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岛早苗在病房门口停下了脚步。

病房中右侧靠窗的床边,坐着一个身穿蓝色睡衣的少年。也许是因为正眺望着窗外的关系吧!他一动也不动的背影,看起来比平时更为娇小。

病房里没有其他病人,他们不是去做检查就是到哪去透透气了吧!这里的空间宽敞,若是一般病房的话应该会是六人房,不过这里只在四个角落各放一张病床。不过,这种情形也只有在病患必须长期住院的安宁病房中,才能享受到这种小小的奢侈。

“康之弟弟。”早苗以开朗的声音叫唤着。

少年用手擦擦眼角后,便迅速地转过身来。在他双颊鼓起的圆脸上,浮上了他一贯不怕生的笑容。他下眼睑的睫毛看起来格外地乌黑。

“你在做什么?”

“没什么……我刚刚在看外面。”

“有看到什么有趣的东西吗?”

“整排的樱花树。”

其实那些樱花树并没有多到可以称之为“整排”,只是在医院附近的停车场旁零零星星地长了四、五棵日本染井吉野樱罢了。而且现在已经过了樱花盛开的季节,树上的绿叶在稀稀落落的白色花瓣间,看来十分显眼。

“虽然已经过了赏花季节,可这景色看起来也蛮漂亮的呢!”

早苗站在少年旁,望向窗外说着。

“嗯。”

阳光比想像中的还要强,她眯起双眼。少年不会觉得刺眼吗?难道他连双眼也逐渐出现问题了?早苗为此担心不已。

“外头的空气污染这么严重,看来樱花树也很努力地在绽放花朵呢!”

“嗯,……能看到它开花真是太好了。”

早苗闻言却无法立即答话。这个少年已经不可能再见到明年的樱花了,虽然没有明白地告诉他,不过他是个聪明的孩子,心里应该有数了。很明显地,他刚刚就是以看最后一眼的心态望着樱花。

樱花对日本人而言是随风飘散、虚幻无常的象征,很容易会让人联想到死亡。早苗霎时有股冲动想和停车场的主人商量,请他改种其他的树木。

不过,有部分安宁病房或隔壁普通病房的病患,非常喜欢眺望窗外的樱花树。剥夺他们的乐趣好吗?而且如果樱花树都消失了,这附近的景色一定会越来越单调。

“康之弟弟,晚上都睡得好吗?”

“嗯?”

“会不会头痛?如果会痛的话要说喔,我再开一些药给你。”

“不用了,我很好、”

从少年的表情看得出来,他不想再吃更多的药了,这也难怪。他每天不仅要进行四次AZT(Azidothymidine)静脉注射,还必须服用以及ddl以及ddc各两次,另外要吃的药还有PeptideT等改善神经机能的辅助药剂、立得宁(Ritalin)等抗郁药剂,以及各种维他命药剂,简直就是整个人都浸在药桶里一样。

“另外有没有什么地方觉得不舒服?手脚会不会麻?”

“不会,现在还没有其他地方不舒服。”

就少年生的病而言,除了偶尔会头痛之外,还看不出其他明显的症状实在算得上是侥幸。因为在他这个阶段,就算是出现半身麻痹,或是语言障碍、记忆减退、意识昏迷的症状也不足为奇。

有个二十多岁的男性到上周还住在隔壁病房,等他进入和这少年同阶段时,已经因为上例的病症,导致他的人格几近崩溃,在最后的一个月中,甚至完全陷入丧失情感表达能力的状态。不管早苗和他说什么,都没有反应,好像对人世间的任何事物都已失去兴趣一般。

然而对这少年而言,他现在的情况真的算幸运吗?

因为他必须在意识清楚的情况下,面对逐渐逼近的死亡。而且,他才只有十一岁而已。

“我老家附近也有整排的樱花树。”少年面露寂寥地说道。

“真的,漂亮吗?”

“嗯。那里还有河,樱花树就长在河岸边,我傍晚会带着小白到那去散步。”

“小白?”

“它是只柴犬,我没和早苗姐姐说过吗?”

“没有耶,这是你第一次提起。”

“它真是只笨狗,同样的客人不管来家里几次都记不得。只要有人来,它就会汪汪叫,不过客人回家的时候,它反而会向他们摇尾巴呢!好像在说刚刚对你叫,真对不起。不过同一个人下次再来,它还是会叫。可是,可是,它还是有可爱的地方喔!只要我或者是姐姐从学校回家的时候,它就会开心地冲来冲去。当我从家里走到里面的院子的时候,小白还会从外面抢先一步到院子里呦;等我走到玄关那里的时候,果然小白已经先到那里等我了。不过它后来因为心丝虫症死了。”

“这样啊……”

“我想训练它,让它聪明一点,所以常常带它到山里去。只要把树枝丢出去,它就会马上追出去。可是它回来的时候大都两手空空的,也不能说是手,要怎么说呢?嘴巴空空?反正它嘴巴里什么都没有,我也不知道是它找不到还是忘记了。不过它好像也知道自己搞砸了,都会心虚地不敢看我的眼睛。”

早苗心疼地听着少年说的话。和老年人诉说年轻时的往事比起来,他努力回忆的一生未免也太过短暂了。

此时他忽然住嘴,并闭上双眼,想要探索自己的回忆。

“我最近有很多事都想不太起来了……。像是爸妈的事,或是和姐姐、小白一起玩的事。”“这一定是因为那些药的关系。我想是因为你吃了一堆药,所以脑子才会暂时迷迷糊糊的。”

早苗自己也很了解,说这些话只是用来安慰人的。再过不久,他就不能随心所欲地沉浸在他过去的回忆之中了。

“可是,这些都是我最重要的回忆啊……。”

少年原本想再多说些什么,却吐不出半个字来,双唇颤抖着。

“早苗姐姐,我好害怕……”

早苗一坐到床边,就被少年一把紧紧抱住。他就像被追逐的小动物般,一阵阵颤抖着,甚至传递到早苗的胸口。

这个少年原本正值即将踏出人生第一步的年龄,现在却必须面临人生的终点。面对这一切,早苗能为他做的,也只有这样拥他入怀而已。

早苗回到办公室后就听到敲门声。

门一开便看到土肥美智子站在斗外,她手里的两杯咖啡正冒着热烟。

“喝咖啡的休息时间到罗!我也把你的这一份带来了。”

“不好意思,麻烦你了。”

“两百五十日圆。”

早苗苦笑着从白衣的口袋中掏出钱包来。

美智子一屁股坐在小小的沙发扶手上,早苗听到扶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美智子身材娇小却微胖,早苗有点担心扶手是否能够承受得了她的重量。

她一抬头就发现美智子一边啜饮着咖啡,一边盯着她瞧。

“讨厌啦,怎么了嘛?”

“你的表情很恐怖耶。”

“那真是不好意思罗!”

“我不是在开玩笑耶,同情病患是没关系,但如果你也陷在其中,陪他们一起痛苦的话,你很快就会筋疲力竭的。”

“没关系的,我会转换自己的心情。”

美智子默默地喝了咖啡,接着看到早苗桌上的病历表。

“上原康之?”

“是啊。”

由于觉得隐瞒也没什么意义,所以早苗就点点头。

“不管谁都一定会可怜那孩子的,而且那孩子是药害艾滋的受害者吧?”

“咦?”

美智子大略看了看病历表。

“这里虽然写的是垂直感染。”

“康之的父亲是血友病患者。他在一九四八年因为输入遭污染、未加热的血液制剂,才会呈现HIV阳性反应。大学附设医院好像也没有通知他本人这件事……”

“她母亲也是因为这样才被感染的吗?”

“嗯。因为他母亲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怀孕,所以他姐姐和康之本人都……”

“这真是太惨了,他的家人呢?”

“他父母和姐姐三年前都去世了。”

“那他现在不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美智子叹了口气。

“他发病的时间……,正好是在两年前吧?如果再晚一点发病,可能还有办法,他的运气真是太不好了。”

在防止艾滋病的蔓延上,多药并用的鸡尾酒疗法的确具有疗效,也不过是近一、两年的事。目前除了AZT之外,借由同时使用四种蛋白脢抑制剂或五种反转录脢抑制剂等,让即使是只HIV阳性患者也可能控制病情,延缓发病时间。

不过只要一发病,伺机性感染会随之更为加剧,如果到这个时期,其实就没有真正有效的治疗方法了。

“而且偏偏又是罹患原发性的脑部NHL,真的是无法可想了……。”

早苗连答话的力气都没有,只能沉默以对。

属于高危险肿瘤的非何杰金氏淋巴瘤(Non-Hodgkin''sLymphoma)为艾滋病伺机性感染所引起的三种淋巴瘤中治愈率最低的,特别是只要蔓延到中枢神经系统,诊断后的平均寿命不会超过两、三个月。

“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脑部NHL的治疗方法应该只有放射线疗法一途了,对吧?”

“嗯,不过实际上还存在一些问题,所以几乎无法指望它会有什么治疗效果。而且只要转移到脑部的话,就不会再进行放射线治疗了。”

“这样啊!那接下来就只能开导他想开一点了。”

“可是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做。”早苗握着的咖啡中,出现复杂的波纹。

“康之他很清楚地知道他即将离开人世了。他虽然拼命地想要接受这个事实,可是他毕竟太年轻了,想要继续活下去的意念十分强烈,所以才会这么痛苦。但即使是这样,他也不曾向我抱怨过。看到他这个样子,总觉得心里好难过……。”说到这,早苗就再也说不下去了。

“果然被我料中了,你应该也需要心理辅导。”美智子微笑着。

“对不起。”

“根本不需要道歉嘛!我们在这里的工作不就是要尽量帮助病患安心地走吗?不管是谁,总有一天都会死的。你也是,我也是。如果每次都把自己搞得神经衰弱,是没办法从事末期疗护的。”

“我明白了。”

美智子站了起来。不过高度和她坐在沙发扶手上时,没什么差别。

“你看起来好像没什么睡,稍微眯一下比较好喔!药剂处方签在你那吧!”

“嗯。让你为我担心,真是对不起。”

“那我走了。”美智子正想走出房门。

“那个,学姐……”

“怎么了?”

“你是不是之前听了我的牢骚,想让我心情轻松一点,才特地来找我的?”

“是呀!”

“对不起,常常让你为我操心。亏我之前还说什么要拯救人心的大话,还立志要到安宁病房来工作呢!”

美智子回过头来。

“你认为人们为什么要过着网络生活呢?”

早苗对这突如其来的问题觉得犹疑。

“这是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很有效率地传递资讯,而且……”

美智子扑哧一笑。

“果然,你也中了网际网络这些东西的毒了。所谓的资讯,其中的九成不过是垃圾,剩下的也都是有毒的,不是吗?我说的人与人之间的网络不是指资讯网络,而是指像安全网般的东西。”

“……这样啊。”

“遇到任何问题的时候,不要只想着自己一个人去承受,否则一定会崩溃的。这时候就需要身边的人帮忙分担,由整体的安全网吸收掉。了解吗?”

“我了解了。”

“还有,别叫我学姐了。我不是告诉过你吗?我之前在女校时曾有过不愉快的经验,现在听到这个称谓都还会汗毛直立呢。”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验,早苗有点想问又不敢问,所以只是说了声“知道了”,等门关上后才又加上了一句“学姐”。

听到刚刚那一番话,早苗心情好像已经舒畅了不少,她不由得感激起美智子学姐。

早苗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土肥美智子是早苗大学时代的学姐。虽然两人都修精神科,不过她比二十九岁的早苗大上一轮,所以两个人是到医院之后才熟稔起来的。美智子出过几本青春期烦恼的相关著作(这也让她受到迎合媒体、妒忌掺半的批判之中),也常为报纸专栏执笔。而且她很早就开始关心安宁疗护这方面的事务(即使承受保守派的反弹),并对此提出多项建议。因此,听说这栋日本首座艾

滋病末期患者专用的安宁病房,圣阿斯库雷琵欧斯(San-Asklepios)协会医院的安宁照护医疗大楼启用时,还是院长三顾茅庐延揽她加入的。

虽然学姐劝她小寐一番,不过早苗却没有这样空闲的时间。因为她之后还必须和内科、神经科医师协商安宁病房今后的医疗方针。

早苗认为除了针对艾滋病脑部病症做治疗外,在去除病患精神方面的痛苦上,也希望能够持续积极使用抗精神药物。可是如果想要让那些医师接受这样的想法,就必须加强论点本身的说服力。

她打开桌上的笔记型电脑,让电脑从待机状态中苏醒过来。她忽然在意起电脑不知是从何时就打开电源了。电脑也和人一样,如果长时间工作的话,会因倦怠而发生异常,譬如专挑关键时刻陷入重度昏迷状态等。为了防止这样的情况发生,听说在结束作业系统后,要经常切掉电源让它休息。不过,对象如果是人的话那还另当别论,如果连机械的生理状态都得留意的话,那就有点悲哀了。

不论如何,她先看了一下电子邮件信箱。虽然早上已经看过了,可是此时又接收到了八封信。有医务室寄来的联络事项、制药公司的电子报、药剂师的询问,还有不知道对方是从哪查到自己的邮件地址,竟然有介绍一定的收入及社会地位的相亲广告……。

但是,其中并没有高梨寄来的信。这一周以来他音讯全无,光从他最后一封信的内容提到和当地人之间发生问题等不稳定的情势看来,就够让人担心的了。

即使早苗开启文书档案,开始撰写看护计划相关备忘录,脑中却依然不时浮现高梨的事。

她打算转换一下心情,于是把电脑搁着后便走出房门。站在盥洗室的镜子前,她仔细地打量着自己的脸庞。额头宽宽的,眼睛也不小,相较之下,鼻子以及嘴巴却长得小小的,所以常常被认为比实际年龄年轻。她试着扬起嘴唇微笑,虽然她很在意之前土肥美智子说她的表情很恐怖,不过如果是现在这种表情的话就不难看了。

完美地补上口红后,她稍微地侧向左右两边转,以便检视自己的脸。她想起遇到高梨之前,自己做的事总是千篇一律的,没有什么变化。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的事已占满她的心灵。

高梨野心勃勃地在文坛出道时还只是大学生,当时他正值二十岁的弱冠之年。处女作的书名为《Implosion》。根据字典的说明,这个字是“Explosion”的反义词,好像翻译成“内爆”、“往内破裂”。

作品内容描述对人际关系漠不关心,一个人独居的年轻人心中不断累积的郁闷;文中所描绘的世界太过封闭,称不上是广为大众接受的作品,不过被视为纯文学最高权威的奖项却将其列为得奖候选,在文艺作品销售逐渐走下坡的情况下,他的处女作销路还算过得去。

早苗当时还是个小学生。她虽然不是个特别早熟的文学少女,不过为了撰写暑假的读书心得报告而到书店去选书时,被那本书部分标题中所出现的入学考试、青春等她当时最关心的事所吸引,于是偶然间买下那本书。

第一次读完时,她脑中仅留下混乱的印象。书中并没有一个特定的道理,只有像是确有其人的写实人物及戏剧性的个性混杂在一起,总给人未完结之感。可是读完之后随着时间的流逝,不知道为什么,作品欲表达的意象却持续在她的脑中膨胀。表面上的不协调及瑕疵所造成的阴影隐藏着发出幽暗光芒的东西,形成永不消退的残像留在她的心中。

由于在最为多愁善感的时期所读的作品影响力很大,所以早苗之后就持续阅读高梨的作品。高梨出道后不久,就在纯文学杂志中发表实验性作品。这些作品在集结成册出版后销路虽然不差,之后他却一改写作风格,开始创作名为《银色之夜》的都会风系列爱情小说,他也因此受到以年轻女性为主的广大读者欢迎。此后,他只要有新作出版就会立刻跃居畅销书排行榜,其中有几部作品还被拍成电视偶像剧或电影等等。

早苗的感觉有点复杂。自己在很早之前就认同的作家成了炙手可热的明星,心里高兴是高兴,不过她也同时产生自己的宝贝被人抢走似的情绪。此外,早苗虽然不讨厌《银色之夜》这一系列的小说,但她觉得其中只见他反常地迎合读者,却严重缺乏像《Implosion》中所迸发出的才华。

早苗初次遇到高梨时,还是个十九岁的医科学生。很巧的是早苗打工的补习班老板,和高梨是高中的同届同学,在她的强烈要求下,老板便为他们两人居中牵线。

读过《Implosion》之后,早苗越来越好奇作者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不过穿着当时流行的蟋蟀绿套装现身的高梨,和她所想像的神经质、纤细的文学青年相差甚远。只有他那双能生动地反映内心世界的茶色眼睛,以及如同棋士般白皙而纤细的手指符合她的想像。

在高楼饭店的酒吧中,高梨让早苗坐在夜景视野最好的位子,还以各种话题试图取悦她。不过其中大部分都不是早苗想听的小说相关话题,而是为了迎合年轻女性兴趣的流行、美食的话题。恐怕他早已经认定早苗是《银色之夜》的书迷吧!

当话题忽然中断时,早苗索性试着把《Implosion》拿出来谈。她谈及当初在读的时候还是小学生所以并不是很懂,不过很惊人的是,读完之后整个作品的意象却在心中逐渐膨胀。

当时高梨的表情变化令人印象深刻。他淡茶色的眼中反射出惊讶,宛如混杂着自信与羞愧的色彩一再地交错出现。社会经验老道的成人在剥离面具后,其实也只是个不懂人情世故的作家罢了,而早苗窥见了他面具下那张不知所措的少年样貌。

在早苗的眼中,这个大自己九岁的男人就像是一个需要庇护的孩子,她也确定自己深信的事并没有错。《银色之夜》系列作品充其量只能算是糊口的工作而已,高梨一定计划着要写出更好的作品。如果能够在他身旁鼓励他,助他一臂之力,那该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呀!

结果,她实际说出口的不及她心中所想的十分之一,最后只请他在最新连载作品《天使翩然降临》上签名后就结束了那次会面。早苗之后虽然有寄给他明信片作为答谢,他也有回音,不过两人的关系却没有进一步的进展。

此后,高梨的小说就慢慢地消失在店里。虽然也会在意,不过早苗此时正为了朝未来的梦想迈进而忙于学业,不知不觉中也就离小说越来越远了。

早苗与高梨的重逢,是在他们初次相见六年后的事。早苗这时候已经二十五岁,并且在母校的附设医院精神科中担任实习医生。

一个偶然的机会中,当她利用假日在神田的书店中流连于精神医学相关书籍时,她注意到身旁站着一个男子好像在哪见过。那个高瘦男子顶着一头乱发,穿着一件手肘处装饰着灯蕊绒的上衣。他一边神情认真地看书,一边抚着从脸颊到下巴都冒出的短须。

最初她以为只是单纯的似曾相识之感作祟,不过和这个男子在什么地方见过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由于不敢明目张胆的盯着他看,她只好有一阵没一阵地偷瞄。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那位男子把书放回书架的手。他是个男人,却有着白皙而细长的手指。听到早苗因惊讶所发出的声响,男子莫名其妙地转向她。当她看到他淡茶色的眼睛时,她心中就更加确定了。

“高梨先生。”早苗出声叫道。

他闻言好像吓了一跳。

“之前我们曾见过一次面,是松宫先生介绍的,我是北岛早苗。”

他有点狐疑的表情顿时缓和了下来。

“啊,你好,亏你还记得。真的是……好久以前的事了呢。”

不仅是表情,他低沉的声音也和之前截然不同。

两人闲聊了一阵,高梨有些迟疑地问她要不要一起去喝杯茶,早苗很惊讶自己竟然豪爽地答应邀约。

于是,两人相偕走进附近一家红茶专卖店。就座时,早苗注意到高梨的服装比她想像的还要讲究。

从克什米尔羊毛衫、宽格灯蕊绒裤子、夹克到鹿皮靴都完美地服贴着他的身材看来,他这一身的行头应该都是在名店订作的。另外,戴在他手腕上的也是纯金的百达翡丽(PatekPhilippe)。早苗忖度着高梨为什么手头会这么阔绰呢?最近新书或小说杂志的排行榜中,明明很少看到他的名字出现。

早苗从列着二三十种红茶的菜单中抬起头来,发现高梨正专注地看着连接到手机上的资讯传输荧幕。

“不好意思,我想确认一下早盘的收盘行情。”

高梨苦笑着,立刻关上了机器。

“是要办像汇兑之类的事吗?”

“不,是股票啦。”

这句话让早苗感到非常意外。高梨和股票,怎么看都觉得不搭调。

“你有在从事股票投资啊?”

“唔,不过最近股市都持续呈现平盘。”

“平盘是……?”

“是指没有买超也没有卖超的情况。不过以目前的市况看来,实在不是买进的时候,要从卖出转买进实在也需要点勇气。”

像股票市场持纩低迷这种新闻,早苗也从新闻听说了。

“那你之前也经常在股票市场里买进卖出罗?”

“嗯。其实真正认真投入只有在泡沫经济瓦解前的那段时间而已。之后,顶多就是买一些暴跌之后,价格还算划算的银行股。唉,到现在已不想再到股市里去赌了。只是习惯成自然,总是会留意股价。之前、豆类等期货,在缴了学费后才了解,这根本就不是外行人可以掌握的世界,后来就退出了。”

高梨将正好送上来的祁门红茶送到嘴边。

“但是,股票不是很难吗?”

“不会,不会,这根本就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像北岛小姐在股市中,应该可以赚不少钱吧!”

“怎么可能,我从以前就不懂经济,现在连重贴现率是多少百分比都不知道呢!”

高梨笑着摇头。

“不懂那些事根本就不会有什么妨碍,需要的只是对人心的洞察力而已。搞不好你很适合呢!”

“真的吗?”早苗显得半信半疑。

“你应该看过证券公司寄来的电子报吧!只要多注意里面的文章,虽然是描述股市的动向,却都用哪些字眼,就可以充分了解了,大部分的叙述都差不多。市场整体气氛为疲软及强劲相互交错;由于对前景的不安,呈现神经质的价格波动,因巨额呆账所引起的抛售;出口成长鼓舞投资人低价买进;对景气复苏感到悲观,股市暴跌。光看这些词句,你脑中会出现什么类型的人呢?”

“唔……,这些词句常用感性的表现方式来比喻。”

“不光只是比喻而已,事实上,只要观察股市的价格变动,就可以发现投资人完全被情绪牵着鼻子走,好像只有冲动行事的女性在买卖股票一样,让我感到很不可思议。不是啦,我没有轻视女性的意思。”

早苗淡淡地瞪了高梨一眼。

“女性一定都很情緖性的说法根本就是偏见。”

“你说的没错。实际投资股票的大部分都是男性,而且其中大部分的人应该已经长期累积了一定程度的经验与知识。即使如此,他们的行动还是非常歇斯底里、随性所至。简直就像是在黑暗中随处乱窜的群众,只要有一点谣言传开来,立刻就会陷入恐慌之中。”

早苗心想,人类就是这样,独自一人的时候感觉很精明,不过只要聚集成群就会出现愚蠢的行为倾向。股市中炽热的气氛可能具有麻痹人类理智的效果。

“所以促使这些人采取行动的不是经济理论,也不是长期展望,而是一篇篇清楚易懂的故事。”

“故事?”

“能够左右各股,好像煞有其事的故事。像是开发出划时代的产品、发现产品具有致命的缺陷、账面之外的巨额债务被掀出来了、社长遭到地检署调查、外资好像提出了并购案等,诸如此类的故事。而且,这些人根本不关心这些故事的真实性,只想借此在短期内抬高股价,只要在他们脱手前没有出现破绽,而市场也都吃这一套就好了;相反地,如果借此能够压低股价的话……”

高梨拿着茶杯,浅浅地笑着。

“我最初之所以会碰股票,是因为抵不过证券公司营业员不断的劝说,才认购了NTT的股票。此后,我才开始怀着兴趣观察股市动向。没多久直觉就告诉我,这不是个可以用经济学规范的世界。股市的运作很明显地不是靠经济学,而是依赖游戏理论及心理学。所以只要是对人类心理稍具洞察力的人,在股市中就很容易赚钱了。也就是说,只要能够早一秒预测到大部分参与者的选择及买卖标的就会赢了。”

“心理学呀……”

早苗把杯子移到鼻子下方、边闻着武夷正山小种红茶的香味边想着——事情真的会如他所说的道么简单吗?

“而且就算不拿手,用动物行为学的理论也很有用呢。”

“动物?”

高梨脸上浮现一抹讽刺的笑容。

“虽然现在泡沫已经破灭了,但在泡沫经济最高峰的时期,称为‘场内经纪人’的这群人可是十分活跃的呢!你曾在电视上看过这些人在东京证券交易所中,比手画脚地代客操作股票的情景吗?”

早苗点点头。那个地方有类似髅育馆的地板;各种文件如雪片般飞扬;满脸杀气腾腾的人扯着嗓子叫嚷,还一边重复着奇妙的手势……。她记得当时曾想那些人还真厉害,用这种方式沟通竟然都不会出错。

“各个证券公司都有场内经纪人,你认为和大型公司相较之下,较为弱势的小型证券公司的场内经纪人没事做时,都在做什么?”

“这……。”

“他们会严密监控像野村等势力强大的证券公司。或是硬在那些公司的生意中凑一脚,甚至在完全搞不清楚理由的情况下,跟着他们买进同一支股票,这就叫做随强操作。他们在场内的行为,和狮子主动狩猎时,死缠在一旁的土狼简直没两样。狮子一边佯装不知情,一边想要摆脱追兵,而土狼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被甩掉的,它可是亦步亦趋地紧跟不舍吧!”

这的确是幅颇为滑稽的景象。或许高梨还是以小说家的眼光在观察着股票市场吧!

然而,早苗不免对高梨的多话有些介意。虽然还是个新手,不过以她担任心理咨询的经验看来,过度健谈的人,往往是因为他想要隐瞒些什么。他之后虽然滔滔不绝地谈着股票的事,早苗却觉得他是因为害怕被问到其他的事情才会如此。

“……不过,说了这么多漂亮话,其实我也只在泡沬经济最荣盛的时期,顺势赚了一笔而已。而且,如果硬要我说什么秘诀的话,只能说别贪心,知足就好。也就是说别想等到最高点才卖,像信用交易的话,日后还有追加保证金要付,所以得为自己留点余地。大概就是这样了。”

“那你在股市中相当成功罗?”

直接问他赚了多少,总觉得好像太奇怪了,于是早苗采取迂回的问法。

“这个嘛!和我之前做老本行所得的全部版税相比,我想在股市中赚的利益少说也多出了好几倍。”

高梨若无其事地说道。

《银色之夜》系列小说热卖时,他的收入应该就很可观了;如果要比那些收入还要多出好几倍,那可就不是普通的数目。

“而且,我正巧是在黑色星期一前就退场了。之后因为不动产行情暴跌,我就用赚来的钱在四谷买了一栋狭小的细长笔型楼。一楼到三楼都租出去了,我平常都住在四楼,五楼就当作工作间。有机会请一定要到寒舍来坐坐。”

“谢谢你。”

早苗没想到会听到他说出这样的话,原本心中那种等着看好戏的些许恶意也跟着消逝无踪。“那你下一部作品什么时候问世呢?”

她自然而然地问出口后,马上就又反悔了。因为到前一刻为止感觉心情很好,不断侃侃而谈的高梨,此时忽然开始吞吞吐吐。她一定刺中了他的要害。

“唔……这个嘛。我打算如果可能的话,要尽快完成。”

“我……我很期待你的新作。因为我一直以来都是高梨先生的书迷。”

“是吗,谢谢你。不过……。”

高梨的表情变得很寂寞。

“我想你可能也已经察觉了,最近我都没有再出书了。”

果然如此,早苗想着。可能是有点自恋,也可能是对自己的容貌很有自信,高梨的单行本中一定会有作者的近照。所以如果在书店遇到他,应该马上就会被认出来才是。

“是因为面临短暂的低潮期吗?”

“这个,也不知道可不可以这么说。其实不是写作的问题,是销路的问题。”

“可是你不是有好几本书都曾在排行榜上?”

“可是大概都腻了吧!我是说读者。在我和你上次见过面的一年后,销路就忽然停滞不前了。而以前的作品大多都绝版了,文库本是还有三十本以上,不过……”

早苗对于高梨这种几近自虐的坦白感到困惑。

“这真是个严苛的世界。”

高梨就这么沉默了一会儿,啜饮着冷掉的祁门茶,之后他冷不防地从皮革背包中拿出一捆影印文稿。

“这是我最新完成的作品。可不可以麻烦你读过之后,再告诉我你的感想?”

“……可是,我真的可以吗?”

“当然了,希望你能严格地批评,不用有所顾虑。”

“好吧!”

早苗发觉自己不但不同情高梨,心中反而对他当下所处的窘境感到欣喜。

这种感觉说白一点就像是借给朋友,不知流落何方的书,在许久之后又回到自己手上一般的情绪。

现在能帮高梨的只有她了。这么一想,就让人觉得十分欣喜。自己从很久以前就认同他的才华了,现在如果能够帮助他再一次挤身当红作家之列,那是多么令人骄傲的事啊!而且这次还是靠他真正想要完成的作品来达成的。

从高梨那里拿来的稿子名为《余晖》。这种标题乍见之下像是历史小说,不过看了开头之后才发现,故事似乎是以现代为背景。在早苗和高梨分手回到公寓后,她一口气就把所有的文稿都读完了。如果换算成四百字的稿纸则大约有三百张,应该算是偏长的中篇小说。

故事大纲在描述一位曾风靡一时,又遭众人遗忘好一阵子的小生,接演了某个电影中一个酬劳少得可怜的反派角色,没想到他却反而借该角色使演技更上一层楼,并再度广受注目。然而转眼间,他又卷入一桩连自己都不记得的绯闻中,而承受媒体猛烈的攻击。因此,他在没有任何人相信他的情况下,成了真正的“反派”,跌跌撞撞地走上毁灭一途。

在作者压抑的笔触下深刻传达出,主角的部分苦恼与作者本身的经验是相互重叠的。虽然无法马上下结论说这是不是一部杰作,但能够确定的是,这至少是部力作。

只是她有特别留意到,书中出现的角色对于“死亡”这件事非常在意。其中有一段是身陷丑闻中而烦躁不已的男主角,在阳台上边看着夕阳边嘀咕着“这算是生产的痛苦吗?还是死亡的痛苦呢?”这段台词,特别让她感到不寒而栗。

听了早苗的感想,高梨在相当程度地修改作品后,便带着作品到之前合作过的小出版社去。经过一番努力后,编辑虽然面有难色,最后总算答应少量出版。

之后没多久就听说这本书卖到再版,早苗虽觉得意外却也感到高兴。

但是不到一周后的某一天,早苗偶然进入高梨的藏书库时,在那发现了好几本《余晖》。那时候她也没太在意,然而数量却一天比一天多。早苗好几次看到像是打工的年轻人,带着用知名书店包装纸包好的书走进来,高梨也没有任何解释。渐渐地,《余晖》已经多到连书库也堆不下,只好堆到工作间的地板上来。光看到这种景象就够让人拽气的了。

早苗想起平克·弗洛伊德(PinkFloyd)歌中的一小段歌词。叠好的报纸就这么放在地板上,每天,送报少年会带新的过来……。这首歌像是预告着即将降临的悲惨结局一样。她暗自担心着,如果那些书继续这样增加下去的话,那么早晚会崩溃的不是高梨的神经,就是工作间的地板。

可是有一天,当早苗再到他的工作间时,发现成堆的书已经完全消失了。因为高梨为了整理自己的书,在附近租了一个仓库。

眼前的问题暂时是解决了。然而其后没多久,真正的危机就浮上了台面。

“我怎么会作这么奇怪的梦呢?”

在早苗和高梨成为情侣后约一个月的早晨,高梨边翻身边嘀咕道。

“什么梦呀?”早苗睡眼惺忪地问。

“最近每晚都作一样的梦。细节我记不太清楚,只记得大部分的时候,我好像都在一间大宅邸里。那里有又长又暗的走廊,而且两边都有一整排的门,而我打算打开最靠近我的那扇门。”

“梦里有什么呢?”早苗忽然间被挑起好奇心,这样问着。

“什么都没有。”

高梨摇摇头。

“第一个房间里空荡荡地什么都没有,第二个房间也是一样。然后,再打开下一扇门发现那是一道墙,再下一扇则因为上了锁,我怎么拉都拉不开。”

“这梦好像很无聊耶,结果你什么都没找到吗?”

“不。当我打开最后一扇门时,房间最里边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放着一只绑着缎带,很像是礼物的箱子,所以我满怀期待地打开箱子。”

“结果里面也是空的吧?”早苗恶作剧地微笑问着。

“不,里头装着一条蛇。”

高梨的脸厌恶地皱了起来。

“蛇?”

“嗯,因为箱子里面很暗,所以看不到它的颜色、种类,只知道那是条毒蛇。我一看到那条蛇就把箱子甩开,这时候不知从哪传来的声音说,‘不管你到哪去,都无法甩开它的’。”“嗯……”

“我害怕得发抖,所以赶紧跑出房外。这个时候其他的房门马上就一扇扇地开启了,而这次不管在哪个房间,都有张摆着箱子的桌子。而大概在这时候,我就会醒过来。”

早苗听着,心中的忧虑更为强烈。之前读《余晖》时她就已经怀疑了,高梨的精神状态很明显地已逐渐出现异常了。

以专家的眼光看来,这很明显地是遭死亡恐惧症腐蚀的前兆。

精神科医生通常对心理学不甚了解,不过受到亲密好友正在研究神话的影响,早苗对解梦有大致的认识。“蛇”是人类梦中最基本的象征之一,从爱斯基摩人居住的极地中即使没有蛇栖息,蛇依然出现他们的神话中,就可以清楚地了解到这点。

而“蛇”所象征的最重要意义,就是“死亡”了。

两个护士一边聊天,一边走进盥洗室。早苗提起精神,回到了房间。此时电脑屏幕已经转暗,显示的是长着翅膀的烤面包机在夜空中飞翔的荧幕保护程式。

她回到座位,碰了碰滑鼠后,电脑再度回到文书编辑画面,不过早苗已经不想费心于公事上。

仔细想想,高梨罹患死亡恐惧症实在是其来有自。

首先可以举出来的就是,他生活富裕,不需每天为了生活温饱而奔波。

死亡恐惧症自古以来,就为王公贵族常出现的心病而闻名。每天为了基本生活需要和各种不同问题奋斗的人,根本没有余力去在意不知何时会降临的死亡,也就不会陷在死亡的恐惧之中。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这种人,他们内心的空虚才是危险的。

再深入探讨的话,就会联想到《余晖》这本书。

作家或哲学家也是死亡恐惧症下手的好对象。他们最大的缺点就是,不论面对什么事都会加以“凝视、分析”。宇宙的万物万象中原本就没什么“意义”可言,如果对之“凝视、分析”的话,当然只会发现所有事都丧失了意义。

第三则是对科学怀抱着过度单纯的信赖。

正确地纪录世界中发生的所有事,与指出人类幸福生活的愿景,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码事。道金斯(RichardDawkins)所着《自私的基因》(TheSelfishGene)中,已经很清楚地点出这两者间的鸿沟,如果所有生命都只是基因体这种想法成为事实的话,我们将无法面对宇宙中的各种挑战,而随着宇宙消失。

人类的恐惧也许有一定的限度也说不定。

才在几代之前,不管是多大的城镇,只要到了夜晚就会被漆黑的幽暗所包围。在那种时代,相信人们是真正相信幽灵的存在,而打从心底感到恐惧的吧!然而,当人们否定死后的世界时,恐惧的对象也就转移到现实中存在的危险,也就是死亡本身了。

人类以想像力创造出的黑暗世界虽然昏暗,但却不算是“虚无”的。这样的想像世界可以算是人类在面对真正黑暗前的缓冲地带,然而我们却将这种可以保护人类的黑暗逐出我们的生活。

在美国医学会编的“精神病患分类与诊断手册”(DSMITV),完全看不到有关死亡恐惧症的相关纪录。也就是说,这种症状尚未被归类到独立的精神障碍范畴中,只被视为忧郁症的一种而已。这可能是因为患者恐惧的对象并没有违反常理,而是任何人都会惧怕的“死亡”,而且这种病也鲜少引起明显的社会脱序行为。但是,死亡恐惧症却比其他任何恐惧症都更为严重,并且深深地、静静地啃噬着人心。这种病可能总有一天会从最底部颠覆人类的社会。

早苗预估今后特别是在日本社会中,死亡恐惧症的患者可能会急遽增加。最近的经济虽然呈现衰退的状态,然而在世界少数经济繁荣的国家中,不用忧心基本生活需求的人却如同沙丁鱼般地挤在一起。而这些没有特定的宗教信仰、内在规范完全脱序的日本人,一旦陷入对死亡的恐惧中,便再无逃脱之路。

今年一月,高梨突然决定加入报社主办的亚马逊调查计划。早苗能够了解他的心情,而且因为考虑到与大自然接触能对精神产生正面影响,所以她也就没有反对。

早苗叹了口气。

不论是死亡已迫在眉睫,而仍在与之搏斗的上原康之少年;还是因为隐身于迷雾之中,为了将来必定会降临的死亡而恐惧不已,甚至身陷其中的高梨……。

或许自己连一个都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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