解气,我可以让你动手。”

卫临却忽然动了一下,朝后退了几步,背靠着马车,将阿梨抵在身前,眉眼含笑,道,“我自然解气。第二件事,世子把弓箭手撤了。我贱命一条,倒不怕死,只是世子妃身份贵重,伤了她和腹中的孩儿,便不好了。”

此言一出,跟着李玄前来的侍卫脸色都变了。

就是因为世子妃离卫临太近了,弓箭手不敢下手,又是临时布置,怕让弓箭手换地方,也许会打草惊蛇,他们才眼睁睁看着世子自残,涉险和卫临周旋,想让卫临暴露在弓箭手的射击的范围内。

卫临这般看穿他们的布置,世子先前的隐忍,岂不全都白费了功夫。

李玄却连脸色都没变,道,“把人撤了。”

有弓箭手从隐蔽处出来,卫临似是满意了,微微颔首,抵着阿梨脖颈的匕首也略微松了松,不再紧紧贴着,再度看向李玄,“第三件事,烦请世子替我带个话,让赵延过来。一命换两命,很划算,是不是?”

赵延是皇帝的名讳,除了卫临,还无人敢这样大逆不道直呼陛下名讳。

听了这话的众人,俱是脸色一变,觉得卫临是故意找借口而已,陛下千金之躯,怎会为了救臣妻而冒这样的险?千金之子,尚且坐不垂堂,更何况九五至尊。

就连阿梨,都觉得卫临只是随便找借口,拖延时间而已。

唯独李玄,冷静和卫临对视了一眼,一口应下,“好。”

卫临抬眼,看了眼天色,快天亮了,折腾了一晚上,也该结束了。他呼出一口浊气,开口,“半个时辰内,我要见到赵延。过时不候,烦请世子抓紧了。我这人说话还有几分信用,在此之前,我绝不伤及无辜。”

李玄没再说话,只深深看了阿梨一眼,便转身朝太极殿奔去。

眼看着李玄的背影越走越远,阿梨忽然疼得一抽,身子禁不住弯了下来。卫临不妨她这个举动,下意识将匕首移开一寸,“怎么了?”

阿梨咬着牙,不喊疼,额上背上全是冷汗,里头的衣裳已经全部湿透了。

卫临皱眉看了眼,收起匕首,伸手去接阿梨的披风,却被阿梨一巴掌打开。卫临手背一疼,其实女子力气小,没那么疼,但他还是一愣,片刻后垂眼,便见阿梨眼里满是憎恶地看着他。

卫临抿唇,“这么讨厌我?”

阿梨不作声,只是艰难抬起手,将披风拢得更紧,她不会天真的以为,卫临会因为她临产而心软。他只会用她威胁李玄。

卫临也不勉强,慢慢缩回手,倒是笑了笑,“刚才不是还觉得我很可怜,现在就讨厌我了?你知不知道,刚才在马车里,我说那个故事的时候,你眼里全是怜悯。怎么这么心软啊?”

阿梨冷冷转开脸,望向李玄刚才离去的方向,手紧紧揪着袖子,疼得眼前一切都在天旋地转般。

卫临自顾自说着话,倒也觉得无趣,收起面上的笑,道,“走吧。”

说罢,便强硬拉着阿梨,迈上那一阶阶石阶,逆着风雪,登上城楼。

城楼之上,风雪愈发的大,风刮得在人的脸上,像刀子割肉一样。

卫临却并不畏惧这风雪,京城的风雪,和他出生的西北相比,终究差得不止一点半点,不可相提并论。他只微微抬脸,望向东边,那里隐隐有着一丝光亮,他久久地凝视着那里。

再过不久,天就要亮了。

一切也就结束了。

当皇帝其实没什么意思,活着其实也没什么意思。

他不过是想为那个女人讨一个公道而已,老天不公,他就自己来争一个公平。

卫临看了良久,才低下头,忽然来了说话的兴致,对阿梨道,“说起来,其实我向苏隐甫求娶过你。不过,你大约更喜欢李玄,没几日,苏隐甫便回绝了我。”

这事阿梨完全不知道,此时听了这话,也丝毫不觉得卫临对自己有什么喜欢的情绪,她甚至厌恶地皱了眉。

卫临浑不在意她的反应,继续道,“现在想想,我当时大约是疯了。我毕竟是殷擎那个疯子的儿子,和他一样不是什么正常人。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就是为了把这繁花似锦的京城,搅个天翻地覆,让那些身居高位的大人们,日夜难眠。我隐忍这么多年,谋划这么多年,朝中多少官员的把柄,都在我手里捏着,上至次甫,下至小吏,多少人为我所用。我居然想要放弃,我那时候大概是疯了。”

卫临说着,笑起来,道,“好在,苏隐甫没同意。他若真同意了,我反倒不好动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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