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苗一边为圣诞树挂上银葱带吊饰,一边聆听着休息室中所播放的音乐。那是AdolpheAdam所作的“啊!圣善夜”,也是早苗喜爱的曲子。

日本大多数的安宁病房基本上都以基督教为基本宗教信仰,不过圣阿斯库雷琵欧斯医院的安宁病栋原则上却不偏向任一特定宗教。话虽如此,圣诞节还是另当别论。

“北岛医师。”

早苗从合梯上回头,发现福家就站在她身后。他手上拿着防水短外套,脖子上还围着条围巾。

“啊,午安。今天来找我是……”

“我是想是不是能够和医师你谈一会儿。”

“可是,我时间不太够耶!”

早苗看了看时钟,大概再三十分钟,圣诞夜的晚餐会就要开始了。

“在这里就行了,只耽误你一点时间,希望你能听我说一些话。”

“那,我先把这些完成,可不可以请你帮我拿一下那边的银葱带吊饰?”

福家伸长身子,将吊饰递给早苗。

“我本来以为这类挂吊饰的事都是护士来作的。”

“她们都很忙,而我是这里最空闲的人。”

“你太谦虚了。”

“没关系,反正我乐在其中,欸,这也需要某种程度的审美观才做得来的!”

福家点点头,脸色转为担心。

“北岛医师你最近是不是痩了呀?”

“或许吧!最近比较忙,也没有时间量体重。”早苗开朗地回答。

“这样啊!不过,还是要小心照顾身体才好呀!”

他说完不知为什么面色潮红,还猛咳嗽。

“再过不久,我就会把之前那件事的相关追踪调查写成一篇报导。虽然我们还没有充分掌握到事情真相,可是也不能被其他报纸捷足先登。”

“之前那件事是指高梨他们的事吗?”

“不止于此,还包括我们报社主办的亚马逊调查计划所引发的一连串事件。从参与者连续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自杀,到那须研习屋的集体死亡事件都包含在内。”

早苗停下手边的工作。

“那须那件事也有关联?”

“唔,因为租研习屋的人是蜷川教授和森助手,这件事和之前一连串的自杀事件似乎都是起于同样的原因。”

“同样的原因?”

“虽然那里的尸体都被烧得几乎完全炭化,不过警方还是对研习屋进行了彻底的蒐查。那些尸体不知道为什么全集中在浴室里,而且排水管中还发现到主要用于园艺方面的杀线虫特殊药剂,和大量线虫尸体。”

“线虫……”

“唔。其实,为赤松助教解剖的执刀医师也作证说,助教的脑部聚集着为数众多的线虫,听说那似乎是种亚马逊当地的风土病,还会侵害到人类的中枢神经。也或许是因为这样,感染者才会精神异常,一一自杀吧!”

早苗无言以对。

“这件事还有后话,颇耐人寻味。听说那位执刀医师把含线虫的遗体试料送到其他大学的教授那去。那位教授叫作依田健一一,好像在线虫研究方面相当有名,那个依田教授后来也因为难以解释的意外身亡,你可能不知道吧!就是之前有个大学教授,因为自家大楼的爆炸意外,坠楼身亡的那件事。”

“我在报纸上看过。”

“那个依田教授听说在研习屋事件发生当天,曾开车往返那须。”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东北快速道路上,像上河内町等各地方都设有交通监视N系统。”

“N系统?”

“是可以自动读取车牌号码的设备。这种系统纪录到依田教授的车牌号码,时间方面也都正好符合,而且警方还查出依田教授从试验农场带出的大量药剂,和研习屋排水沟中所发现的药剂是属于同一种。”

“这么说来,依田教授是杀人嫌疑犯?”

福家摇头。

“他根本就没有动机。依田教授与蜷川教授或‘地球的孩子们’这个强调自我启发研习会之间也看不出任何关联性。我们已经握有确切证据证明蜷川教授是为了某种原因,蓄意使研习会会员感染线虫病。警方认为或许正因为如此,最后才会演变成集体自杀的局面。至于依田教授方面,都还仅止于推测而已。他或许是在独自调查的过程中,在研习屋中发现大量遗体,为了防止线虫病扩大感染,所以才决定把那些遗体全数烧毁的吧!如果假设他在烧毁遗体时,遭遇到某种变故,导致自己也感染到了线虫病的话,也很合乎逻辑。”

“为什么依田教授不立刻通报警方或卫生所呢?”

“这我也不是很清楚,可能是有某种理由让他必须立即处理,又或者是他认为让外行人接近的话很危险……,事到如今,真相已经无从得知了。不过,在依田教授的研究室里发现了冷冻的线虫样本,我想日后的研究将可以确定这个假设到底正不正确。”

早苗沉默地步下合梯。室内音乐已经改播海滩男孩唱的圣诞歌曲了。虽然她不知道歌曲名称,不过她还记得孩提时常在收音机中听到这首歌曲。

“我现在必须到病房去了。”

“啊,请,我也先行告辞了,总之,我只是想让你先了解一下目前的状况而已。”

他真的只是因为这样,特地到这来的吗?虽然其中总有些说不通的地方,早苗还是送福家到电梯去。

福家走进电梯后,挡住即将关闭的电梯门。

“对了,我还有事忘了说。”

“是什么事?”

“关于那须研习屋那起事件,就像我刚刚说的,遗体几乎都已经被烧得焦黑,不过,骨头还是有存留下来,听说其中多数的骨头都超乎寻常地呈现异常形状。目前还不清楚这是不是又是之前所说的线虫病搞的鬼。”

早苗打了个寒颤。刹那间,在那栋研习屋中见到如同恶梦般的光景,又重新在她脑海中闪现。

“另外,负责解剖赤松助教遗体的渡边教授告诉我,后来曾有个年轻貌美的女医师去询问过他这件事。我想说的是,那个女医师日后或许会被警方探问相关内情也说不定。”

“……这样呀!”

早苗终于了解了,她终于明白福家为什么会忽然来访了。

“谢谢。”电梯门关上后,早苗轻声呢喃。

早苗打开病房房门。上原康之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看来似乎睡着了。他的眼睛下方出现了黑眼圈,脸颊也凹陷得很厉害,只有他,连圣诞夜的晚餐会都无法参加。恶性肿瘤如今已蔓延到了全身,以他目前的情况看来,就算今天或明天就撒手人间也不足为奇。

虽然,她努力想以开朗的态度来面对这个少年。不过,光像这样望着他沉睡中的脸庞,便有一股难以承受的情绪涌上心头。

为什么世界上并没有复仇女神存在呢?爱雷克多、泰丝芬、美格萝……如果是她们的话,必定会两手拿着火把和鞭子,紧追着药害艾滋事件的主谋到他们发狂为止吧!

卡普蓝称巴西脑线虫为复仇女神。当然,他的本意是指其为“恶鬼”,而非“亲切者”是毋庸置疑的。的确,巴西脑线虫的行动对感染者而言,就如同戴着天使面具的恶鬼。

但是,线虫本身实际上并无恶意。它们充其量也不过是在过度严苛的生存竞争中,忠实执行繁衍后代的程式设计而已。

那么,应该被称为恶鬼的是像蜷川教授这些蓄意扩大巴西脑线虫感染的人吗?

不,并非如此。他们的行为也没有恶意,而是出自于扭曲的可怕善意。他们心智遭巴西脑线虫控制,所以才无法察觉本身的偏差。

这一切皆起因于,人类无所凭依便无法生存的根本弱点。

恶鬼……。

她的思绪又再度回到逼得上原康之走上绝路的药害艾滋事件。

这也不是基于明确恶意的犯罪。

那些具备头脑及知识,能充分预知可怕后果,理应阻止悲剧发生,却袖手旁观使同胞面临死亡的痛苦,并始终对本身责任含混其词的厚生省官僚。真的能够就这样饶过他们吗?

还有那些应该拯救人命的医师,为谋求本身或制药公司的利益,而刻意妨碍以安全血液制剂汰换旧有血液制剂的工作,致使许多无辜的人们坠落至死亡的深渊……。

这才应该被称为恶鬼的所作所为吧!

早苗轻轻地抚摸康之的头发。

那你的所作所为又如何呢?

她听见心底传来反问的声音——你敢说自己一路走来都能够作出正确的决定吗?

她忆起依田死后,接下来的事。

当她离开依田公寓前的人群,走到马路上时,脑中一片空白。原本应该会因意识到失去重要的人而感到痛楚的心灵,却有一部分似乎已经麻痹了。她的脑海中闪动着自暴自弃的想法,觉得不管怎么样都无所谓了。不过即使到了这种情况,意识层面的其他部分仍然冷静地对应外在的现实世界。

她还记得自己曾数度换搭计程车,她自己也不太清楚自己怎么会这么做。当她告诉司机去处时,表面上也都能够保持冷静。难道到了危急关头,自保本能便会自行运作吗?

当她回过神时,已经辗转回到了自己的公寓。她关上门,锁上锁后,就跌坐于入口处高起的地板上,她连抬脚踏进房内的力气都没有。

她望见自己右手紧握的手提包。她就这么呆望着那个手提包一会儿后,才想起里头放着什么东西。

她的指尖完全没有力气,连其上的金属扣环都迟迟无法打开。当早苗终于打开手提包后,便将内容物全倒在三合土上。

以手帕包裹着的五根试管混杂在口红、粉盒、香水、记事本、钱包等物品之间滚了出来。试管中仍保持着冷冻状态,不过外侧所结的霜却已经让手帕湿透了。

这就是在依田公寓里所发生的事绝不是白日梦,而是事实的证据。

早苗有这么一阵子就凝视着试管。

然后她站起身来走向洗脸槽,接着把红色水龙头握把转到底。水龙头的水奔流而出,水温渐渐升高。

当她感到水温应该超过八十度时,便塞上洗脸槽塞头。虽然有几滴滚烫的热水飞溅到她的指甲上,她却几乎不觉得痛,她的周遭就像是在弥漫在一片雾气之中。

她回到玄关,拾起试管。

她唯恐单手拿的话,手上的试管会掉到地上去,所以以两手轻轻地握着。冰冷的试管开始掠夺她掌心的热度,她双手的感觉也随之逐渐麻痹。

巴西脑线虫如今正透过试管,吸收着生命的热能。从外界的气温,还有从她的双手。虽然恶魔还在沉睡中,然而复活前的倒数计时已经开始了。

可是,我怎么能够容忍你们复活?我一定要让你们在还没有睁开眼之前,就直接回到黑暗去。

她的脸颊感觉到温热的液体流过,那并不是蒸气,她的体内充满着无处发泄的怒气。她想让夺去她所爱之人的生物付出代价。

早苗拿着试管,一根又一根地让其跌落至刚盛满热水的洗脸槽中。水花四溅,塑胶试管缓缓地沉入洗脸槽底,当第四根试管也跟着掉到水里时,热水的温度似乎下降了不少。不过,那样的热度仍然无法让人就这样将手伸进去。如果忽然间置身于这样的高温中,不论何种生物都无法生存吧!

当她刚把最后一根试管举至热水上方时,早苗的手却在霎时间停了下来。

就是现在,快放手。快把这满是不祥生物的试管,浸泡到洁净的热水中。这样一来,所有的一切就结束了。

她不禁呜咽出声。早苗边哭,边紧握住试管。

水龙头持续流出热水,她的手不知何时也因为温暖的蒸气而湿濡。

可是,她为什么就是无法狠下心来呢?

因为在她的脑海中闪过某种荒唐的想法。

不知不觉中,早苗不但没有将握着试管的手指松开,反而将手缩了回去。

不过,她觉得怎么样都无法对本身的判断怀抱自信。因为她在这次事件中体认到,不论是理性或感觉,都没有什么是能够让她无条件信赖的。到底什么才是正确的,怎么作才是恰当的呢?

早苗望着冻结的试管中有无数“美杜莎的头”。在希腊神话中,美杜莎是种恐怖的怪物,会让任何看见她的人变成石头。不过她被Perseids砍下的首级,也歼灭了其他怪物,拯救了原本将成为祭品的Andromeda,而立下了功劳。

此外,据说美杜莎尸体左半身所流出的血虽然是剧毒,右半身的血却具有使死者复活的力量。医术始祖阿斯库雷琵欧斯就是利用这种血,帮许多英雄重返人间。即使他深切明白此举将触怒天神。

而古希腊人也认为,阿斯库

雷琵欧斯的象征——蛇会借由梦境治疗人类的疾病……。

康之微微移动身体。早苗这才回过神来,望着他的脸。他的嘴角浮现些许笑意,可能是回想起什么快乐的事了吧!

“早苗姐姐。”康之忽然间像在说梦话似地说着。

“啊,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这是……哪里?”

康之双眼半开着,他还在做梦吗?

早苗用手覆住他的额头低喃:“我也不知道,是哪里呢?”

“好美喔……”

“什么东西好美呢?”

“夕阳。”

他的意识似乎徘徊在梦境与现实之间。

“对啊,真的好美呢!”

“风……”

“冷吗?”

康之微微地摇头。

“很舒服呢!”

“对啊,好舒服呢!空气凉凉的,好干净、好清爽,还可以感觉到微风吹过脸颊呢!”

康之微笑着。

“我的病是不是好点了?因为我现在感觉好好喔!”

早苗相当惊讶,她没想到康之竟然还能这么清楚地说话。就如他所说的,她甚至产生一种仿佛他正逐渐康复的错觉。

“一定是这样的。”

“这里是深山里,我之前常带小白来的,对不对?”

“是呀!”

康之大大地吸了口气。

“有草的香味,啊,我听到了……”

“听到什么?”

“好像鸟叫声,有好多鸟在叫。”

早苗刹那间说不出话来,不过,她立刻温柔地加以说明。

“那是天使的呢喃声呢。”

“天使……?”

“是呀!你之前不是听到了翅膀的声音吗?你还说那声音在病房的天花板飞来飞去的。”

“嗯。”

“有好多的天使正守护着康之弟弟呢!它们会帮你把所有的不愉快都消除,让你感到快乐。”

“原来是这样,所以我现在一点都不觉得痛苦了。”

“是呀!”

“我现在也不怕死了。”

“是吗?”

“因为死了以后,就可以到天国去和爸爸、妈妈、姐姐和小白见面了吧?”

“嗯,对啊!”

“那一定很棒,我现在觉得心里蹦蹦跳,我等不急了。”

早苗沉默地抱住康之的肩膀。

“啊,还听得到……,真的,是天使,好厉害喔,有很多天使喔!”

“看得到它们吗?”

“嗯,真的像早苗姐姐说得一样,它们背上长着翅膀,穿着像薄长袍一样的奇怪衣服,手里还拿着像牛角一样的笛子!”

早苗觉得自己似乎也能见到那幅景象。天使身披奇妙的长袍异国服装,像鸟儿一样,以不可思议的高亢声音啼鸣着,一边吹着号角,一边在空中四处飞舞。

“咦?”

“怎么了?”

“我听到有人的声音,不是天使的呢喃声。”

“是谁的声音?”

“唔,那声音在叫我。”

康之抿起嘴,努力地竖起心中的耳朵。

“山丘的那一边,不是有一片长着好多芒草的原野吗?声音就是从那边传过来的,那声音一直在叫我。听,你听到了吧?”

“嗯,我听到了。”

“对了,果然没错。”

少年的双眼溢出了泪水。

“爸爸、妈妈,还有姐姐和小白也在……”

“对呀,大家都在一起呢!”

“他们在笑……在对我挥手……你看,小白也叫了,它在那里跑来跑去的,可以再见面,它大概开心得不得了吧!它尾巴还在摇,看到了吗?”

“看到了,看得很清楚。”

“等等……我马上就过去了……马上。”

少年就像呓语似地低喃了一阵子后,就再也听不见他的声音了。

早苗在康之身边待了一会,以手帕压压眼角后站起身来。

当她步出病房,与之四眼相接的护士倒抽一口气地停下了脚步。

早苗沉默地点点头,护士于是急促地开始在走廊上奔跑了起来。

之后的事就交给她们处理吧!早苗迈出脚步,她的心中终于告别了那团阴影。她到洗脸槽去洗了把脸,回到办公室后,褪去了白制服。

她打算现在立刻就去向警方坦白所有的事情。虽然在让他们相信之前可能需要相当程度的时间及耐心,不过无论如何都非得这么做不可。这是为了确保日后,不会再出现任何一个巴西脑线虫的牺牲者。

为免高梨或依田,还有众多人的牺牲化为泡影,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当她步出医院玄关时,早苗脑海中还跃动着挥着手在山丘上奔驰的少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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