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还没几天就要结束了。柔和的阳光射进《妇女文化》编辑部里,那扇朝南开的大窗户,让亚纪子顿时感到了一丝秋意。

《妇女文化》正在筹备妇女会会长研修会。研修会每年九月在福冈召开,参加者包括各级别的妇女会会长。《妇女文化》杂志社已经帮忙筹备了数届。选定、邀请讲师,在市内选定会场这些工作,让松角这些老前辈,忙得连饭也顾不上吃。

亚纪子在桌前思考着广告的文案,她时不时地抬起头看看同事,感觉她们忙忙碌碌的样子,就好像和自己无关似的。

现在回想起来,志保活着的时候,尤其是知道她讨厌弓子之后,亚纪子就把保护弓子,当成了支撑自己生活的动力,工作也因此分外卖力。但现在志保死了,弓子已经交给她外祖母来抚养,亚纪子失去了保护她的理由,同时,她也失去了观察她成长和欣赏天使般笑容的机会。亚纪子的心里,就好像开了一个洞,冷风不断吹进那个洞,让她觉得寂寞空虚。

古诗说得好:“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如今跳出山外一段时间以后,亚纪子感到,自己已经能够分辨志保死前那些话语的真假了。

亚纪子试着对志保的死亡进行分析:首先,志保在电话里说的话,绝对不是骗人的。如果是骗人的话,随着时间的流逝,那话的分量在亚纪子心中,会变得越来越轻,并且,散发出一股虚伪的气味。但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志保的说话声,仍旧显得那么真实。

当时,肯定有什么人打算伤害弓子。但问题出在志保电话里,对亚纪子说的事。那些话和志保自身的行为不符。

“志保究竟是怎么死的呢?”亚纪子已经在自己的心里,设想过无数种可能性。那个人——或许就是志保的情夫,用某种方法杀死了志保,并且,将现场伪装成自杀的样子。

对,他要先找一个借口才行——比如说,自己欠保险业务员一个人情,让志保买了三百万的保险,受益人写成弓子而不是自己,那志保就不会怀疑了吧。

案发当天,八月二十一日的夜晚,那男人带着模仿志保笔迹写成的遗书来找志保。或者,遗书就是他骗志保亲笔写的,但亚纪子认为,伪造的可能性比较大,毕竞,警方也不能断定,遗书就一定是志保写的。

然后,那男人就劝志保喝酒,自己也假装一起喝,他在喝酒的时候,悄悄关上了屋内的门窗,并从内侧上了锁。见志保已经很醉了,便偷偷地把安眠药放进她酒杯里,再让志保继续喝酒。志保肯定毫不怀疑地喝了下去。——或许,那天男人为了让志保配合,还对她说了一些甜言蜜语。本来打算抛弃自己的男人,突然改变了心意,这肯定让志保非常高兴,男人说什么她就信什么。

据说,服下苯巴比妥后,要过大约三十分钟,药效才能完全发挥。这期间,男人偷偷地把遗书放在乱糟糟的桌面上,没让志保发觉。然后,他从厨房里拿出刀子走到室外。乘药效还没有完全发作,男人拿着刀子伸进窗内,对准躺在床上的弓子。男人威胁志保,让她把大门锁上,然后躺在床上不准动,不照做的话,就一刀捅死弓子!

志保只能照做。她锁上了门,依样躺在床上。这时,她突然拿起电话,打给亚纪子,告诉她自己有危险。但电话打到一半时,药性就发作了。志保倒在床上,再也没有起来。她在倒下的一瞬间,放下了电话。

男人见志保倒下睡着了,收回拿刀的手,关上窗户。他一开始就没打算杀害弓子。以弓子为受益人,让志保买下三百万保险,只是为了让人相信,志保是自杀的。杀害弓子根本没有意义。

这是亚纪子做出的推理。看上去没有什么太大的漏洞。但志保的电话内容,却存在一个很大的问题。

根据这个推理,志保在打电话给亚纪子的时候,犯人正拿着刀,对准弓子的喉咙。他这样做的目的,是让志保待在原地不要动,所以,志保是冒着弓子被杀的危险打电话的。事实上,当时志保也的确说过:“弓子就要被人用小厨刀杀了!”但如果她说的是事实,那她为什么不打电话叫警察,而打给亚纪子呢?

而且,志保是怎么知道,亚纪子的电话号码的?虽然以前亚纪子告诉过她自家的住址,志保只要查一下,就能找到电话号码,但在这种危急情况下,打110才是最自然的吧?

医生和警方坚持志保当时精神已经错乱了,但亚纪子却不相信这种说法。

她还有别的疑问,其实电话只是个小问题。这个推理最主要的矛盾,就是志保的人性。

志保是那种孩子被当成人质,她就会乖乖听话的女人吗?……如果换成一般的母亲,这种问题根本不用问。但志保却不是一般的母亲。平时对孩子冷冰冰的母亲,她的母爱或许会在非常时刻觉醒。但志保不是一个冷冰冰的母亲,而是一个想要杀害自己孩子的母亲。或许男人用的那把刀,和志保曾经想用来杀害弓子的刀,就是同一把。

……志保的人性,和她最后打的那个电话,存在某种联系。

忽然,一个想法掠过亚纪子的脑海……究竟两者有怎样的联系呢?亚纪子还没想到。但亚纪子觉得,那通电话或许并不是在向自己求救,而是在传达某个信息。

顺着这条思路走下去,亚纪子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我真傻,怎么就没想到?”

亚纪子正准备细细琢磨的时候,总编辑松角逸子突然叫了一声亚纪子:“从刚才开始你就心不在焉,傻呆呆地在想什么呢?”刚从外面回来的松角逸子,拿着大手帕在擦汗。亚纪子不好意思地朝她笑了笑。

“最近你对工作不怎么认真啊。拿出精神来!……连我们这些老骨头,都还没空偷懒呢。”

心直口快,但说过也就算过、从来不会计较,是这位女主编松角逸子的优点。

“对了,写随笔的人找好了吗?”

“找好了,我已经打电话问过……”

“女性风貌”这个专栏预计八月底结束。届时会新开一个随笔专栏,仍旧由亚纪子负责。第一篇随笔的作者,是新天町一家博多人偶店的女店主。

“我现在就跑一趟去拜访她。”

亚纪子深吸一口气站了起来。她打算顺路再去一趟那家卖意大利手工娃娃,名叫“银铃”的精品店。反正“银铃”正触在新天町附近。

亚纪子接着刚才的思绪,继续往下想。因为“弓子就要被杀了”这句话,对她留下的印象太过强烈,以至于忘记了志保在沉默两、三秒后还说了“你送她的那个娃娃……那个娃娃……不见了”。说完后,志保的声音就永远消失了。亚纪子怀疑那不是求救电话。如果志保在电话里面,隐藏了某个信息的话,那这个信息的重要程度决不亚于“弓子就要被杀了”。不,或许还有更深的含义。因为志保在说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意识到自己中了别人的圈套,并且无力逃脱了。

新天町是一条以西铁电车终点站为中心的商业街。与东中洲一样,这条商业街也是市内最热闹的地方之一。但和娱乐场所云集的东中洲不同,新天町上的店铺,主要是饰品店和服装店。这里白天也很热闹,往来的顾客,主要是主妇和三口之家。

临近黄昏,天色突然转阴,看来暴雨将至。形似大阪心斋桥的拱桥上,人影稀疏。行人都加快了脚步,找地方躲雨。

“银铃”内也没有什么顾客。店铺面积不大,但货品繁多,就像挂在圣诞树上的彩灯,琳琅满目。女店主正在和年轻的女店员一起,一边聊着什么,一边排列橱窗内的商品。

一走进店内,亚纪子的视线就瞟向左边摆放洋娃娃的货柜。一个月前,亚纪子在买An的时候,很明显,货柜上还剩下两个同类型的娃娃,但现在都卖完了。或许,弓子家里那个新的娃娃,也是从这里买的。

女店主的短发造型,与她身上那条英气的西装裤很相配。亚纪子问她,另外两个娃娃是什么时候卖掉的。她怕引起怀疑,就编了一个理由,说有个朋友很喜欢这种娃娃,想问问是不是朋友买走的,如果不是,自己就买下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女店主想也没想,就告诉亚纪子:另外那两个娃娃都叫做Mary。

亚纪子走到橱窗外问女店员:“还有两个,是最近卖掉的吧?”

女店员随即翻开账本,看了一下告诉她,那两个是八月十九日和八月二十一日卖掉的。八月二十一日就是志保的死期。

“请问,是怎样的人买走的?”

“八月十九日那个是帅爸爸领着可爱的小女儿买走的。那女孩儿非常可爱,看中洋娃娃以后,就抱着要爸爸买。”

“那二十一日那个呢?”

“二十一日那天我不在店里。”

女店主又看了看店员。娇小活泼的女店员盯着货架,认真地想了一下说:“好像是一对情侣买走的。他们是九点快要关门前来买的……”

她又想了一下,好像记起了情侣的打扮和相貌:“女的看到洋娃娃之后,就对男的说了几句,那男的就立即把那个洋娃娃买下了。两个从像很急的样子……”

“他们是直奔那个洋娃娃而来的吧?”

“唔,好像就是这样……”女店员想了一下点点头道。

“那个女人是不是身材很瘦,头发很长,打扮得像个吧女?”

“啊……这个我没细看……因为是男方付钱的。”

“那男人是不是个子挺高,戴着眼镜,看上去三十出头……”

“对……差不多。长得挺帅的。”

“如果让你认,你还认得出来吗?”

“唔……应该认得出来。”面带微笑的女店员注视着有些呆滞的亚纪子。

得知这种娃娃没有补货,亚纪子谢过两人后离开“银铃”。

看来,志保的确又买了一个洋娃娃。虽然这种洋娃娃在别的店也有卖。但亚纪子告诉过志保,自己是在哪里买的。如果志保想买相同的娃娃,肯定会先来“银铃”。志保会买同种类的娃娃,应该不是偶然。

但亚纪子想不出志保这样做的理由。有可能如坏了或者脏了,或许志保只是任性,觉得好玩,想买个一模一样的娃娃送给弓子。

原因先暂且不提,但八月二十一日那对来买娃娃的情侣,十有八九是志保和她的情夫。

亚纪子终于想通了:志保为什么会在死前提到那个洋娃娃。睡魔袭来之时,志保知道自己即将死去。她用最后的力气,告诉亚纪子犯人是谁。她不光说出凶手是谁,还说出可以用来告发他的证据是什么。当时在志保脑海中闪过的证据,就是那个洋娃娃。

“你送给弓子的那个洋娃娃不见了”。这句话是让自己注意洋娃娃。自己肯定会发现,那个洋娃娃换成了新的,继而调査买洋娃娃的商店,就可以证明志保在临死前,曾经和男人在一起。

一定要找出那个男人!

亚纪子走过原本要去的博多人偶店,不知不觉地向朝见酒吧走去。但刚走到通往酒吧的小巷巷口,就看见一个吧女打扮的女人,正靠着墙壁吞云吐雾。女人表情冷漠,但阴冷的眼神,却直勾勾地盯着亚纪子看。她这副样子很像志保,亚纪子觉得心里有一种被锐器剌中的痛感。

亚纪子这是第二次来“朝见”酒吧了,今天也有几个男客坐在吧台前的椅子上。烟味儿和汗臭味交织在一起,钻入鼻孔。亚纪子朝已经认识她的妈妈桑投以微笑,随便找了一个空位置坐下来。

百合马上从妈妈桑的背后走了过来,脸上挂着小女孩一般的笑容。

“上次说的那个男人,他后来来过吗?”亚纪子眼睛盯着柜台,用妈妈桑听不到的声音问百合。

百合呵呵一笑,很夸张地摇了摇头。亚纪子突然觉得很烦躁,就算她想找的那个男人真的来过,这个傻乎乎的女孩,真能注意到吗?

这时,一个在里面和妈妈桑说话的男人,突然站了起来。他缓缓地朝出口方向走去。走了几步,男人突然站到亚纪子的身后,然后拉开旁边的凳子坐了下来。

“想见我的人就是你吗?”

亚纪子差一点就叫出声来。一想到身后有个可怕的男人,正死死盯着自己,她就吓得全身僵硬。亚纪子拼命让自己保持冷静,不要慌张,然后慢慢转过头。结果看见淡蓝色镜片的后面,一双细眼正在打量着自己。

“他就是志保的……”她猛地转过头询问百合。百合脸上浮现着莫名其妙的笑容,看看男人又看看亚纪子。

“我和由美只是玩玩而已,但听说,你好像一直在找我。”

那男人的两条长腿在椅子上不停抖动,男人说话的口气让人觉得很轻浮。只见他面容轮廓鲜明,双颊四陷,浑身上下散发着神秘的气质。

或许,会有很多人觉得,这样的男人很帅吧。让亚纪子感到意外的是,男人的年纪不大,大概只有二十五岁

左右。

“但我和由美还算是朋友。早点能认识你就好了。……呵呵,反正今晚有的是时间。我不逃不藏,奉陪到底。”

男人不光看穿了亚纪子的意图,甚至还打算接受挑战。

听到男人爽朗的笑声在耳边回响,亚纪子感觉到从未有过的激烈感情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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