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打开病房的门,床上的人丝毫没有被打扰的惊诧,均匀的呼吸如同细微的气流浅浅波动。孟子没有开灯,摸黑走到床边,感觉着忽起忽落的气息,嘴角露出得意的微笑。忽然,门外有黑影闪过。孟子警觉地退出病房,四处搜寻影子。走廊的灯不知着了什么魔,忽明忽暗惹得人心里发毛。孟子沿着环形走廊兜了一个来回,重新回到病房门口。头顶的灯突然发出幽蓝色的光,伴随着刺啦刺啦的响声,偶尔有迸发的火花弹到天花板上,如同短暂的生命在撞击中消逝。孟子握着门把的手有些汗湿,在门把上蹭了两下,才把门打开。

奇怪,怎么台灯也开了?孟子咽咽口水,走到床头柜边,眼神逐渐聚焦,灯光笼罩下,一张薄薄的纸片随风微微颤抖。孟子的瞳孔突然放大,惊恐和慌张爬上他的脸庞。那是一张旧报纸,报纸中的脸部特写尤其真实、突兀。

孟子的心往下一沉,又突然往上一提。他迅速地看向床上,床上的人依然没有知觉。昨天才做的手术,他不可能现在就醒。那会是谁?是谁在跟他玩这种不好玩的游戏?孟子回头,门窗外依旧是忽闪不定的灯光。孟子定定神,拿起那张旧报纸,满脸血污的男人填满他的视野。孟子的手渐渐握紧,报纸皱起来,发出刺啦刺啦的响声,最后被捏成一个纸团,揣进兜里。

孟子匆忙赶回家,把钥匙插进锁眼里,咔嚓,声音不对。孟子心一紧,猛地推开门,迅速伸手摸索着墙面,打开灯。

白色的墙、大红的字,搭配在一起格外刺眼。廖子矜,廖子矜,还是廖子矜……同样的名字被红色油漆重复着横七竖八地铺满整个墙面。孟子感觉到恶心,胃部不自觉地痉挛。他把反胃的东西使劲咽回去,伸手关上背后的门。幸好,窗帘是落地的,不透光。

司徒从传真机的一端扯出一张又一张的单子,准确地说是档案。这是美国警方发过来的关于廖子矜的详细资料。说是详细,也不过是司徒已经知道了的东西,具体的出生日期,也只是几个估计出来的数字,身体特征,也都是看得见的东西。本来还期望他在坐牢的时候出点意外受点伤,留下几道疤痕,好让他们可以区别孟子和廖子矜。如今,都是奢望了。司徒把几页纸往边上一扔,随手拿起剩咖啡灌进喉咙里,又凉又苦。

电话响,司徒感觉有些意外。他想到一个人,心中却有些担忧。接通电话,果然,是他打来的。司徒挂了电话,拨了另一个号码,“安然,我是司徒,我们的游戏吓到他了,可我没有想到……他报警了。”

电话那头没有回话,很快,传来咯的一声,然后是电话挂断的声音。

孟子直愣愣地盯着墙上大红的字,眼睛有些发酸发痛,不自然地眯了起来。外面安静得很,孟子有些心急。他看看时间,背上一阵阵地发毛。但尽管他害怕,他还是镇定地按照标准的步骤走,他知道,报警,总是没错的。他坐到沙发上,瞪着眼,凝视大挂钟上一格一格爬着的细指针,粗犷的钟盘与精细的指针突然显得极不般配。门铃响,孟子弹起身,跑去开门。他以为是司徒带人来了,谁知站在门口的竟是安然。

“你怎么来了?”孟子显得有些拘谨。

“我不该来吗?还是我来得不是时候?”她说着话,推门硬闯进去,满墙的红字顿时填满了她的视线。“这怎么回事?”安然一边问,一边摸索着被外衣遮挡的腰带,直到触及别在腰带上的录音笔,快速地按下开关。

“你不知道?”孟子倒有几分不信任的意味。

“有什么是我该知道的吗?”安然反问。

孟子看看她,“我已经报警了。”他打算一句话带过。

“君泽什么时候能醒?”安然适时地改变话题。

“该醒的时候自然会醒。”

“什么叫该醒的时候?”

“就是我不再需要他的时候,懂吗?等我彻底安全了,他就可以做回自己了。”

“你现在很不安全吗?”

“如果安全的话,我就不会报警了。”他指指四周,“你看这墙上的垃圾,我真的感觉很不安全。”

安然心里一动,他察觉了。本来想套几句可疑的话,看来也不成了。这时,砰砰的敲门声响起,应该是司徒到了。孟子朝门口走去,安然的目光也自然地转向门口的方向。而这个时候,谁也没有想到的事情发生了,这栋房子突然间发出奇怪的声响,像是警铃在鸣笛,却找不到铃声的根源。孟子的脸色顿时变了,却没有慌张地逃跑,而是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好像被什么东西摄走了魂魄。

“怎么回事?”安然问他。

孟子没有说话,他的脸上露出一种犹豫的神情,似乎内心正忍受着强烈的矛盾的煎熬,镇定中的慌张,小心地偷瞥,忍不住投放又来不及收回的眼神,左右挪移却又犹豫不前的脚步,似乎正在暴露着什么。安然突然有种芒刺在背的感觉,她想到了,她想到了这如同呼救般的铃声,只可能是发自于生死边缘的人。

安然往一个方向冲去,却被孟子拉住。

“你不想救她吗?”安然大喊着。

孟子猛地手一松,安然赶紧跑到书房门前。这时,司徒砰地撞开门,趔趄着进来。“司徒,铃声是通地下室的,孟蝶可能出事了!”安然冲司徒喊。

司徒也一时顾不上孟子了,跑到书房通地下室的口子那里,拨弄着密码按键。

按键发出嘀嘀的声音,门却不见打开。

“糟了,密码到底是什么呢?”安然没有一点头绪。

孟子看着手忙脚乱的两个人,脸上的表情突然变了,他走过去,直接伸手在键盘上按起来。滴滴几声响后,门锁咔嚓一声打开。安然推门进去,孟子和司徒紧跟着。

通道另一端的门被打开,安然冲进去,好像晚一步就见不到孟蝶似的。然而,她被眼前的情景给吓住了。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看着电脑屏幕上貌似心跳的线状图,听着混合在铃声中,那细细的,轻快的,颇有节奏感的声音。

嘀,嘀,嘀,嘀——绿色的线条均匀地画着一个一个小山峰般的突起,脑电波的图谱也呈现出波澜起伏般的样貌,时高时低,时缓时急,红色的光点在一条条绿色的图谱线中穿梭,如同生命的起跳,在绿色的跳板间舞蹈。

孟子顿时目瞪口呆,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了。终于……终于还是会混乱的。

安然在司徒耳边轻声说:“我看孟子的状态不太对,会不会也出现控制混乱的脑芯片移植后遗症了?”

听到这话,司徒克制心中的激动,拉着孟子一路到冰棺前,“孟子,你救得了她吗?”

孟子抖抖嘴唇,“救得了。”

“你想救她吗?”

孟子咽咽口水,“想。”

司徒转过脸,在看见安然鼓励的目光后,又看向孟子,“你救她,我们等你。”

孟子点点头,此刻的他不像是个能控制自己的人,倒像是个被操纵的机器人。是的,他是在被孟子的记忆操控着。他走到仪器前,摆弄起来。大约三个钟头后,孟子按下一个奇怪的按钮,冰棺周围的一圈排气孔开始释放热气,腾起的雾气顿时迷了安然的眼。司徒上前一步,一只手挥动着打散雾气。

冰棺开始融化,水打湿弥散的雾气,化成水珠,顺着冰棺下的排水孔漏出去。房间又渐渐干净清透起来,冰棺越来越薄,孟蝶的五官也越来越真实、贴近。原本雕塑般凝固的皮肤似乎渐渐有了弹性,软化柔韧起来,眉眼也逐渐凹凸有致起来,细细的眉毛也似乎柔顺了很多。

安然深呼吸着,感受生命的奇迹。不管她对孟子有多少怀疑,此刻,她是惊叹的、钦佩的、感激的。毕竟,一个生命,正在他手中复活。

司徒再靠进一步,他几乎看穿了最后一层薄冰,看清了孟蝶正在微微颤抖的睫毛和鼻尖上渗出的细细汗珠,那是快速恢复的新陈代谢,逐一打通孟蝶全身的脉络。

安然走近孟蝶,冰已经完全化了,几片残余的薄冰片贴在她脸上,慢慢融化成水,顺着脸颊流淌下来,弄湿脖子。睫毛不堪承受水珠的重量,一动一动的,分外美丽。

“孟蝶,孟蝶。”安然轻轻呼唤着。

孟子也走近孟蝶。他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这是生命的转折,九成是生,一成,是意外的失败。这不是谁实验的结果,而是理论的数据。他,暂时无法反驳这理论上的百分之十。

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仪器并没有发出任何的警告。孟子长长地嘘出一口气。他知道孟蝶赢了。在完全脱离冰冻后的十分钟里,她坚持着安全走过这生命的危险时刻。她本就该赢的,如果她真是孟蝶,她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离开,怎么会给了某些人希望又给他们失望?她是该活过来的,因为她是孟蝶。

“孟蝶,孟蝶。”安然又叫她。

睫毛上的水珠掉下来,眼睛,睁开。

司徒长吁了一口气,突然想到了什么,立刻拿出手铐,铐住孟子的双腕。

咔嚓一声,孟子的双手被死死扣在。那一刻,他猛地一个哆嗦,在僵直着站立了短短几秒后,忽然虚脱似地后退几步,靠在柜子上,背后的汗已经渗透到骨头里,凉得心都没了温度。他突然间清醒过来,他不是孟子,他不是孟子,他是廖子矜,他是廖子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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