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爹爹”,将睡得昏昏沉沉的阿梨,一下子惊醒了。

她下意识睁了眼,因她是侧着朝里睡的,入目便是淡绿的帷帐,还有坐在里侧,睁着圆圆眼睛,一脸欢喜的岁岁。

小家伙手里还抓着被阿梨放在枕边的名册,圆圆小脸上甜甜的笑,见娘醒了,便指着外边道,“是爹爹!”

阿梨那点睡意才被彻底吓跑了,下意识坐起身来,朝半掩着的帐子外看过去,果真看见了李玄。

他站在内室入口处,离床榻的距离颇远,一袭玄色的锦袍,束着发,侧身而立,看不清面容,但一身宗室郎君的贵气,却遮掩不住。

阿梨先是吓了一跳,下意识抓过被褥,拥在怀里,将自己护得严严实实的。旋即心里渐渐浮上了点愠色。

一个两个接连都这般,不顾她的清誉,便擅闯她的屋子,薛蛟便算了,她从未指望过他体谅自己,一贯君子的李玄却也如此。

做什么一个两个都来欺负她?连李玄也如此!

阿梨心里有些气,面上也冷了下来,因受了惊吓而略苍白的脸颊旁,散落下两捋鬓发,眸色因怒气而显得清亮,她克制着怒气,低声道,“世子,身为大理寺卿,却擅闯女子闺阁,这便是你的做派吗?”

李玄闻言,并未走近,仍旧站在入口处,也并未解释,只沉道,“我有话想和你说。你屋里的人,我未曾伤及。”

阿梨倒从没觉得李玄会伤及无辜,但仍旧觉得难以接受,语气依旧冷着,道,“有什么话,非要今夜不可。若是岁岁的事,我答应过你,任何时候,你想要见她,只需提前与我说一声,我不会阻拦,你却做这样的事。”

阿梨说到激动之处,鼻子有点酸,声音里也带了些哽咽,她心里压了太多的事。进了回宫,便遭人算计。明明不想嫁人,却不得不出嫁。

白日里装得再从容平静,到了夜里,却怎么都压抑不住。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面对着李玄的时候,她居然毫不设防将这自己心里,那些被她视作自私软弱的一面,暴露无遗。

这一点,连她自己都没察觉。

对于阿梨的指责,李玄只默不作声认了,毫无平日里的傲气,只低声道,“阿梨,我们聊聊吧。就今夜,好不好?”

顿了顿,见阿梨毫无反应,声音更轻了些,但语气很坚定,给人一种感觉,像是赌徒孤注一掷时的,那种平和下藏着的不动声色的坚决,“我出去等你。”

说罢,他便朝后退了几步,彻底退出了内室。

李玄一走,阿梨泪意忽然涌了上来,抱住被褥,温热的泪一滚出来,便被被褥吸得一干二净,良久,阿梨才抬起脸,面上只余残留泪痕,除却眼角红晕,谁都看不出她哭过了。

阿梨静静愣了会儿,便感觉面颊上一热。她下意识转过脸,便见是岁岁。

岁岁正小心翼翼抬手来摸她的脸颊,小家伙方才见到李玄,还一副欢天喜地的模样,如今却是被吓住了,仿佛感受到了母亲的悲伤,连动都不敢动了,只小小声地可怜道,“不哭……”

她也不会哄人,只知道学平日里大人们哄她的话,翻来覆去便是“娘不哭”三个字,单薄无力极了。

阿梨却被极大的安慰了,擦了泪,露出个笑来,过去抱住岁岁,低声哄她,“没事,娘没哭。”

岁岁见娘笑了,圆圆的脸蛋板着,小心翼翼拿眼睛看娘,小声又坚决地道,“爹爹坏。”

阿梨听得一愣,才明白过来,岁岁以为她是被李玄欺负哭的,所以才说李玄坏。

但其实,虽然也有李玄的因素,却不能全然怪在李玄头上。比起旁人,李玄未曾害过她,反而一而再再而三的帮她。

只是李玄不走运,偏挑了今晚来,她原就心情低落着,就被李玄撞上了。

阿梨瞧着坚决与她站在一边、板着小脸指责李玄的岁岁,心里那点低落情绪倒是散了,有些哭笑不得道,“不怪他,他也不是故意的,岁岁不跟他……不跟爹爹生气,好不好?”

这话让李玄那个宠女儿无度的听见了,心里不知多难过。

易地而处,哪天要是岁岁说娘坏,比割她一块肉还疼。

被岁岁这误打误撞的一逗,阿梨的情绪倒是平静了下来,想到方才说出去等她的李玄,阿梨抬眼朝内室门口处望了眼。

外头也是亮的,却静谧无声,像是没人一样。

阿梨想了想,哄怀里的岁岁躺下,耐心哄她,道,“娘出去一会儿,岁岁在这儿乖乖等娘回来好不好?”

岁岁乖乖道好。

阿梨便给她盖了被褥,又将布偶塞进她怀里,俯身在小家伙白嫩的额上亲了一下,料理好一切,才起身穿了衣裳,从内室出去了。

阿梨一出来,李玄便已经察觉到了,蓦地转过身,刹那便藏住了面上的不安和慌乱。

见阿梨去看空荡荡的榻,便主动道,“谷峰方才带走了。”

阿梨闻言,晓得守夜的嬷嬷安然无恙,便轻轻点了点头,也不去看李玄,只轻声道,“方才我不是有意冲你发火的,抱歉。”

李玄一怔,倒没说话。

阿梨也不管他的反应,只自顾自坐下来,拎起温在炉子上的小壶,给自己和李玄各倒了两盏水,一杯推到另一边,一边自己双手捧着,客气道,“您坐罢。没什么茶水招待,只有白水。”

李玄在另一边坐下,朝对面的阿梨看过去。她刚睡醒,自是素面朝天的模样,一张脸素净白玉般,头发也只用一根青色发带拢在背后,鬓角碎发垂在脸颊两侧,微微垂着眉眼,升起的氤氲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温顺无害得犹如小羊羔般。

李玄看得有点怔住,想起很多个夜里,阿梨便是如这样,毫无防备躺在他的身边的,柔软的、馨香的,可以肆意做任何亲密的动作的。

如今,要他眼睁睁看着,阿梨去做旁人的妻子,也这样温顺柔软躺在旁人身边,也让旁人肆无忌惮做那些肌肤相亲的事情,李玄便觉得浑身冷得厉害。端着茶盏的手,不自觉握紧着。

他一定会杀人的。

就像在苏州的时候,就算他没有发现阿梨和那个秦怀是假成婚,他迟早也会杀了秦怀的。

甚至,他会亲自动手。

杀了秦怀,杀了阿梨亲近搂着的那个秦三娘,杀了所有知情的人,带阿梨走,把她藏在所有人都不知道、只有他一人知道的地方。锁着她,一辈子。

他不是那么冷静理智的人,做不到无动于衷,眼睁睁看她嫁给旁人,他忍得了一时,但迟早会受不住的。

李玄掩饰住心里那些卑劣的想法,微微闭了闭眼,再睁开眼时,已经恢复了平日里的自持冷静,温声道,“我听说你要嫁人,阿梨。”

阿梨正小啜着温热的水,闻言抬起眼,轻轻点了点头,道,“是。”

李玄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握紧,仍旧平静着道,“那便嫁给我吧。”

阿梨眼睛微微睁大了些,显得有些怔茫,她翘卷的睫毛被茶盏中升起的氤氲水汽润湿,显得尤为黑。

李玄不等她的反应,理智又平静的语气,分析着一切,道,“你不愿入宫,便不得不嫁人,既然要嫁人,我应该是你最好的选择。纵使你不信我,没那么……”李玄顿了顿,低声接着道,“没那么喜欢我,你我相识至今,同床共枕,虽无夫妻之名,却有夫妻之实,你了解我,习惯我,熟知我的一切,与其再去习惯一个陌生的男子,不如嫁给我。”

“其二。我既无妾室,也无庶子庶女。你说过,我重规矩胜过一切,那你作我的正妻,我们之间不存在门不当户不对,不存在身份的不对等,所有能给的体面和尊敬,我一样都不会少你。如今,我是世子,世安院一切由你做主。日后,我继承了爵位,武安侯府一切由你做主。你不必受任何人的气,元娘的气,你也不必受。”

李玄说罢,顿了顿,其实心里终究是没底的,从袖里取出几张纸,摊平在桌上,缓缓推过去,眼神定定看着阿梨,温声道。

“这是书肆的契书,另一张是和离书,我在上面签了字,落了印,任何时候,你想要离开侯府,只要在另一侧写上你的名字,便可以走。”

“岁岁归你,以后我们的其它孩子,也归你。我的私产,也全归你。”

“任何时候,只要你想走,都可以走。没有任何人可以限制你。”

李玄一字一句说罢,理智说着一切对阿梨有利的条件,末了,才低声道,“阿梨,只当看在岁岁喊我一声爹爹的面上。你心里也清楚,世间没有男子,能够毫无芥蒂接受,一个没有血缘的孩子,纵使她只是个小娘子,你也不能保证,他做得到毫不偏心。但我可以,她是我的骨血,是我的嫡女,早该入我李家族谱的嫡女。”

“阿梨,你不会那么绝情,剥夺原本属于她的嫡女身份,对不对?”

李玄轻轻说出这句话,果不其然,在阿梨的脸上看到了动摇之色。

他便知道,其他的条件,都可有可无,他的保证、许诺、和离书,再诱人,都不足以彻底打动阿梨。

唯独岁岁,是阿梨的软肋,也是他可以抛出这些条件的前提。

阿梨不信他的喜欢,他便把她肯信的全部,都捧到她面前。

李玄说完,便不再开口,只静默注视着阿梨,并不催促,他犹如一个赌徒,赌上一切家产,却没有赌徒的急迫。他更像耐心等候的猎人,屏息静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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