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卓雪山传来的风,带着高山的雪沫气息,走过千里朗阔草原,扑到脸上,便只剩了舒爽和清凉。

地平线永远远在视线之外,一抹残阳,在碧蓝天幕那头,分外雄浑的燃烧着,将眼前壮阔的河水,照耀得闪烁如金。

“过了前面这条河,就是呼卓十二部的地盘。”华琼从车内出来,给负手立于河边的凤知微披上披风,“内陆虽已开春,北方却是越走越冷,这么单衣薄衫的,冻着了怎办?”

凤知微拢紧披风,对她一笑,道:“别把我当病猫似的,你快生产了,才不能出来吹风。”<ahref="落霞</a>

华琼拍拍她的肩,两人相视一笑。

随即各自调开眼光。

一个继续出神的看河水,一个眯起眼睛遥望茫茫草原。

风拂起两人头发,俱都猎猎飞舞。

出帝京已经有些日子,大雪那日凤知微葬了凤夫人和凤皓之后,便狠狠的病了一场,病好了她仔细思量,决定还是离开帝京。

所有的牺牲,都必须有其价值,娘宠爱弟弟十六年,做了那许多准备和假象,就是为了有朝一日一旦大成皇脉案掀起,好将弟弟推出去替她顶包,甚至不惜自己一死,换得天盛帝的原谅和怜惜,不仅给了她生存的机会,也给了她崛起的可能。

从今以后,她便不会再陷于身世被揭穿的危险之中,甚至可以凭借帝王的愧疚和那个郡主身份,逐步走向娘希望她走向的方向。

娘为她做到这个地步,连临死,都在对天盛帝做戏,她凤知微,怎么可以辜负这样的苦心恩情,怎么可以浪费掉那两条性命?

而宁弈既然已经对她出手,也就再无留情的可能,第一次被她逃脱了,难保不会出现第二次的下手,随着宁弈回京,征南大胜的战绩必将使他更加熏灼,到时她要如何和他斗?

“有些东西我势在必得,而如今既然已经走到这一步,再容不得我退后,有时候为上位者也身不由己,就算他想退后,他的部属他的跟随者也不会允许,你……可明白?”

话声言犹在耳,那次五皇子夺嫡之后两人在御书房之外回廊里的对话,至此日方才明白其中深意。

可惜,明白得也太迟。

帝京居,大不易,那么便先退一步,海阔天空吧。

没多久,华琼和赫连铮都赶到,恰逢此时,对越战事出现变化。

先是一次战事中,天盛军中大越埋伏,大败,主帅秋尚奇重伤。

其后追查,才发现问题出在呼卓部,呼卓十二部中的金鹏部,因为今冬大雪草场分配不均,心中不满,暗中勾连大越出卖军情,呼卓老王大怒之下,寻金鹏部首领质问,被金鹏部暗藏的勇士击杀而亡,呼卓部顿时乱成一团,据说自老王死后,为继承权和部落势力划分,天天都在打仗死人。

呼卓部是天盛领土,这样的事自然不允许发生,天盛帝立即便允准了赫连铮回草原的请求,封赫连铮为呼卓十二部大汗,承顺义王爵位,回草原接位,并下诏严词斥责金鹏部首领达腊,要求其立即交出刺杀老王的凶手,并归顺新王。

诏书是堂皇冠冕,但谁都知道,草原部族彪悍,只相信胜者为王,赫连铮这个顺义王如果不能镇服草原之乱,那就是个空头圣旨,保不准自己都落不得全尸。

赫连铮当即点齐属下回奔草原,临行前向凤知微告别,凤知微只淡淡道:“无须告别,我跟你走。”

第二日天盛帝便下了旨,封凤知微为圣缨郡主,赐婚赫连铮,由长缨卫偏领淳于猛送嫁,即日起随顺义王前往呼卓十二部。

这个带“圣”字的封号令满朝震惊,凤知微却只将讥诮的笑意藏在温婉的神情里——果然,得不到的就是最神圣的。

赫连铮既喜且忧,一番心事搅扰在心说不出口,凤知微却只上殿平静领旨,在众人“可怜刚刚飞上枝头便要去送死”的复杂眼光里,接了旨。

那日金殿高旷,圣缨郡主昂首下阶的身姿笔直,长长裙裾层层拖曳于玉阶金陛,她转身的背影写满决然。

那日顺义王一行,自正殿出,过九龙台,经玉堂大街,越神水门,出永宁门,离京。

那日闽南道钦差、征南主帅、楚王宁弈凯旋回京,钦差仪仗自长安门入,过神水门,经玉堂大街,入九龙台,上正殿。

擦肩而过。

当钦差大臣的马蹄,踏上送嫁队伍的满地红绢,帝京已成回忆。

当钦差大臣于金殿拜谢圣恩,接受那一系列的赐宴、论功、封赏……在帝京的繁华风流里再次呼风唤雨时,圣缨郡主长长的马队,已经行往千里寥廓的草原。

草原的风,很硬,很凉。

凤知微站在波光粼粼的昌水边,看着夕阳渐渐将自己烧尽,看着细碎的水光渐渐归于黑暗,良久,慢慢的笑了下。

她轻轻从袖子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方方正正,触手细腻,不用去看,也可以感觉到上面天然生成的美丽花纹。

这世间天生美丽的东西,多半有毒。

如今她可算明白了。

风行水上,将衣袖吹得鼓荡,风里有什么声音在瑟瑟低吟,却不知道是那永在路中的雪绒漫天的芦苇荡在吟唱,还是夜色下安澜峪的海,潮起潮落生灭不休。

谁在听芦苇唱歌,谁在听海潮赋诗,谁在听此刻,夜风鼓荡下的昌水河。

“噗通。”

很久很久之后,水面上一声轻响,随即归于寂灭。

草原的夜,深凉。

==========

“我们为什么不趁夜过河?”回到宿营地,赫连铮皱着眉头问她。

“你知道为什么不能。”凤知微在他身侧坐下,“对岸虽然现在不是金鹏部地盘,但是十二部现在内部纷乱,谁知道对岸的貔貅部不会有异心?趁夜过河,太危险。”

她端起一杯羊奶,还没端近,就皱起了眉。

“不想喝就不要勉强自己。”赫连铮按住她的手。

凤知微不动,眼光下垂,在那按住自己手腕上略一停,赫连铮立即讪讪收回了手。

转开目光,凤知微若无其事的笑笑,道:“世上事,不能总因为自己不喜欢便不去做。”

她仰头,将羊奶一口饮尽,接过赫连铮递来的帕子拭拭唇,对他坦然一笑。

赫连铮不说话——他知道此刻如果和她说话,她一定憋不住会将刚喝的羊奶吐出来,然后等会她还会继续喝,何苦要折腾她。

他转开目光,不想让自己眼底的心疼被她看见。

知微变了。

变的不是平日的性格,她依旧温和婉转,依旧笑意盈盈,然而只有时时相伴于她身侧的人们才知道,她温和婉转的笑意背后,是永冻的寂寥荒凉。

如果说以前,她温柔表相下的冷与辣,还有着灼热的人间气象,此刻的温柔背后,就只剩下了一望无涯的空寂。

她自悔着自己的不够聪慧不够狠,所以再不允许自己放纵和迁就。

包括……感情。

陛下下旨赐婚的那日,他于失去父王的悲愤疼痛中找到了一丝惊喜,然而当他抬头看见她淡定无波的眼眸,心便重重的沉了下去。

那是将一颗心束之高阁的,凤知微。

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近,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离他更远。

这茫茫阔大草原,不及她的心更空。

“早点休息吧,明日便要进入呼卓十二部地盘,以后的日子,有得累。”赫连铮接过她的杯子。

“也许……从现在开始,就得累了。”凤知微皱着眉,忍着那泛上的恶心。

微微叹息一声,赫连铮站了起来,决定从明天开始,不允许任何羊奶出现在她帐中,看她还怎么喝去。

他迈步出帐去,快捷的脚步带起一阵夜的凉风,凤知微望着他的背影,想着那带点无赖之气的跋扈男子,这段日子也比以前沉默了很多,是为父王暴死家族前途未卜而沉重吗?

每个人都被世事逼着无可奈何的改变,那些旧日轻盈,如花离落枝头。

门帘一掀,顾南衣两肩担金猴一怀抱婴儿的进来,他永远都是这么的固执坚持——养孩子养猴子也不例外。

凤知微很奇怪在她无心顾及他的时候,孩子怎么没给他养死,还白白胖胖,就爱他的怀抱,别人都不太亲近。

也是,孩子总是亲近和自己朝夕相处,连睡觉都在一起的人,不管那是奶妈,还是奶爸。

“该起个名字了。”她接过孩子,两只笔猴跳到她手指上,一根根的啃她手指。

当初那锁片上有孩子生辰,如今也快一岁了,该有个正式名字。

“知道。”顾南衣说。

“嗯,那你说起什么名字?”凤知微以为他在说,他知道该给这孩子起名字了。

“知道。”

“啊?”凤知微一愣。

“知道。”顾南衣指指孩子。

凤知微终于明白他是说,他起的名字,就是“知道。”

凤知微哭笑不得,顾南衣一本正经的抱过孩子,道:“顾知道。”

“……”

“我说,不能用这样的名字。”凤知微半晌叹口气,耐心的和顾少爷解释,“人家是女孩子,用这样的名字,长大后会恨你的。”

面纱后顾少爷用一双比草原星光更亮的眼睛,不解的看着她,半晌道:“为什么?”

顾少爷很少开口问为什么,所以逢着这样的机会,凤知微一定不会放过,“女孩子的名字要优雅美丽,不然会被人笑话。”

“可我觉得,知道最好。”顾少爷慢吞吞的答。

凤知微默然,知道自从自己那次南海重病,顾南衣就留下了一个死结,他觉得一切问题出在自己不知道,所以他心心念念于“知道”,连这倒霉孩子都被迫要叫“知道”。

“这样吧,叫知晓。”她最终妥协,“顾知晓,知晓就是知道,你看,是不是好听得多?而且听起来很像我妹妹。”

顾少爷想了一会儿,点点头,认可了这个名字,却又要纠正她的看法,“你女儿。”

凤知微一个倒仰,险些呛着。

我女儿?

她很想纠正,但是实在不敢,她怕这个问题纠缠下去,顾少爷再来句“我女儿”,这问题就大了。

“你养女。”她坚决的道,“你的。”

顾少爷点点头,答:“我的就是你的。”

凤知微深呼吸,决定真的没有必要继续这个问题,顾南衣却也觉得这完全是没有争议的事,自己先转了话题,“魏知在回京途中遭遇山崩,被洪水冲走,下落不明,宗宸说的。”

凤知微又一愣,宗宸自己不来和她说,要南衣来说?转瞬便明白,宗宸看出她想拉顾南衣出自己世界,这是配合她来了。

魏知下落不明……她陷入沉默,看来宁弈竟然没有揭穿她就是魏知,还为她的失踪寻找了一个惜口,这是为什么?难道他还期盼着自己终有一日,以魏知的身份回朝?

她早已做好宁弈揭穿她还有一个身份的准备,这也是她快速随赫连铮离京的原因,北疆天高皇帝远,就算天盛帝把魏知立的不小功勋都丢在一边,要追究她的欺君之罪,也不是那么容易。

然而他没说。

既然已经对她下了狠手,为什么不斩草除根连根拔起?这实在不像宁弈风格。

目前只有宁弈和宁澄,清楚自己就是魏知,辛子砚不知道,否则天盛帝也必然知晓。

那两人为什么出手只出一半,她百思不得其解,却也不想解,无论怎么出手,都是出手,事实俱在,后果惨烈,永远无法挽回。

顾南衣说完那句话,就自顾自的拿出奶瓶给知晓喂奶,左手稳稳的兜着,右手不疾不徐的喂着,手指间还拈一小块棉布,随时将溢出的奶汁擦去,动作贤淑姿态流畅,和一开始的奶汁泼得娃娃一脸一身都是,已经不可同日而语。

两只笔猴站在知晓肚子上,踮着脚尖,虔诚的托着奶瓶。

油灯光芒射过来,隐隐透过顾南衣的面纱,照出那男子绝世精美轮廓,照见他微垂的浓长睫毛和隐约的安宁静谧神态,这一刻他依旧是玉雕,却鲜活温润,由内而外,散发光华。

凤知微静静看着这滑稽而温馨一幕,眼底浅浅透出一丝暖意。

她于世人身上看见无数薄凉,却总能从眼前这人身上看见最纯净和最美好。

“顾兄……”她突然道,“魏知会失踪,就有再出现的可能,你觉得这事怎么样?”

从今天开始,她要让他参与进这个世界,用自己的态度去思考。

顾南衣并没有思考,回答得很快,“不要。”

“为什么?”

顾南衣喂完奶,小心翼翼将知晓捧过去,交在她的怀里。

“会伤心。”

他的目光落在凤知微脸上,脑海中忽然掠过帝京那第一场雪,那天松山脚下堆起两座坟茔,她跪在深雪里,用手,一点一点抹平坟头碎土。

她没有哭,一直很安静。

他那样看着飞雪中她长跪的背影,却觉得那飞舞雪花的铁灰色苍穹,突然沉重而压抑,旋转着压下来,沉沉的压在心上。

那天他问她,是什么这么沉重,不让人安然呼吸。

她说,伤心。

伤心。

原来那就叫伤心。

那日他在深雪里陪她从日落呆到日出,当天际一线红日颤栗着挣扎出云层,明光刹那渡越万里,射入他双眸时,他突然明白了一些以前不能明白的事情。

比如,很多东西他不是不懂,而是别人不能让他懂,只有她,才能教会他什么叫茫然什么叫担忧什么叫恐惧什么叫……伤心。

只有,她。

对面,凤知微怔怔的看着他,他凑过去,坐得更近一点,牵过了她的手指。

凤知微震惊的看着他——以前他也拎过她拽过她,都是在危急关头为了救她,在平日无故这样主动接触她,这似乎还是第一次。

他牵了她的手指,去触知晓粉嫩的脸颊。

“温暖。”他说,“舒服。”

两只笔猴伸出毛爪,不甘人后的也冲上去摸。

倒霉的娃不堪两人两猴的蹂躏,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凤知微却闭上了眼睛。

顾少爷……这是在安慰她么?

她闭着眼睛,不说话,不动。

良久之后,却有细细的水光,从眼角缓缓流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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