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安侯府客院内

林兰意刚回到屋里,进门便立即有嬷嬷捧了一盏热茶递过来,她接过去,小口喝了一口,垂着眼,若有所思想着事。

嬷嬷在一边小心翼翼问,“姑娘,你方才去见侯夫人,侯夫人可说了什么了?”

林兰意回过神,摇摇头,道,“没说什么,姑母问我吃穿可还习惯,又问了爹娘弟妹的情况。”

林兰意的父亲,同侯夫人是隔房的兄妹,她父亲这些年一直在湖州为官,她很小便随父母亲去了湖州,在家排行第四,是正正经经的嫡出姑娘。

当初侯夫人写信去湖州,信里信外是想亲上加亲的意思,家中父母自是喜出望外,眼巴巴便叫林兰意来京城了,临走前还不忘嘱咐她,要想法子当了世子妃,日后好提拔兄弟姊妹。

林兰意自己倒不反感嫁到姑母家,她小时候来过侯府做客,姑母待她很和气,在她已经逐渐模糊的记忆里,世子表哥很疼爱元娘表妹。

能疼爱幼妹的人,应当总不会是个太坏的人。

来了后,林兰意发现,自己倒是没猜错,表哥的确是个难得的好夫婿,一路上待她十分照顾,却并未仗着两家要结亲的关系,对她动手动脚或是言语调侃。

无论行动上,还是言辞上,表哥都是个难得的君子。

林兰意当时便想,纵使姑母在信里说了,表哥有个通房,她也不在意,她是正房,自然不会同通房争风吃醋。

就这般,她千里迢迢来了京城,然后便傻眼了,表哥那位通房病死了。

这几日,林兰意闭门不出,还是迫不得已到了日子,才去同姑母请安了。

思及此,林兰意不由得想起方才姑母的话。

姑母握着她的手,一再叮嘱,“你若无事,便去找你表哥,说说话也是好的。”

林兰意当时应下了,回来后,便觉得很是尴尬,她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怎么好日日去寻表哥。

但姑母那边又是一再叮嘱,林兰意坐了坐,终于还是站起了身,带上嬷嬷,朝世安院去了。

她到世安院的时候,李玄正要出门,见了她,便停了步子,远远站着,客客气气问她,“表妹有什么事?”

林兰意面红耳赤,总觉得连世安院的丫鬟都在看自己笑话,硬着头皮道,“表哥,我想出府逛一逛,不知道方不方便。”

李玄颔首,林兰意以为他答应下来,正要谢他,便听他道,“表妹是客,不必拘束。出门便同府里管事吩咐一句,他们会安排。我还有事,便先走了。”

李玄说罢,便又冲林兰意点点头,疾步走了。

渐渐走远,李玄的步子才慢了下来,他其实心里清楚,林兰意很无辜,大抵也猜到,应当是母亲喊她来的,但他实在没有精神去同她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一看到她,李玄便想起那一个月,脑海里便止不住想,那一个月,阿梨白日里会做什么,夜里做什么,天晴的时候做什么,天冷的时候做什么。

越想,便越觉得心痛,胸口像被什么凿着一样,疼得厉害。

眼下,他就只想避开林兰意。

不远处就是侯府大门,马车已经等候许久,李玄朝那走着,边想,待过些时日,叫母亲替林家表妹另寻一门亲事罢。

他娶她,只会害了她。

面前便是马车了,李玄将那些糟糕的情绪收起,打起精神,迈过门槛。

那一瞬间,一个人影从一旁飞快冲了过来,李玄下意识微微侧头,雪白的刀刃,从他面颊边划过,他感受到一丝极其细微的刺痛。

薛蛟一击未中,却不肯放弃,越发下了死手,活脱脱一个亡命之徒,不管不顾身旁侍卫的大刀,用力朝李玄劈去。

雪白的刀刃,直接砍进了肩胛,寸寸入肉。

鲜红的血,从刀口一点点涌了出来。

李玄闷哼一声,一脚踹开面前的薛蛟,肩上的伤口涌出了鲜红的血,他靠在门上,因失血有些晕眩,微微闭目。

就那一脚,侍卫便蜂拥上去,仗着人多势众,将薛蛟牢牢按在了地上。

李玄一把拂开涌上来的侍卫管事,朝前走了几步,在薛蛟面前站住,问他,“你同我有仇,大理寺的案子,还是刑部?”

“老子要杀你,还要理由?!李玄,我早晚要把你千刀万剐,碎尸万段,挫骨扬灰!”薛蛟咬牙切齿说着,凶悍无比,几个侍卫一起压着他,才勉勉强强制住他。

李玄一怔,并不记得自己何时结下这样的仇人,刚想叫人捆了交给官府。

一个妇人忽然冲了过来,边哭喊着“蛟儿”,边一下子给李玄跪下了,拼命磕头,“世子饶命,世子饶命……”

那人不是旁人,正是跟在儿子身后前来的薛母。

昨日侯府来了人,告诉他们,阿梨在府里病死了。薛母便晓得,儿子一定不会善罢甘休,一夜都不敢合眼,早上偷偷跟着儿子出来了。

果然,她就知道,阿梨那丫头就是死了,也不会让他们母子安宁的。

薛蛟看得嗔目眦裂,朝薛母大喊,叫她走。

薛母自不肯走,她怎么能眼睁睁看着儿子再入狱,便不住地求李玄,“您看在阿梨的面上,饶了我们吧。”

李玄听到阿梨的名字,怔了一怔,想起阿梨家中的确有一个婶娘和表兄,他看了眼满眼恨意瞪着他的薛蛟,弯腰扶起薛母,“您起来吧。”

薛母颤颤巍巍起身,李玄转过身,朝谷峰道,“放人。”

薛蛟被松开,刚起身,薛母便扑了过来,牢牢抓着他,像是怕他再动手一样。

李玄定定盯着薛蛟,道,“你们走吧,我不追究。”

薛蛟“呵”地冷笑一声,刀子一样的眼神,一寸寸划过李玄那张脸,就好像,要把他的模样,刻在脑子里一样,良久,才阴沉沉道,“李玄,你记着,我薛蛟同你武安侯府,誓不两立。总有一日,我要取你项上人头,祭奠我的小梨花。”

李玄神情未变,依旧只一句话,“放人。”

他一声令下,原本还迟疑的侍卫尽数散开,给母子俩让路。

薛蛟母子走远,李玄的身子微微晃了一下,推开想上来扶他的侍卫,丢下一句“去大理寺告假”,便头也未回地回了侯府。

李玄在武安侯府遇刺的消息,很快便传到了侯夫人那里,众目睽睽之下,便是想瞒,也是瞒不住的。

侯夫人匆匆忙忙赶过来,气喘吁吁进门,一看到三郎肩上渗出的血,两行泪先落了下来。

李玄缓了神情,劝慰她,“母亲,只是小伤,不碍事。”

侯夫人眼泪掉得更厉害了,哆哆嗦嗦去碰他的伤口,凑近了,却又不敢了,一下子缩了回去,“这叫什么事啊,天子脚下,自家府外,竟还有歹徒持刀伤人。还有你那些侍卫,吃什么用的,就眼睁睁看着那人拿刀捅你!”

“人我已经抓了送去官府了,侍卫也罚了。”李玄面不改色撒谎。

侯夫人这才作罢,道,“那便好。往后出门,身边多带几个侍卫,十个不够便一百个,再不可这样伤着了!”

李玄应下,又想起了什么,索性便提了,“母亲。”

侯夫人看他,“怎么了?”

李玄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林表妹,您为她另寻一门亲事吧。儿子眼下,没有娶妻的打算。”

侯夫人愣住,嘴张了张,想说点什么,但看到自家儿子那渗着血的伤口,和黑沉沉的眸子,心里猛地一颤。

她不能再逼三郎了。

侯夫人胡乱擦了擦眼泪,一口应下,“好,你不想娶,便不娶。什么时候你想娶了,娘再给你找。兰意是不能耽搁了,我这就拟信告诉你舅舅,就说你们八字不合,没缘分。你舅舅若是同意,我一定给兰意寻一门好亲事,把她风风光光嫁出去!”

说完了,刚好药送了上来,侯夫人亲自接过去,一点点喂李玄。

李玄亦没说什么,顺从当一回好儿子,母子俩间比起从前,反倒更亲近了些。

经历了这么多事,李玄渐渐学会如何去体谅身边人了。

他从前不懂得表达,什么都扛着,什么都瞒着,如今渐渐明白,感情原本就是相互的。

不必事事宣之于口,但绝不可处处隐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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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多月后,苏州。

胭脂铺老板娘秦三娘提着食盒,走进隔壁的书肆,朝守在柜台的妇人点点头。

那妇人不等她问,便主动道,“秦掌柜,我家掌柜在后头。”

秦三娘谢过妇人,径直推开前铺和后院间隔断的门,走了进去,便看见阿梨盖着厚厚的褥子,躺在美人榻上,一副美人春睡的模样。

她走过去,轻轻捏捏阿梨的鼻子,笑着道,“快起来,你饿一顿不打紧,我干女儿可饿不得。快起来,今日给你带了饺子。”

秦三娘坚定的认为,阿梨怀的一定是个乖巧的小姑娘,早早便把干娘的身份定下了。

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懒洋洋不想起身,蹭了蹭柔软的被褥,赖床道,“三娘,我困。”

秦三娘看得好笑,心头止不住发软。阿梨刚到苏州的时候,人瘦削得厉害,夜里还时常吓醒,每回醒了,她得哄她许久,她才能睡着,她怕她难过,亦不敢问些什么,只能拼命喂她好吃的。

如今,同先前就像全然变了个人一样。用脱胎换骨来形容,也毫不夸张。

就像原本是只可怜的流浪猫,恹恹的,慌张的,在新家呆惯了,便变得惬意自在起来,偶尔还伸伸爪子。

但这样的阿梨,秦三娘见了,反倒为她觉得高兴。伸爪子撒娇怎么了,阿梨年纪比她还小了不少,原就还是个孩子呢,那般稳妥做什么。

秦三娘催她,“快起来,先把早膳吃了。你忘了?昨日我们约好了,今日要去见我哥哥的。”

阿梨恋恋不舍蹭了蹭柔软的被褥,乖乖道,“三娘,我起来了。”

秦三娘笑眯眯捏她脸,“不许叫三娘,叫姐姐,乖。”

阿梨才不理秦三娘,坐起来,迷迷糊糊地想,肚子里的孩子一定是睡神转世吧,怎么还是好困啊……

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饺子,饺子是猪肉酸菜馅的,特别开胃。

吃了后,阿梨便去换衣裳,秦三娘就坐在外间等她。

这时,一个书生走进来,眼神打量着书肆,似乎在找什么人。

秦三娘见状,立马“凶神恶煞”朝他瞪一眼,凶巴巴道,“看什么?买书就买书!还读书人呢,简直有辱斯文!”

那书生被秦三娘说得脸色涨红,匆匆买了毛笔和砚台,便逃也似的出去了。

秦三娘收好银子,递给看店的刘嫂,不忘嘱咐道,“再有这样借口来看你家掌柜的,别给好脸色。这些书生啊,个个油腔滑调,都是不靠谱的!”

秦三娘正殷殷嘱咐着的时候,阿梨从后院出来了,她比起刚来苏州时圆润了些,脸色红润,气色极好,孕态只是初显。她今日穿一身湖蓝的袄子,雪白的褶裙,纤瘦的腰,裹在湖蓝的袄子里,神情又温温柔柔的,看上去十分娴静。

秦三娘走过去挽她的胳膊,道,“叫刘嫂替你看着铺子便是,走,跟我回家。”

刘嫂也爽快道,“掌柜的去便是,有我看着,铺子里出不了事。”

阿梨点头应下,轻轻同刘嫂说了几句话,便跟着秦三娘出去了。

两个多月前,她用血衣和银票,骗过了侯夫人派来的人,而后便雇了镖师,一路护送她到了苏州,投靠了秦三娘。

如今安顿下来,快有一个月了。

再度想起武安侯府的那些人和事,阿梨觉得有些恍如隔世,但实际上也才过去几个月而已。

她如今在苏州,有一家不大的书肆,书肆后边是住人的院子,也不大,但被她布置得很温馨,桌椅板凳、锅碗瓢盆、被褥床榻、烛台花瓶……样样都是阿梨自己亲自去挑选的,没有假他人之手,就那么一点点的布置。

很快,她便把那后院当成自己的家了。

说起书肆,还要感谢秦三娘,去年来苏州时,她一时兴起,将当时身上全部的银子都取出来,交给了秦三娘,请她帮自己买下书肆。当时她同秦三娘不过一面之缘,没什么交情可言,不可谓不冒险。

好在,秦三娘没有让她输。

秦三娘买下了书肆,且帮她雇了人看店,书肆大半年的收入,秦三娘分文未取,尽数给了她。

阿梨心里很感激秦三娘,她原就是个知恩图报的性子,旁人待她三分好,她都能记一辈子的那种,如今,更是把秦三娘当成亲姐姐般。

就连她说要当自己孩子的干娘,阿梨都是一口应下,没半点犹豫的。

她离府时,根本不知道自己有身孕,一路上那么折腾下来,竟也没半点孕吐或是什么其他反应,还是在苏州安顿下来后,秦三娘见她太瘦了,做主叫了大夫来。

大夫一抹脉,说是喜脉。

阿梨当时便傻了,她先前同李玄同房,分明每回都喝了避子药,那药起初是侯夫人叫林嬷嬷送来,后来便成了章嬷嬷送,但她分明记得清清楚楚,一次都未曾落下过。

如今怎么会莫名其妙有了身孕?

大夫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道,“避子汤也未必回回都有用,”又问阿梨,这孩子要不要留。

阿梨心里很犹豫。若是留,她孤身一人,自己都还要秦三娘帮衬着,再多一个孩子,她怕自己照顾不好。

但要说不留,阿梨又说不出口。

这孩子太懂事了,乖得叫她不忍心抹杀它的存在,从京城到苏州,这一路上,它从未折腾过她一回,安安生生、乖乖巧巧待在她的肚子里,就像知道她顾不上它一样。

最重要的是,这世上没有一人是她至亲,唯独这孩子,是她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她这一辈子,绝无可能再同远在京城的李玄相见,这孩子也是。

她只有这孩子,这孩子,也只有她这个娘。

他们是至亲,是相依为命的骨血。

阿梨辗转反侧数夜,最后还是决定,她要生下这个孩子。

她有银子,有书肆,总不会养不起的。

.

阿梨仔细看着脚下,不敢分神,走得稳稳当当。

苏州不像京城,苏州虽然繁华,但到底不是天子脚下,街上还是有些衣衫褴褛的乞丐。

阿梨看见老人家和小孩子,便会心软去掏钱,她见不得这样的事情。就当是为肚子里的孩子积福了。

秦三娘晓得她心软,也不说什么,等她给了铜钱,才又拉着她继续往前走。

不多时,便到了秦三娘家。

一座不大的院子,在巷子深处,推门进去,院子里铺着青石板,一口水井,井边有一颗树,阿梨仔细看了一眼,没看出来是什么树。

不像是她见过的桂花树或是梨树,但很高大,树干粗壮,看上去很叫人觉得安心可靠。到夏天的时候,在树底下乘凉,应该会很舒服惬意。

阿梨眼馋看了一眼那树,不由得想,自家后院也要载一棵才好,最好是能开花结果的那种,到时候花可以烘干做花茶,果子可以吃,吃不完的还可以做蜜饯果干。

这样想想,便觉得很高兴了。

阿梨抿着唇笑起来,正这时,便看见一个人从屋里走了出来,那是个很清瘦的男人,阿梨第一眼看到,脑子里便只冒出一句话。

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男人五官雅致,甚至是有一丝丝秀气的,如芝兰玉树一样,眼角有一颗痣,是真正的温润如玉。只是,他的脸色苍白,唇色浅淡,看上去像是久病之人。

秦三娘替二人介绍,“二哥,这是阿梨。”

“阿梨,这是我二哥,你跟着我叫就行了。”

阿梨不大好意思那样喊,便客客气气喊他,“秦二哥。”

秦怀原本见妹妹又往家里带姑娘家,以为她还不死心,想说服自己成家,但听阿梨这般喊他,不好不理睬,便也颔首致意,温声回她,“阿梨姑娘。”

秦三娘在一旁笑,直到见自家兄长蹙眉了,才赶忙道,“二哥,阿梨身子不方便,让她进屋坐一会儿,我有点事想同你说。”

秦怀自然没什么话,朝阿梨点点头,温声道,“姑娘进屋坐一会儿。屋里有糕点茶水,自己取用便是,不必见外。”

阿梨不明白秦三娘要同她兄长说些什么,但仍是轻轻点了点头,谢过秦二郎,便踏进了屋里。

秦家的正厅,同院子一样,都是偏雅致的,没什么奢华的装饰,除了红木的桌椅外,便只有个大大的书架,架子上摆满了书。

阿梨好奇走过去,书架上擦拭地十分干净,没落一点灰尘,可见主人是个爱惜书的人。阿梨自己认识的字不多,虽一点点在学,但到底学得慢,对于读书厉害的人,便天然有几分崇敬。

从前待李玄,便是如此。

主人不在,阿梨不好乱碰,便坐下来,取了桌案上的糕点,吃了两口,有淡淡的甜味,但不腻,一丝清甜,阿梨眨眨眼,又取了一块,忍不住想起了刚才见到的秦二郎。

秦二郎看上去就很疼三娘,难怪三娘性子那样开朗。都说被人宠大的小娘子,会很容易相处。

她感觉,三娘便是如此。

屋里阿梨胡思乱想着,屋外的秦家兄妹间的气氛,却有些不大对劲。

阿梨方才走后,秦怀便微微沉了脸,语气中带着点淡淡的不虞,道,“三娘,我同你说过很多次了,我不会娶妻,你不用再做无用功。”

秦三娘知道,自己这点小心思,在兄长面前,从来是瞒不住的,索性便认了,直接道,“没错,二哥,我是想让你娶阿梨。你先别急着回绝,先听我说。”

秦怀闻言微微蹙眉,低头轻轻咳了一阵,咳得面上露出些不健康的红晕,才抬起眼,推开扶着他的妹妹,言简意赅道,“你说,我听着。”

秦三娘怕兄长生气,忙开始解释,“二哥,我想叫你娶阿梨,不是因为我不死心,而是因为,阿梨她需要一桩婚事。她原不是苏州的人,我不知她是从何处来的,孤身一人,无父无母,无一人可以依靠,偏偏肚子里还有一个孩子,我怕她伤心,也从不敢问什么。我曾经试探问过一句,孩子的父亲在哪里,阿梨摇头说,没有父亲。”

“我这般猜想,若是阿梨是愿意为那人怀孕生子的,那男人却抛妻弃子,害得妻子孤身出逃,便是个负心汉。若阿梨不愿意,那情况更糟糕些。我只要想一想,都觉得很难过,阿梨是个很好的姑娘,又善良又心软,不该吃这些苦。”

秦怀见妹妹不似骗他,微微缓了脸色,但是仍然道,“那这与我……与我娶她有什么干系?”

秦三娘接着道,“二哥应该知道,苏州唯有女户才可保全女子私产,否则一介弱女子,便是守着那书肆,也犹如稚儿抱金,引得旁人觊觎。可阿梨未曾婚嫁过,如何立得了女户?唯有嫁个可靠之人,方可保全自己。”

秦三娘说着,见自家兄长似有动摇,赶忙继续道,“我知道二哥你因为身子原因,不肯娶妻,怕耽误了旁人。但阿梨不同啊,你要是娶她,那根本不是害她,而是救她!”

“自然,我也有私心,但我可以对天发誓,绝无半点坏心。无论如何,我想有人能陪陪你,这便是我唯一的私心。”

秦怀见妹妹掉了眼泪,神情稍稍缓和了几分,却仍未松口,只是道,“你这话同阿梨姑娘说过了么?她愿意么?”

秦三娘哽住,小声道,“我还没同阿梨说。”

秦怀这回没训斥妹妹,而道,“你同阿梨姑娘好好商量,这事要她点头答应才可。我知你一片好心,但这世上多的是好心办坏事,你日后行事需得稳妥些。也不小了,你不肯再嫁,我也只纵着你,又为你立了女户。如今想想,方觉得后悔了,日后我不在了,你这样的性子,我如何安心。”

秦三娘眼眶顿时红了,转开脸,道,“二哥若不放心我,那就守着我,别同爹娘大哥那样,又狠心丢下我一人!”

兄妹一母同胞,纵使性情迥异,却是天底下最亲之人,提及分离,即便是秦三娘这样面面俱到的女掌柜,也忍不住哭了。

秦怀哄了妹妹片刻,便叫她进屋,自己则在门口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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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三娘进了屋子,看见阿梨正默默吃着糕点,便走过去,叫她,“阿梨。”

阿梨抬头,朝她笑了笑。

秦三娘见她那样温温柔柔想着,想到自家兄长的病,鼻尖蓦地一酸,眼圈顿时红了。

阿梨不明就里,拉着她安慰,“怎么了,三娘?”

秦三娘在阿梨身边坐下,去握她的手,道,“阿梨,你觉得我二哥怎么样?”

阿梨一愣,不大明白秦三娘的意思,便道,“秦二哥很和气。”

秦三娘深吸一口气,直接道,“阿梨,若是叫你嫁给我二哥,你愿意么?你听我说,这事我不是玩笑。但是,这婚事对你、对二哥,都是百利而无一害。你愿意听我说么?”

阿梨愣了片刻,轻轻颔首,温婉道,“三娘,你说吧。”

秦三娘才继续道,“于你而言,你既然要留下这孩子,总不好叫它被旁人唤做野孩子,给它一个正经出身才行。再者,你那书肆如今还记在我名下,你也一直不提去衙门立契,我想你心里应该清楚,你未立女户,保不住书肆。可你若嫁给我二哥,便不一样了。我二哥是秀才,不说身份多高,总是能护着你的。”

“再说我二哥。我是嫁人后和离的,我二哥却是一直未曾成婚。他生来便天生不足,这些年从不肯提娶妻之事,但凡我说,他便总说自己时日不多,不想耽误好人家的姑娘。可我这个当妹妹的,怎么忍心看他孤零零一人。你同他成婚,日后你的孩子,便认我二哥做爹爹。不瞒你说,我确实有私心,我只盼着,能有人让他高兴,能陪陪他,哪怕只有几年,也是好的。”

阿梨沉默听着,她其实不敢成亲,好不容易从侯府逃出来了,她不想把自己的人生,再一次交出去。

但秦三娘方才句句在理,除非去立女户,否则她护不住书肆和自己。

她不是不知道,书肆时常有些胡搅蛮缠的客人,拍着柜台叫刘嫂喊掌柜的出来,幸而秦三娘出面,才将人轰走。

但她立不了女户。

肚子里的孩子好像动了一下,阿梨怔了一下,这是她第一次感受到肚子里的孩子,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

她木在那里,秦三娘吓着了,忙哄她,“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你要是不愿意,我也不会逼你的。阿梨,你别吓我啊!”

阿梨回过神,温温柔柔朝吓坏了的秦三娘笑了一下,安慰她,“我没事,只是刚刚孩子动了一下。”

顿了顿,又道,“这是它第一次动。”

秦三娘面露欣喜之意,看那样子,很想去碰一碰阿梨的肚子,但又还是怕,便没敢摸严实了,只很轻很轻摸了一下,道,“我们宝宝真乖。”

摸完了,秦三娘才抬起头,问阿梨,“阿梨,你愿意么?”

阿梨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摇摇头,“三娘,抱歉,我不想成亲,我觉得一个人就很好。”

她还是会怕,怕遇人不淑,怕失了自由,她豁出一条命逃出来,不是为了嫁人的。

秦三娘听罢,倒要没死缠烂打,立马道,“你不愿意,这事便作罢了,也怪我想得不够周全。”

说着,忍不住又笑起来,道,“其实你不愿意也好,你若真点头了,我还得喊你一声嫂嫂。岂不是平白低了你一个辈分。”

“好了,今日是我唐突了,我送你回去吧。”秦三娘说罢,便去牵阿梨的手,要带她回书肆。

临走出秦家时,又在院里见到了秦二郎。

秦三娘同兄长打招呼,“二哥,阿梨的书肆离不了人,我们这便回去了。”

秦二郎只轻轻颔首,“路上当心些。有什么事,便叫人来寻我。”

秦三娘自是笑着答应下来。

秦怀又转过脸,朝阿梨点点头,道,“薛姑娘也当心。”

阿梨她大抵猜到了,方才那些话,三娘应当也同秦二哥说过了,但秦二哥性子体贴,怕她觉得尴尬,只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阿梨便也冲他微微颔首,谢了他的糕点,依旧客客气气同他告别。

走出秦家,阿梨便不自觉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也轻松了起来。

她原就年纪不大,在武安侯府那些年,纵使受了些委屈,可吃穿住行上,却未曾受过半点怠慢,身上便有了点那种娇,只是这娇是表面,她骨子里,还是那个吃得起苦的阿梨。

秦家隔壁那座宅子有一株老高的柿子树,阿梨经过时,下意识看了几眼。

秦三娘扭脸问她,“看什么呢?”

阿梨心里想到自己空荡荡的院落,动了点心思。她刚在苏州安顿下来,一时还没有功夫这折腾那院子,先前天冷,倒也不好栽树,不知道现在合适不合适。

她轻轻抬起眉眼,朝一旁的三娘露出个温然的笑,摇头道,“没什么。”

三娘便也没多问,只看了眼天色,道,“等会儿怕要起风,我们走快些吧。”

阿梨“嗯”了句,轻轻应下她的话。

二人步子稍稍加快了些,倒也未曾注意,巷子外街上酒楼外停着的马车上,有个瘦巴巴的老头子,微微撩开车帘,眯着眼,一错不错盯着阿梨逐渐远去的背影。

待人都瞧不见了,曹主簿念念不舍收回视线,用折扇敲了敲车厢。

很快,小厮模样的人便凑了上来,殷勤道,“大人有什么要吩咐小的。”

曹主簿用折扇轻轻蹭了蹭下巴,缓声道,“去打听打听,苏州城何时来了这么个小娘子。”

这小厮平日里就是专门给曹主簿搜罗各色美人的,闻言立马明白过来,自家大人这是又盯上了谁,赶忙应下。

曹主簿这才放下帘子,这等难得的美人,肌肤胜雪、眉眼清丽,若是送去给哪位大人做外室,自己这位置,怕是能往上挪一挪了。

怕就怕,小娘子是嫁了人的,那可就麻烦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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