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玉落睁大眼睛看着对面的人,还维持着提裙子的姿势,怔怔站在那里,像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身后,满堂喧闹立即化作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的血色,都像潮水退了沙滩一般瞬间消逝。

宁弈抬目看了看,对满堂命妇笑了笑,众人急忙陪着扯开一脸僵硬的笑容。

“前厅已经开席,各位夫人却流连此地,是嫌小王席薄酒酸,不肯赏脸?”宁弈语气柔和,笑意微微,说的话却不太好听,女人们听着,急忙“哪里哪里”的一阵告罪,赶紧蹲了蹲身匆匆走开。

眼看人流一眨眼就走得差不多,秋玉落的二嫂和那位三品诰命混在人群后头也想溜掉,宁弈含笑立于原地不说话,等到那两个女人匆匆想要和他错身而过时,突然道:“两位请留步。”

那两个女人激灵灵一颤,站在当地,僵着肩膀,紧张的转过头来。<ahref="时间都知道小说</a>

“今日宾客云集,宫中也有贺客。”宁弈慢吞吞道,“刚才两位的话,我这新妾妃耳朵不好没听见,其他人也莫名其妙的全没听见,可惜该听见的,还是会听见,不是泼皮耍赖便能赖掉的,这也从来不是我楚王府的家风,宁弈虽然不才,绝无欺瞒圣上之心,也不敢将这等荒唐言语私自帮人遮掩——”他转头,点漆般的眸子笑意凉凉的看着那两个脸色大变的女人,“两位是自己去大理寺认罪呢?还是本王委托大妃送你们去认罪呢?”

“乐意效劳。”凤知微立即微笑接上。

两人都在微笑,偏偏那笑看在人眼睛里只觉得瘆人,两个女人腿一软,噗通一声已经栽跪在地,秋玉落惊呼,“殿下——”

“秋侧妃。”宁弈一个称呼便堵住了她的求情,“本王原以为你出身大家,担当得起这王府女主人之职,如今看来,本王看错了。”

“殿下——”秋玉落晃了晃,珠帘后脸色唰的雪白,“我、我也是为王府声名作想啊……”

“王府声名?”宁弈微微俯前,仔细看她深红珠帘后的眼睛,淡淡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你以为这府中只有楚王府和你的人?你知不知道刚才的对话,很快就会传到陛下耳中?你要是足够聪明,在大妃指出这两个女人的不是时,就应该撇清关系公允处置,那才是维护楚王府名声,你做了什么?泼皮、无赖、颠倒黑白、混淆是非,不像楚王府未来的女主人,倒像集市上偷斤短两还要赖账的市井泼妇!”

他声音很低,语气也不厉,但字字刁狠,刻薄得毫不容情,秋玉落字字听来耳中,就像耳边炸开一个个闷雷,轰得她脑中一片空白,羞辱伤心愤怒绝望……种种般般的情绪像潮水般涌上来,冲得她呼吸困难,眼前金星四冒,宁弈的脸近在咫尺,那般绝艳京华的脸,此刻看起来却陌生而冷酷,她茫然的退后一步,抓住了身边一棵树的树身。

她脸色惨白摇摇欲坠,四面侍女嬷嬷没一个敢去扶她,宁弈也没打算就这么饶了她,漠然退开几步,遥遥看着她,道:“犯了错,就要去弥补,这两个女人,我交给你处理,你打算怎么做?”

“玉落,玉落——”秋玉落的嫂子听见这一句,慌忙扑了上来,“我是无心的,我是无心的,救救你嫂子我,我是你亲嫂子啊……”

“夫人,夫人……”三品诰命涕泪横流的拉着秋玉落的衣角,“我猪油蒙了心!我一张狗嘴胡言乱语!您千万救我一救,救我一救——”

秋玉落怔怔的站着,任她们把她晃得风中灯笼似的滴溜溜晃,半晌,她脸上摇晃的深红珠帘后,隐约看见蜿蜒的水光一闪。

那两个女人紧张的瞪着她,宁弈似笑非笑负手看天,凤知微百无聊赖准备溜,却发现宁弈正堵在她要离开的路上。

随即秋玉落深深吸一口气。

“两位夫人在我楚王府胡言乱语,诅咒圣上及侮辱已薨藩王,这等荒谬大逆言语,我们不敢听,也不敢容。”秋玉落第一个字声音还在抖颤,慢慢便平静了下来,字字森冷,“来人——”

楚王府护卫应声而至。

“送往大理寺,请大理寺卿处置。”

“是。”

“救命——救命啊——”两个女人杀猪般的声音还没冲出咽喉,已经被护卫手脚麻利的各自塞了一团布,拖了便走,宁弈淡淡道:“知会她们的夫君一声,稍后以管教不力,纵妻生祸一并处置。”

“是。”

秋玉落颤了颤,咬牙不语,宁弈转头对沾满廊下呆若木鸡的婆子侍女们道:“你们夫人累了,不要再吵她,都退下。”

下人们无声退去,秋玉落这才“呜”的发出一声悲泣,提着裙子疯也似的跑过宁弈身边,撞开凤知微,蹬蹬蹬的奔回洞房,随即,有撕心裂肺的哭声传出来。

满院子恢复了寂静,凤知微漠然的听着那哭声,心想场面上交代够了,私底下也该让人家新婚夫妇好好赔礼软语哄劝破涕为笑啥啥的了,做人要自觉。

她对着宁弈扯开一脸假笑,马马虎虎施了个礼,道:“多谢殿下仗义执言,很抱歉扰了殿下洞房,殿下的喜宴也不好意思再领,告辞,告……你干嘛——”

手臂上突然多了一双手,某人闪电般的一把将她拖起,拽着她便往洞房走!

“殿下你干什么——”凤知微再没想到一向行事稳沉的宁弈今日作风竟然大异往常,想挣扎又顾忌着场合,一犹豫间她的护卫已经对着宁弈呛然拔刀,刀光一闪便向他后心搠来,宁弈却理也不理只向前走,凤知微一转头看见他侧面,紧抿的唇透着点微微的怒气,心中叹息一声,只好对护卫做了个“没事放开”的手势。

护卫收刀,宁弈就像不知道这一霎间的官司,两步上廊,拖着凤知微掀开房门,手腕一转,将凤知微压在门后墙上,很熟练的臂肘一横,横在她咽喉前,一个完全不给逃开的姿势。

房内大声痛哭等着宁弈来安慰的秋玉落抬起头来,登时“啊”的一声呆了。

宁弈眼角也不瞄她一眼,只盯着凤知微秋水迷蒙的眼睛,突然一低头就去抓她掌心。

凤知微立即让开,怒道:“男女授受不亲,殿下你干什么?”

宁弈缓缓缩手,眯起眼睛看着她,半晌冷笑一声,道:“大妃,你还欠我一个解释。”

“我解释过了,在陛下面前。”凤知微掉开眼睛,不看他,“我觉得没有再解释的必要。”

宁弈盯着她眼睛,一字字道:“你丢我在马车,任我自生自灭,就这个解释?”

凤知微望着他,一身红衣的宁弈,乌发和眸子都如墨染,有种平日难见的清美风情,鲜亮得有点刺眼,他的眸子里倒映花团锦簇的洞房,眸瞳的虚影里,秋玉落正惊惶而又愤怒的抬起头来。

“是。”良久她慢慢道,“你若因此怨恨我,我接着便是。”

宁弈短促的笑一声。

随即他用肘压着眼睛,偏着头,声音从肘下闷闷的传出来,“知微,知微,你永远这么倔强。”

凤知微闭上眼睛,轻声淡淡道:“我只遗憾那日我没能下狠手杀了你。”

“那很好。”宁弈放开手肘,冷冷的盯着她,“我就是不明白,你说这种话的时候,为什么从来不敢看我的眼睛?”

凤知微立即睁开眼睛看着他,笑了笑道:“需要我看着你眼睛重复一遍吗?”

宁弈仰起头,低低一笑,笑声微有些停顿,像含了苦涩的果,“算了,你愿意自找折磨,我不愿。”

凤知微默然不语。

秋玉落本来趴在妆台上哭泣,宁弈拽着凤知微进来时她怔在了那里,用一种别扭地姿势半转着身子将两人望着,她听不清两人对话,却看得见两人的姿势和神情,看得见宁弈眉梢淡淡苦涩,看得见凤知微深凉而又无限隐藏的目光。

这样的两个人。

令人觉得,天地只在他们之间,无人可以插入。

秋玉落的脸色越来越白,手指无意识的紧紧抓住一把梳子,梳子并不尖利的齿戳进掌心,穿裂般的痛。

她不能自抑的粗重的喘息传到凤知微耳中,她淡淡转头瞥了一眼,心中无声叹息,拨开宁弈的手,道:“殿下,这不是我呆的地方,放开吧。”

“这确实不是你呆的地方。”宁弈轻轻道,“我费尽心思留下正妃位置,你想要的却是……天下。”

最后两个字轻轻说出来,两个人都震了震。

多少年分合兜转,彼此心事都明,却从未像今日这般,直接捅破了那层纸。

凤知微突然吸一口气,推开他便走。

宁弈抓着她手腕一带,凤知微刚迈出的步子被他狠狠带了回来,宁弈头一低,毫不犹豫压上她的唇。

他吻下的力道如此坚决而凶狠,以至于两人险些齿关相撞,各自一声闷哼。

“殿下——”忍无可忍的秋玉落终于爆发出一声嘶喊,在宁弈低头的那一刻,啪的抛开梳子冲了过来,“你不能这样,你不能这样,你这样将我置于何地……”

宁弈一转头,盯住了她。

他盯过来的眼神并不狞厉,墨玉般的眸子沉渊一般的深,秋玉落被那样的眼光一盯,身子一僵。

“我置你于何地?”宁弈看了她一阵,慢慢的笑了,“你又何曾将本王看在眼里过?”

“殿下……殿下何出此言”,“”秋玉落颤着声音,满头珠光都在晃动,“我救了你呀……”

她的话说到一半便顿住,因为宁弈这一刻的笑意更加奇异,那样的眼神,怜悯、讥笑、嘲弄、讽刺、不屑……看得她浑身颤抖,心若落在深渊。

“是啊,我的救命恩人。”宁弈将恩人那两字咬得很重,“所以,我用侧妃的位置,来谢你了啊。”

秋玉落怔怔看着他的眼睛,突然开始一步步后退,踉跄着退到墙角。

宁弈却已经不再多看她一眼,扭过头淡淡道:“秋侧妃,聪明人都知道安守位置,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若是有谁不聪明,没个分寸越过了界,”他指指秋玉落脚下,“你看,这三尺之地,可做眠床,自然也可以做墓穴。”

他还比了个方方正正的形状,仿佛便是墓穴规制,秋玉落直着眼睛看着他手指漫不经心那么一画,眼光飘了几飘,蓦然一口气抽不上来,便晕了过去。

她咕咚一声栽倒墙角,凤知微轻轻叹了口气,宁弈瞄也不瞄一眼,只盯着她,道:“大妃,这几日我左思右想,你这么大方,这么雅量,一心为我张罗婚事,想来你这辈子,是无论如何不肯和我共眠床了,就是不知道还有没有那个荣幸,可以和你共墓穴?”

凤知微莞尔,那一笑轻飘飘挂在唇角,“生既不能同寝,死又如何同陵?”

“华琼已经准备出十万大山了吧?”宁弈突然转了话题,在她耳边轻飘飘的道,“你说,我该怎么办?”

凤知微心中一震,面上却不动声色,笑道:“哦?”

宁弈放开她,盯着她的眼睛,点点头道:“当初你在卫所暗牢里说,如我所愿,如今我也对你说,如你所愿。”

凤知微避开他的眼光,一笑颔首,“谢殿下成全。”

她轻轻侧身,从他身侧走了过去,宁弈默然不动,衣袖下的手指一动又收。

凤知微走到门边,听见他低低道:“我不甘,我终究不甘……”

凤知微的背影顿了顿,随即掀帘,头也不回而去。

我们以为我们抵得过天意的无情。

却不知道强大的是命运。

==========

长熙二十年春,在十万大山失踪将近两年的华琼,突然率着火凤军出现在山脉南端,乍一在世人面前出现的华琼,立刻展现了她身为天盛皇朝第一女将的生猛,直指当初朝中有奸臣,唆使闽南将军故意隐瞒军情,使火凤军险些全军覆没于巴州县城下,又称闽南将军嫉贤妒能,与长宁藩勾结,图谋倾覆火凤,顺手还揭出了当初火凤被军方大佬打压,被迫流亡他国的旧事,以及火凤女帅的死,称皇帝昏庸,迫害忠良,屠杀功臣,难令将士归心,随即打起“灭群奸巨蠢,还朗朗青天”旗号,直扑闽南和陇北边界马屿关,杀马屿关所有守将,败当地守军,当天就占领了马屿关,之后兵锋直下,连克数州。

她反了。

华琼出现得突然,杀来得凶猛,造反得干脆,所有人都反应不及,按说华琼一反,首当其冲的便是楚王派系的闽南将军,偏偏那时本应在陇北边界和长宁做一次交战的闽南将军,突然犯了点小错,被临阵换将,去南海驻守了,结果新任闽南将军,便直面上了来势汹汹的火凤大军。

实在是大军,如果说当初华琼在巴州县城下狼狈而逃时,火凤还只是五六万的编制,那么这次新任闽南将军在闽南首府肴城城墙上,看见黑压压推进而来的火凤军时,当即倒吸了一口凉气。

潮水般涌来的火凤军,哪里还是五万人?三倍也不止!

更要命的是,那些士兵铁甲贯日,刀枪铮亮,骑兵如风,步兵彪悍,连斥候都神出鬼没来去如飞,还有人人都有的悍然杀气——用脚指头也可以看出,绝对的一流精兵。

众人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有人看见过刚出大山的火凤军,确实人人兽皮树叶的十分狼狈,但是洗劫过马屿关,打开马屿城的军械库后,火凤军神奇的立刻乌枪换炮,装备严整,有人算了算,觉得马屿以及临近的几个州县的军械库加起来,只怕也不够火凤军三分之一装备齐整。

他们的刀枪军械哪来的?这个问题盘桓在人人心头,却也无法和已成敌人的华琼询问了,杀气腾腾的华琼,长枪一指,麾下铁骑只一个照面,便冲翻了肴城严阵以待的步兵方阵!

那些火凤骑兵,个个骑术精绝,到哪里都尖刀阵型,锋锐逼人,像一柄柄百炼牛角匕首,将敌阵撕裂、戳破、剖开,而随后而来的步兵,人人都有精妙的刀法和扎实的底盘功夫,凶狠呼啸,来去如电,杀人就像砍瓜切菜,寻常天盛士兵一个照面便倒,十个打一个人家还游刃有余,平日里那些也算百炼战场的老兵,和人家比起来,纸糊的一样。

城下杀得一面倒,城上看得腿软,这样的军队,以一当十,天下谁能阻挡?

三月十一,肴城下。

三月十二,伏州下。

三月十四,稽县下。

……

短短半月,闽南全线落入华琼之手!朝廷大军被打散,被逼退入临江一线,正夹在闽南和长宁之间,腹背受敌!

军报雪片似飞往朝中,老迈多病的天盛帝不堪此噩耗,当即病倒。

楚王宁弈监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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