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内,上下俨然已经乱成一团了,阿梨在屋内,都能听见院里传来的叫喊声和杂乱的脚步声。

方才见过的那嬷嬷推门进来,直奔谢云怜而去,颤着声道,“娘娘,他们说,让您把人交给他们……”

嬷嬷的声音很轻,阿梨几乎没听到什么,却极敏锐地发现,她朝自己这边看了一眼。阿梨脑中的弦,立即绷紧了,牢牢盯着谢云怜主仆二人的一举一动。

不知谢云怜与那嬷嬷说了什么,那嬷嬷很快便奔了出去,又将门牢牢合上了。再听屋外,似乎已经安静下来了,不似方才那般嘈杂,仿佛恢复了暂时的平静,却在下一秒,听到一声踹门的声响。

还有嬷嬷阻拦的动静。“不行,你们不能进!你们怎么能硬闯!”

听到这动静,不光是阿梨神色微凛,就连一动不动坐在窗户边的谢云怜,都忽然有了反应,她蓦地站起身来,疾步推门踏了出去。

隔着薄薄的门,谢云怜的声音传进来,只听得她厉声呵斥来人,“放肆!谁允许你们擅闯本宫寝宫!都给我滚出去!滚!人就在本宫这里,谁都不准带走!除非让公久桥亲自来!”

阿梨却无暇顾及屋外的动静,用力扯开束缚住手腕的绳索,飞快解开脚上的麻绳,然后爬下床,去替一旁软榻上的芸姨娘解绳子。

芸姨娘含泪摇着头,似乎是想要说什么,阿梨却怕谢云怜忽然回来,只一边飞快用瓷片割短麻绳,一边用极轻的声音道,“您别怕,没事的,我们一起逃。”

说话间,粗粝的麻绳已经被割开,阿梨抓起芸姨娘的手,扯过榻上的褥子,朝窗户处跑去。那窗台有些高,空手爬上去很难,阿梨一把把褥子丢出窗外,用作缓冲,又立刻回头在屋里看了一圈,目光落在谢云怜方才靠着的那张矮案。

若垫着那矮案,爬出去就不难了。

阿梨用力将那矮案拉到窗户边,一手去扶芸姨娘,一边催促她道,“快,您快踩着这个爬出去,我扶着您——”

阿梨话未说尽,便见被她推上矮案的芸姨娘挣扎着从上面跳了下来,阿梨一怔,刚要开口,就听见隔间外争执的声音忽然大了起来,鋥地一声,不知道什么东西被劈裂了。

“娘娘再不让路,休怪我不讲情面!”

阿梨心一下子提了起来,却见同样听见这动静的芸姨娘一把将她推上矮案,急切的语气道,“六娘子,您走,您快逃。您快走,快走。他们要抓的人是你,你跑!”

阿梨摇着头,整个人却被推上了窗台,芸姨娘这样瘦弱一个妇人,此时却有着这样大的力气,阿梨几乎是毫无招架之力的,被她架在了那窗台之上。

芸姨娘头发乱糟糟的,灰白的发、红肿的眼睛,整个人狼狈至极,眼神却极其坚定,坚决道,“我不走,我是怜儿的娘,她犯下这等错事,是我没保护好她,是我的错,我和她一起承担。六娘子,见了老夫人替我带一句话,我感激她。还有、”她干裂发白的嘴唇战栗着,那双总是低低垂着的眼睛,平生第一次迸射出那样激烈的情绪。

“还有一句,我不是自愿的。伺候老爷,我不是自愿的。我不是……”芸姨娘摇着头,一再重复了这句话,像是把话藏在肚子里一辈子,终于剖开肚皮,活生生从肺腑里把话掏出来一样。

说完,她毫不犹豫伸出手,掰开阿梨拉着窗户的手,用尽全身力气,把阿梨朝外推。

阿梨被推出窗户,整个人摔在褥子上,身下传来隐隐的坠痛,她顾不得那疼,急急忙忙抬头,就见芸姨娘只是看了她一眼,就立刻把窗户合上了。

阿梨赶忙站起来,踮起脚,抬手用力去推那窗户,却怎么都推不开,芸姨娘死死抵着窗户。

“姨娘!姨娘!”

阿梨叫了几声,没得到回应,她咬咬牙,看了眼那窗户,转身朝外跑。

幸而她来过钟粹宫,对出宫的路勉强还存留几分记忆,她按着记忆中的路朝外跑,不知跑过多少条夹道,跑得腿脚发软,犹如灌了铅一样沉得抬不起来了,她还是咬着牙,一步步朝外跑。

四周是逃命的宫人,空气中是木材燃烧的气味,夹杂着血腥味。这个宁静森严的皇城,第一次这样的杂乱无序。

阿梨边跑边抬头望过去,不知是哪处宫殿起了火,又或者不止一处起火,整个东边的都被火光照亮了,雪还在不停地下,还没靠近那火,就已经被融化了。

阿梨只能拼命跑,跑过一处夹道的时候,却猛的被一人一把拉进了小巷,那人的力气很大,牢牢扣着她的手腕,一手压在她的背上。

阿梨猛烈地挣扎起来,下一秒,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我,阿梨,是我。别怕,是我……”

阿梨猛的抬起脸,一张熟悉的脸映入眼帘。薛蛟原本就比寻常人更白的脸,在积雪的映衬下,越发显得冷白。

小巷有穿堂风刮过,阿梨冷得一哆嗦,下一秒,身上便被披了件玄黑的披风,带着暖意的披风落在肩上,顿时挡住了那股刺骨的寒风。

阿梨终于回过神来,“薛蛟,你怎么会在宫里?”

薛蛟却没正面回答,而是垂下眼,替阿梨拢了拢披风,小心系好那系带。他系好那系带,下意识看了眼阿梨隆起的肚子,却很快移开了视线,低声道,“我带你出去。”

说罢,牵了阿梨的手,朝外走。才走出几步,还未走出那小巷,鋥地一声,数柄红缨枪来势汹汹袭向薛蛟的面门。

薛蛟反应极快,一手护着阿梨,一手提刀,雪白的刀刃一闪,那红缨枪被齐刷刷拦腰砍断,枪头落在雪地里。

红缨落在雪里,红的刺眼。

“大人早知你有反水之意!薛蛟,把人交给我们!”

薛蛟眉眼一抬,眉眼间再无方才的温柔,阴狠凶悍,勾起唇,轻轻将阿梨推回巷子里,低声道,“别出来。”

阿梨还未来得及有什么反应,就眼见薛蛟与那些人缠斗在一起了。

阿梨靠在墙上,感觉有什么顺着大腿往下流,她不敢低头去看,只在心里无声念着,再等等,再等等……

片刻的功夫,薛蛟便已经斩杀了那数人,回身奔回巷子里。

阿梨缓过那阵疼,咬牙站起来,迎上薛蛟,想问他的情况,“你……”

薛蛟却犹如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言简意赅道,“我没事,走,我带你出去。”说罢,拉过阿梨的手,二人踩着雪,一踏一个脚印,走出那条小巷子,重新走上那条夹道。

可两人不过短短跑了一刻钟,便遇到了不止一队人的堵截,薛蛟悍勇,纵使是以寡敌众,也未曾落于下风,仿佛他站在那里,就没人能够越过他。

随着最后一个人的倒下,薛蛟也犹如脱力一般,坐了下来,背靠着墙。

阿梨奔过去,撕下衣摆替薛蛟包扎,眼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掉了下来。薛蛟浑身都是血,阿梨一边包扎,手一边抖。

薛蛟原闭着眼喘息,此时却是睁开了眼,垂眸望向给自己包扎腹部的阿梨,忽的抬手,摸了摸阿梨的发,低声道,“阿梨,别怕,我在。”

阿梨一闭眼,眼泪珠子一连串往下掉,从芸姨娘到现在的薛蛟,每个人都在保护她,用命保护她。她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今天一天发生的事情,已经让她的情绪紧绷到了极限。

这条路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一样,阿梨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绝望过。

薛蛟闭眼休息了片刻,睁开眼,看着阿梨,低声道,“阿梨,你听我说。我的人在西宫门接应,你朝西宫门去。这样一路打一路跑不行,太慢了。卫临发现有变,一定会亲自带人过来捉你,你是他最后的底牌。”

阿梨拼命摇头,“不行,我们一起走。”

“阿梨,你听我说!”薛蛟低喝一声,他咬紧牙根,道,“我带着你,等于多了个累赘。你会拖累我,你明白吗?不是别的,你会拖累我!明白吗?你乖乖走,我很快就来找你。”

阿梨愣住,眼泪无意识顺着面颊往下淌。

薛蛟却是笑了,肆意洒脱的笑容,抬手慢慢替阿梨系好散开的披风系绳,又用粗糙的掌心蹭掉阿梨的泪,含笑道,“小梨花,别弄得和生离死别一样。我这个人,别的本事没有,命硬的本事一等一,烂到泥里都死不了。”

说话间,又有人从拐角处跑出来,是来找他们的人。

有人在说话,“人在那里!”

薛蛟握住刀柄,站起身来,看了阿梨一眼,只留下一句“走”,便提起刀朝前冲了过去。

原本轻轻松松就能挥舞的刀刃变得越来越沉,一招一式也越来越吃力,薛蛟咬着牙,坚持着,一刀刀砍下去,劈过去,一步都不曾后退。

我当你哥哥那些年,未曾保护好你,如今便是舍了这条烂命,也要护你安全无虞。

薛蛟砍倒一人,鲜血溅在他的脸上,他头也未回地喊了句,“走啊!”

阿梨咬着牙,最后朝后看了一眼,远处是熊熊烧着的大火、铺天盖地的鹅毛大雪,以及薛蛟的身影。

阿梨回头,拼了命地朝前跑,身后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至一点都听不见了,阿梨踩着软绵绵的雪上,就在她几乎已经感受不到双腿的存在时。西宫门就在眼前了。

一驾马车停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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