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走向窗边,离开了众人,抬头看着新阳上空。大B在和几个小时前差不多的位置盘旋,眼前暂时还不会坠落,不过,听杂贺说,“感觉它要坠落时,其实已经在坠落了”。

看来他顺利逃脱了──

真是千钧一发。没想到警方这么快就查到了杂贺,三岛原本以为警方会先查到自己。当他从汤原口中得知警方正在追查一个姓“杂贺”的男人时,立对通知了杂贺,否则,现在所有的计划都泡汤了。

希望他今天不要被逮到,不,只要再撑一个小时就好──三岛为不知道逃去哪里的搭档祈祷。他完全猜不到杂贺会逃去哪里。

不,其实他甚至不知道杂贺的本名,他一直觉得杂贺应该是假名。因为杂贺从来不谈论自己的事,所以他以为姓名也是假的。

他们是在今年一月认识的。因为美花核电厂要更换蒸气产生器,所以三岛来到美滨町差不多有半年的时间,那天,他去参加了一场在岐阜市劳动会馆举行的集会,集会的宗旨是控诉在核电厂下游工人所承受的辐射危险。当时,三岛因为某种原因,只要有机会,就去参加反核电厂的集会。那是一场连署集会,因白血病死亡的作业员的哥哥和母亲,请众人为亲人的死申请职灾给付连署。

那个作业员名叫田边佳之,三岛对死者所属的大东电机也很熟悉。大东电机专门负责为若狭湾的几家核电厂反应炉做定期维修,但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姓田边的作业员。

对放射线后遗症深有研究的知名国立大学助理教授站在讲台上疾呼,政府必须承认,这个国家的核电政策是建立在牺牲众多作业员的基础上。三岛也有同感,认为这个主张并没有错,但他想要补充一句话,他觉得那些自认为和核电无关的一般民众,也必须认清这个事实。

演讲结束,三岛起身离席时,身后有人拍他的肩膀。回头一看,一个尖下巴的高个子男人嘴角露出神秘的笑容低头看着自己,眼睛有点斗鸡眼。他的脸色不能说是黝黑,而是接近灰色。

虽然对方的表情有点可怕,但三岛想起以前见过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没想到厂商的人会来这里。”那个人说。三岛立刻察觉对方是核电厂下游厂商的工人,不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

“你是亚玛奇的……”

“你还记得?”男子的嘴唇像橡皮般向两侧张开,笑了起来。

“你也记得我。”

“当然记得,厂商的人中,只有你会去那种地方。”说完,他挑了挑单侧眉毛。

对方是专门负责核电厂维修工作的亚玛奇清洁公司的员工,去年大饭核电厂进行定期检查时,不时在更衣室遇到他。通常厂商的技术人员不太会接触到底层的工人,但那次定期检查之前刚好发生了一点问题,所以,三岛也连日进入重机室。对方说的“那种地方”,就是指一次冷却室。

“你认识田边吗?”对方问。

“不,我不认识。”

“那你为甚么会来这里?如果被人知道你的真实身分,恐怕会遭到围攻。”

“我只是临时想到,所以来看一下。那你呢?你和死者很熟吗?”

“不能说不认识。”

两个人走出了会场,男子突然提议:

“要不要去附近喝一杯?有一家店很安静,不过安静也是那家店唯一的优点。”

三岛有点意外,抬头看着这个高个子男人。因为他看起来不像会邀人喝酒的人,但三岛觉得和他聊一聊也不坏。三岛握着口袋里的车钥匙,稍微犹豫了一下。他刚才开车来这里,把三菱越野车帕杰罗停在劳动会馆的停车场。

“离这里很近吗?”三岛问。

“走路十五分钟左右。”

“那么,”三岛松开了口袋里的钥匙,“就稍微喝一下吧。”然后迈开了步伐。走在路上时,双方自我介绍了一下,三岛也是在那个时候知道他叫杂贺。

杂贺带他去的那家店位在一栋狭小老旧大楼的二楼,只有留着白胡子的老板独自站在ㄇ字形的吧台内,真的是一家很安静的店。杂贺点了野火鸡威士忌纯酒,三岛因为要开车,所以点了啤酒。

“你对田边的事有甚么看法?”杂贺问。

“看法?我觉得他很可怜,还这么年轻。”

“你对白血病有甚么看法?你觉得和他的工作有关吗?”

“不知道。”三岛老实地说,“资讯太少了,只有一个样本,谁都没办法下定论。”

“资讯并不少啊,电力公司有相关资料,内容差不多是这样的。至今为止,曾有十万人在田边工作的核电厂工作,其中因白血病死亡的只有田边一个人。白血病的自然发病率为十万人中有四、五人,在核电厂工作者的发病率比自然发病率更低,由此可见,田边的白血病和工作没有任何因果关系。”杂贺复述了近畿电力对田边佳之死亡一事的意见。

“这十万人是人次,实际人数更少。”三岛反驳。

“就是这样。”杂贺点了点头。

“这是很简单的诡计,而且,如果不根据接触的辐射量进行分类,根本没有任何意义。”

在那天的演讲中提到,田边佳之的辐射被曝量超过了职灾认定基准的“五毫西弗X从事年数”。

“不知道全国有多少人超过职灾认定基准。”三岛问。

杂贺知道这个数字。

“差不多五千人出头。”

“真多啊。”

“是吗?不过,如果没有这五千人,日本的核电厂就无法运转。”

“这我知道。”三岛说。

职灾认定基准为“五毫西弗X从事年数”,但反应炉限制法等其他法令的极限量为每年五十毫西弗,现实生活中,核电工作人员都是在这个标准范围内工作。只要不超出这个范围,就是在法定范围之内。田边佳之的被曝量并没有超过这个法定范围,所以电力公司主张“公司并没有责任”。

但是,正如杂贺所说的,正因为有这个成为巧门的基准存在,核电厂才能按计划运转。如果把职灾认定基准作为法定极限量,核电工作人员身上的警报器就会响个不停,根本无法工作,不可能在三个月内完成定期检查。

“话说回来,这也是无可奈何的事。”杂贺接过第二杯波本酒时说。“即使有因果关系,这也算是职业病,和护理师受到院内感染的危险相比,根本是小巫见大巫。而且,既然做核电相关的工作,就应该有会受到辐射污染心理准备。”

“虽然你这么说,但还是会来参加今天这种集会。”

“今天的并不是反核集会,而是申请职灾认定的集会。我刚才也说了,我认识田边,希望可以帮他多争取到一些钱。”

“喔,原来是这样。”

“三岛先生,你来这里的真正目的是甚么?我不认为只是随便来走一走。”

“就是来随便走走。”

“真的吗?”

“真的。”三岛喝完杯中的啤酒,杂贺并没有多问。

之后,杂贺把话题转向奇怪的方向。他问三岛有没有去过航空事业本部。

“小牧的航空事业本部吗?”

杂贺冷笑了一下,“还有哪里有?”

“虽然其他地方没有,但你为甚么问这个问题?”

“因为我很喜欢飞机和直升机,所以,曾经去过那附近几次。”

“你的兴趣真健康。”三岛原本想说,人不可貌相。

“三岛先生,你没去过吗?”杂贺为三岛的杯子倒啤酒时再度问道。

“只有偶尔才会去。”

“是吗?因为工作的关系吗?”

“不,我的工作和那里几乎没有交集,应该说完全没有交集,只是有时候不同领域的研究内容可以成为良好的参考,那时候,就会去那里请教。”

“你最近一次是甚么时候去的?”

“去年夏天,之后就没再去过。”三岛想起就是在那次遇到了赤岭淳子。

“你对直升机熟不熟?”杂贺问。

“直升机?不懂,一窍不通。”

“航空事业本部正在针对CH─5XJ进行全面改造,你也没听说过吗?”

“是将扫雷直升机的操纵系统电脑化吗?”

杂贺点点头,“就是那个。”

“我在公司报上曾经看过介绍,怎么了吗?”

“没事。”杂贺摇了摇头。“只是问一下你知不知道。”

三岛觉得他很奇怪。

三岛喝完一瓶啤酒和姜汁汽水后,两个人走出那家店。冷风吹来,脸都有点冻僵了,“要不要我送你?”三岛拿出车钥匙问杂贺。

“不,不用客气了。”杂贺笑嘻嘻地说。

三岛觉得自己和对方并没有那么熟,不必坚持要送他。所以,他轻轻举起手说:“再见。”转身离开了。

但背后随即传来沉闷的声音。回头一看,高大的杂贺倒在柏油路上。三岛惊讶地跑了过去,“你没事吧?”

杂贺的脸色发黑,喘着气说:“没事,只是喝太多了。”

三岛刚才看到他喝酒,觉得那点波本酒不至于让他醉得不省人事。于是,他扶着杂贺去附近大楼屋檐下休息。

“你等我一下,我去把车开过来。”三岛说完,走向劳动会馆,听到杂贺在身后自暴自弃地说:“不用管我。”

三岛把车开回来时,发现杂贺已经不见踪影。三岛以为他体力恢复后自己回家了,所以就慢慢把车子往前开。开了大约两百公尺后,终于发现了杂贺。他蹲在电话亭后方,三岛把车停在电话亭旁,按了一下汽车喇叭。杂贺抬起头,费力地挤出一个笑容。

三岛走下车,打开另一侧的车门说:“上车吧。”

杂贺迟疑了一下,不发一语地上了车。

“你住在哪里?”

“长滨。”

“刚好顺路,你先睡一会儿,到了我会叫醒你。”他让杂贺躺在后车座。

杂贺沿途几乎没有说话,但上了高速公路后,他突然问:“这是你儿子吗?”他似乎看到了贴在副驾驶座前的照片,那是智弘去远足时拍的。三岛回答说:“对。”

“几岁了?”

三岛原本想回答,如果他活着的话,但临时改变了主意,这种事没甚么好故弄玄虚的。他说:“已经死了。”

他看不到杂贺的表情。沉默了几秒后,杂贺表达了感想。

“人生不如意事十常八九。”

“是啊。”之后,两个人完全陷入沉默。

下了长滨交流道,杂贺说,他要在那里下车,但三岛不可能让一个病人在周围没有民房,也没有商店的道路中间下车,于是,继续往市区开。这时,杂贺才终于说出了自己住的地方。

“不好意思。”杂贺下车后,向他道了谢。那时候,他的体力似乎已经恢复。

“不客气,你赶快进屋吧。”

杂贺举起右手向他敬礼,摇摇晃晃地走回自己的房间。三岛目送他进屋后才离开。当时,三岛觉得再也不会看到他了。

两天后,三岛才发现不对劲。

他找不到放在皮夹里的员工识别证。识别证和信用卡一样大,皮夹里还放了好几张其他的卡,所以他没有立刻察觉遗失。

他回想最近的行动,但再怎么努力回想,也不记得曾经把识别证从皮夹里拿出来。进入核电厂时需要其他识别证,他并没有放进皮夹。唯一的可能,就是拿皮夹时,识别证不小心掉了出来,但他把皮夹倒过来用力甩了好几下,插在皮夹里的其他卡片都没有掉下来。

五天后,他还是没找到,正打算向公司报失,没想到接到了意外的电话。电话是敦贺车站打来的,说有人捡到了他的员工识别证,请他去车站领取。车站可能向公司打听了他的电话,但即使他问为甚么自己的识别证会在车站,站务人员也说不清楚,只说是一个客人捡到后交到窗口,也没有留下那位客人的姓名。

三岛觉得很奇怪。因为他最近并没有去过敦贺车站。

翌日,他去车站领取。的确是他的员工识别证。问站务人员在哪里捡到的,对方回答说不清楚。

几个星期后,三岛再度想起识别证离奇遗失事件。那天,他和赤岭淳子见了面。

三岛也说不清楚自己爱不爱淳子,但他知道自己喜欢她,所以想要见她,见面的时候,也觉得时间过得很快。第一次和她上床时,他就知道不可能和她厮守终生。淳子应该也一样,所以,彼此不过问过去的事也成为他们相处时的默契。

约会时,通常都是三岛去淳子家。那一天,三岛也去了她家。他躺在她的床上。

“你昨天有去我们工厂吧。”淳子坐在床边的桌旁剥橘子皮时问。

“昨天?我没去啊。”他回答。

“但技术本馆的登记簿上有你的名字。”

“登记簿?不可能,怎么会呢?”

“真的啊,我亲眼看到的。重机开发,三岛幸一。”从她的表情来看,似乎不像在说谎。

“真的是昨天的日期吗?会不会是刚好把我去年去那里时登记的登记资料拿出来?”

她摇了摇头。

“是昨天的日期,不会错。”

“真奇怪。”

“我还在想,既然你来了,怎么没来找我打声招呼。”

“那不是我。”

“为甚么?那怎么会有你的名字?”

“不知道,可能有人冒用我的名字。”

“但要有识别证才能进去……”她说的就是员工识别证。

“我知道了……”

三岛想起几个星期前遗失员工证的事,难道是捡到的人伪造的?

不──

他认为不可能。对方是为了这个目的接近自己,并伺机偷了员工证。那天晚上,三岛把皮夹放在大衣口袋里,喝酒时,他把大衣挂在酒吧的墙上。只要有心,随时都可以偷走。

难怪杂贺那时候执意不肯搭自己的便车。三岛心想。当时,杂贺一心想要赶快逃离自己。

从淳子口中得知这件事的三天后,三岛驱车前往长滨。虽然他只去过一次,但那里是个小地方,他记得杂贺家住哪里。

他还记得杂贺的房间是一楼从里面数过来第二间,虽然没有挂门牌,但其他房间都挂了门牌,所以,他认定就是那一间。

他按了门铃,没有人应答,杂贺可能不在家。他试着转动门把,发现门没有锁,一下子就打开了。这代表杂贺很快就会回来。

三岛看到屋内的情况,忍不住目瞪口呆。他看到的是一片异常的景象。最先映入他眼中的是一台示波器,以及摊在榻榻米上的大量图纸。矮桌上放着还未完成的IC板,和用来当作框架的铝盒,以及没有插上电源的电焊枪。

看到这些东西,三岛确信就是杂贺冒用自己的名字潜入航空事业本部,他并不是普通的核电工作人员。

三岛脱下鞋子进了屋,检查散落一地的图纸到底是甚么。不知道该说惊讶还是该说不出所料,那些图纸上印了航空事业本部的文字,只是三岛这个外行人完全看不懂是甚么图纸,但从图纸上盖的机密章来看,绝对是杂贺用不正当的手段拿到了这些资料。

房间角落放了一个纸袋,三岛也检查了纸袋。纸袋内有一台笔记型电脑,还有一些电话线和电线,以及一本小型笔记本。三岛翻开笔记本,第一页写了两串用数字和英文字母组成的字串,好像是电脑的ID号码和密码,下一页记录了奇怪的内容。

“警卫一人,晚上十点从第一停机库开始巡逻,凌晨两点从第十停机库开始巡逻,从后门用灯照一下而已。”

三岛看不懂是甚么意思,正准备翻开下一页,有甚么东西从笔记本中掉了出来。一看就知道是锦重工业的员工证,而且上面印的是三岛的姓名和号码,照片却是杂贺的。除了公司章的颜色稍有不同,和真的员工证没有任何不同。如果只是在窗口出示一下,根本不知道是伪造的。

这时,背后传来开门的声音,杂贺手上拎着便利商店的袋子走了进来,立刻僵在原地,但他立刻发现是三岛,又咧着嘴笑了起来。

“原来这个破房子也会有客人上门。”他没有对三岛擅自闯入生气,反而令人心里发毛。

三岛甩着伪造的员工证问:“这是甚么?到底是怎么回事?请你解释一下。”

杂贺冷笑着走进房间,丝毫没有任何尴尬。

“恶作剧而已,没甚么大不了,应该不会造成你的困扰。”

“你以为我会接受这种解释吗?我知道你用这个潜入航空事业本部。”

杂贺露出有点意外的表情。“会有人严格确认那个登记表吗?”听他的语气,好像这才是大问题。

“这种事不重要,我要你把这件事解释清楚。”

杂贺抓着头走进房间,把便利商店的袋子放在一旁,盘腿坐在榻榻米。

“和你没有关系。”

“这怎么行?我有权利问清楚。”

杂贺用鼻子冷笑着。

“我上次就说过,我对飞机很有兴趣,所以想看看别人制造飞机,就这么简单。”

“只是看看而已?”

“对。”

“那这是怎么回事?”三岛捡起旁边的图纸。

“这些都是航空事业本部的图纸,我不知道你用甚么方法偷出来的,但你以为可以随便偷出来吗?”

杂贺收起了笑容,但随即又冷笑着。他没有说话。

“你不想说吗?那我只能报警了。”

杂贺仍然笑着。他没有发出声音,咧着嘴笑着。

“你要不要说实话?只要你说实话,我就不报警,你别想用谎言骗我,我能够分辨实话和谎话。”

杂贺再度抓了抓头,缓缓松开盘着的腿。“真是拿你没办法。”

“你终于打算说了吗?”

杂贺没有回答,半蹲着身体,把手伸向壁橱。三岛以为他打算拿甚么东西向他说明,但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杂贺突然身手敏捷地扑向三岛,手上不知道甚么时候握着一把刀子。三岛奋力抵抗,但转眼之间就被杂贺制伏了,刀子抵在他的喉咙上。

“要不要我从你这张说不停的嘴巴开始动手?你这个王八蛋真让人火大。”

杂贺的脸上收起了刚才的笑容。他的眼睛宛如冷血动物。三岛忍不住缩起身体,他说不出话。他试图抵抗,但整个人好像被机器固定般动弹不得。即使隔着衣服,也可以感受到杂贺力大无比。

“你别来烦我,也不要再多问了,把我这个人和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忘了,不准告诉任何人,当然也不许报警,听懂了吗?”他的声音充满恶意。杂贺每说一句话,锐利的刀尖就碰到三岛的喉咙。

“你到底想干甚么?”

“你不长耳朵吗?我不是叫你不准问吗?”他瞪着眼睛说。

“如果我说会听你的话,你会相信吗?搞不好我离开这里之后,马上就去报警。”

“喔。”杂贺瞪大眼睛,低头看着三岛。

“你打算这么做吗?”

“既然你相信我,不如彻底相信我。我刚才说了,你无论对我说甚么,我都不会报警,我可以保证。”

“你这张嘴真是说不停。”刀尖从喉咙移向下巴。“我并不是相信你,而是只要你不笨,就知道我的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如果你报警,会有甚么后果。还是说,你以为我只是吓唬你而已?”

三岛没有说话,杂贺把刀尖稍稍用力,压进了他的皮肤。“只要你不随便乱说,我就不会动你,懂了吗?”

三岛缓缓眨了眨眼睛,代替点头。

“好,这样很好,硬是想知道你不该知道的事,对你可没好处。”杂贺缓缓松了手,身体也不再压着三岛,最后才把刀子从三岛的喉咙上移开。

这时,杂贺的表情突然发生了变化,他皱着眉头,眯起眼睛,好像看到了甚么令人晕眩的东西。他的身体失去了重心,没有拿刀的手撑在地上,从肩膀的起伏可以察觉他呼吸困难。

“你怎么了?”三岛问。

“没甚么。”他说话时显得格外痛苦。

“你不舒服吗?”

“和你没有关系,你赶快走吧,我不想再看到你。”

三岛觉得杂贺和那天晚上在路上昏倒的情况一样,对杂贺来说,一定觉得自己昏倒,让三岛送回家是最大的失误。

“你知道自己的身体哪里出问题吗?”三岛问。

“你少罗嗦。”

“我帮你找医生。”

“不要,你不要管我,我不会再使用假员工证了,你可以带走。”杂贺蜷缩在榻榻米上,一只手抱着头,但仍然握着刀子。

三岛站起来俯视着他。杂贺也没有动弹。几分钟过去了,杂贺全身突然放松,他用力呼吸了几次后抬起头。室内的气温很低,但他额头上冒着冷汗。

“你没事吧?”三岛问。

杂贺没有理会他,只说:“你赶快走吧。”

三岛转身离开,伸出一只脚准备穿鞋时,杂贺突说:“等一下。”三岛回头看着他。

杂贺吐了一口气,把刀子丢在榻榻米上。

“你为甚么说不会去报警?”他问。

“啊?”

“你刚才不是说,如果我告诉你实话,你不会报警。你根本不知道我会告诉你甚么。”

三岛忍不住苦笑起来。自己的确说了奇怪的话,但并不是信口开河。

“第一,无论航空事业本部发生任何事,都和我没有关系。其次,”他巡视着室内,“看到这里的东西,引起了我的好奇心,我觉得可能是有趣的事,想要亲眼见识一下到底会发生甚么事。”

“你真是怪胎。”

“是吗?”

“还有其他理由吗?”

“就这样而已。”

“是喔。”杂贺伸出双腿,靠在墙上坐好。

一阵空虚的沉默。这次比上次更长。杂贺把丢在角落的毛毯拉了过来,披在身上。三岛也把手放进大衣口袋,拉了拉衣襟。

杂贺开了口。

“我只是想要玩具。”他的声音很慵懒。

“玩具?”

杂贺从摊在地上的资料中拿起一张照片,递到三岛面前。照片上是自卫队的直升机,一架大型直升机。

“CH─5XJ,就是我上次和你提过的那架。”

三岛惊讶地看着杂贺的脸,“你要偷那架直升机?”

“是啊。”

“怎么偷?”

“让它从锦重工业的停机库飞出来,占为己有。”

“你会开直升机吗?”

“我开过小的,但不会开大B。”

“大……甚么?”

“就是那架直升机的名字。”说着,他从三岛手上拿回了照片,“但并不需要我开。”

“你有朋友吗?”三岛问。

杂贺耸了耸肩,“说朋友也算是朋友,只是要从现在开始调教。”

三岛思考着这个男人说话的意思,立刻就想到了。

“电脑吗?”

“答对了。”杂贺从毛毯中探出头,点了点头。

“CH─5XJ可以透过卫星导航系统确认自己的位置,按照事先输入程式的飞行模式,在事先输入程式的航线上飞行。所以,只要让直升机从停机库驶出来,发动引擎,移到可以起飞的位置,即使不需要飞行员,也可以飞到任何地方。”

“太厉害了。”他的这番话,改变了三岛对直升机的认识。

“那架直升机很特别。”

“你打算飞去哪里?”

“现在还没有决定,但不管飞到哪里都好。”

“必须是可以飞回来的地方吧。”

“飞回来?”杂贺似乎觉得很可笑。“才不要飞回来。”

“但你不是偷走了吗?”

“起飞之后,就偷完了。很遗憾,那架电脑直升机不能自动降落,即使可以,我也不会让它飞回来。偷那种东西回家也没地方可以放。”

“那架直升机怎么办?”

“没怎么办,飞在天上的东西,早晚会掉下来。”

“你要让它坠落吗?”

“那也没办法啊,干脆坠落在国会议事堂怎么样?”他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三岛无法判断杂贺说的话有几分真假。

“你偷直升机的目的就是为了让它坠落吗?你这么做有甚么目的?”

“想做就做啊,就好像小孩子想要玩具一样。”杂贺说话时笑了起来,但他的眼神难得真诚,三岛觉得搞不好他真的这么想。

三岛将视线移到矮桌上。

“这是在做甚么?”

“遥控器。”

“遥控甚么的?”

“我刚才也说了,直升机进入起飞状态后,就可以由电脑操控,在此之前,必须靠手动的方式操作。但如果由我亲自在直升机上切换到自动驾驶,一走下直升机就会被逮捕。为了避免这种情况发生,必须用遥控的方式操作手动的部份。”

“无线遥控吗?”

“就是这么一回事。”

“听起来好像很复杂,必须很熟悉驱动器的内部装置……”三岛说到这里,突然恍然大悟地看着杂贺,“所以你才会潜入航空事业本部吗?”

杂贺没有回答,似乎觉得没必要回答。

三岛再度审视着正在

制作的装置,那绝对不是外行人能够做出来的。虽然在研究室经常可以看到示波器,但普通人家里不会有这种东西。

“你到底是谁?”三岛低头看着裹着毛毯的男人,很显然,他绝对不是普遍的反应炉清洁人员。

“我只是想要玩具的小孩子,这样不就够了吗?”杂贺说。

三岛心想,这个男人不可能透露更多了,于是,他又巡视了室内。“你不用再去航空事业本部了吗?”

“不知道,可能还要去。”

“那这个就继续留在这里。”他用下巴指了指放在矮桌上的伪造员工证。“但最好在使用之前通知我一下。”

“我会这么做。”

“做得很像,这也是你自己做的吗?”

“不,请大阪的业者做的。”

“业者?”

“这世上,有各式各样的业者,不管是假驾照还是假护照都有人做,只要有样本就好。”

“原来是这样。”三岛只能耸肩。

“你为甚么会告诉我实话?”

“凭感觉吧。”杂贺冷冷地回答。

※※※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三岛处于轻度的兴奋状态。杂贺的话的确让他受到很大的震撼,也觉得很惊人,一旦执行,真的会惊天动地,但他的兴奋不光是因为这个原因,而是他开始思考如何把自己融入那个计划中。

如今,很难回想起是甚么时候想到那个点子。也许是得知杂贺计划的瞬间,也许是听到他开玩笑说,要让直升机坠落在国会议事堂的时候,也可能是离开杂贺的家,在路上走路时想到的。总之,当三岛回到自己家里时,那个想法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成形了。

三岛几乎无法专心工作,吃饭的时候,也都在研究这件事。那是很荒唐、很离谱的想法,他必须想清楚,因为一旦这么做,他的人生就完了。

这是荒唐的妄想,不可能成功,一定会出问题──

不,目的并不在于成功,只要执行,就有了意义──

三岛举棋不定了好几天,在他去杂贺家里的第六天,终于做出决定。他在家里看着儿子的遗照,下定了决心。

翌日,他再度前往杂贺的公寓。杂贺在家里,一看到三岛,似乎有点惊讶,但他没有说甚么就打开了门。

“一切顺利吗?”三岛看着矮桌上的东西问。

“有甚么事?”杂贺心情很不好,“我不是叫你别再来了吗?”

“我有一个提议。”

“提议?甚么提议?”

“我可以加入你的计划吗?”

杂贺露出诧异的眼神看着三岛的脸,“甚么意思?”

三岛把他这几天想的事说了出来。

他提议,让CH─5XJ坠落在快滋生反应炉原型炉新阳上。

※※※

让大B在核电厂上空盘旋,威胁政府──杂贺听了,也忍不住惊讶。和他相处的过程中,这是三岛唯一一次在心灵上占了优势。

“你为甚么要这么做?”杂贺问。

“那你呢?你为甚么想要直升机?”

“想要不需要理由,小孩子想要电动玩具有理由吗?当然没有啊,想要就要,就这么简单。”杂贺冷冷地说。

“那你也当作我没有理由。因为想要让直升机掉在核电厂上,所以才这么做。在此之前,因为想要恐吓政府,所以就恐吓。你不妨认为是这样。”

杂贺用鼻子冷笑一声。“简直乱来。”

“对你来说,应该也有好处,你并不需要更改原本的计划,你上次不是说,要坠落在国会议事堂吗?现在只是把地点改成核电厂而已。其他的事都由我来负责。”

“你有自信不被警察逮到吗?”

“不。”三岛轻轻摇头。“没有,应该说,一定会被逮捕。”

“你有心理准备当然好,但如果你被抓,警察也会找到我。”

“应该吧。”

“你倒是回答得很干脆。”

“那我问你,如果我不加入,你一个人偷直升机又会怎么样?你有自信无法让别人查到是你干的吗?”

杂贺没有回答,把头转到一旁,三岛对着他的侧脸说:

“你是不是曾经参与直升机的开发?否则,不会想做那种事,即使有这样的想法,也无法做到。所以,警方很快就会查到你。”

杂贺把头转了回来,看着三岛问:

“你知道我现在想甚么吗?我很后悔当初告诉你。”

“你和我联手,对你有很多好处。因为我本身就是锦重工业的员工,我在航空事业本部也有可以信赖的人,只要不说出真相,有可能得到那个人的协助。”那时候,三岛已经想到了赤岭淳子。

杂贺皱着眉头,想了一下说:

“有你帮忙,的确更容易偷到大B。”他抽了一张面纸,大声地擤着鼻涕。

※※※

所有计划都是在杂贺家里研拟出来的。那时候,三岛知道杂贺从锦重工业偷了相当机密的资料,只有少数人能够从电脑中看到这些资料。三岛不由地想起杂贺记事本第一页写的那串看起来像ID号码和密码的文字,如果那是开启机密资料的钥匙,杂贺怎么弄到手的?但是,三岛从来没有问过他这个问题。

同时,他还发现杂贺不仅精通直升机的操纵系统,对自动驾驶系统也有相当的知识和经验,当杂贺开始谈到影像回馈系统时,就更加明确了。

在建立这次计划过程中,最让三岛头痛的就是如何不让反应炉停机。即使寄了恐吓信威胁政府,一旦反应炉停止运转,就要让直升机坠落,敌人也未必会相信。因为从外观根本无法判断反应炉是否停机。

他很快就想到可以监测进水口和排水口的温度,确实掌握反应炉的运转状况,也知道哪里可以弄到红外线热像仪。茨城工厂的热处理实验室有一套用数百万圆采购之后,就很少使用的仪器,摄影机也是可以用遥控方式控制的最新型,虽然放在上了锁的柜子里,但所有人都知道,那把钥匙管理很松散。

只要装在直升机上,用无线电把拍到的资料传送到地面的电脑就好,只是有一个问题,那就是目标是否能够顺利进入摄影机拍摄的范围。如果拍不到,根本无法发挥监视的作用。如果无法将海水温度图像化的影像寄给新阳那些人,他们就无法抗拒停掉反应炉的诱惑。

当他说起这件事时,杂贺提到了影像回馈系统。

“可以为摄影机设定一个系统,让它持续拍摄事先输入的图像。比方说,可以让电脑记住新阳厂区的形状。那里的防波堤是白色的,很容易辨识。让摄影机找到这个画面后,就可以持续拍摄。当直升机开始盘旋时,就启动这个系统。”

“如果有这个系统,当然就太好了,你可以做出来吗?”

“如果我做不出来,干嘛和你说这么多废话?”杂贺撇着嘴角笑了起来。

他花了两个星期完成了这个系统。他说是根据市售的影像处理软体修改的,但那也很厉害。据他说,因为只要摄影机改变角度就好,所以很简单。

“如果要根据影像资料移动直升机,就会比较麻烦。”杂贺说这句话时的脸上充满自信,三岛觉得,那是研究人员特有的表情。

在测试红外线摄影机时,他们用大阪的摩天大楼测试了三次,每次测试后,杂贺就进行微幅调整,把系统提升到十分完美的程度。

“实际执行时,直升机会上升到一千数百公尺。距离越远,画面的晃动越小,控制摄影机就越简单,但问题在于温度,有办法顺利测量吗?”从大阪回程的路上,杂贺在车上问。

“应该没有问题。”

“但会受到空气层的影响,红外线热像仪会受到环境影响产生误差,要不要同时使用双色温度计?这样比较确实。”

双色温度计也是一种红外线温度计,使用两种不同波长的红外线测量温度,不会受到和测定物之间的空气污染和密度影响而产生误差。杂贺知道有这种装置的存在,就代表他并不是普通的技术人员。

“有误差也没有关系,我们需要的不是绝对温度,而是排水口和进水口的温度差,而且,我不想让系统变得更复杂。”

“那倒是。”杂贺点点头。

红外线温度测量系统在五月底完成,差不多在那时候,三岛听茨城工厂的人说,某个单位的红外线热像仪遭窃了。三岛得手两个多月后,对方才发现失窃。

杂贺的无线电遥控系统也逐渐完成。无线电遥控系统由引擎启动系统、提供电子讯号控制方向舵系统,以及切换到自动驾驶的系统这三个简单的系统构成。杂贺说,正因为这架直升机已经引进了线传飞控系统,几乎不需要力学上的中继点,完全靠电子讯号启动各种驱动器,所以才能够完成改装。

但是,因为实体机的相关资料不足,有不少无法解决的问题。各种机器的装设方法也需要再三研究。比方说,要把红外线摄影机装在哪里,要怎么安装电线之类的问题,都必须在执行前决定。不能到了现场之后,才用电钻打洞,用螺栓固定。

于是,杂贺在六月和七月分别潜入航空事业本部。三岛指示他,一定要用铅笔在出入人员登记表上填写姓名和所属部门。因为这样才能在事后请赤岭淳子篡改成别人的名字。

他们一开始就决定了行动的日子。那就是CH─5XJ举行交货飞行的八月八日。杂贺猜想前一天,那架巨大的直升机就会装满航空汽油,但在此之前并不会加油,那天之后,直升机就会交给防卫厅。

八月五日,他们最后一次讨论,那也是三岛最后一次见到杂贺。那天下着大雨,但他们求之不得,因为他们认定八日一定会放晴。

“那就万事拜托了。”临别时,三岛伸出右手,杂贺似乎有点意兴阑珊,但还是和他握了手。

三岛至今仍然不知道杂贺是何方神圣,为甚么要偷大B也仍然是谜团,但是,三岛觉得他和自己一样,内心有某种纠结的矛盾,也有无处宣泄的愤怒。

杂贺显然曾经在防卫厅工作,只是不知道在那里发生了甚么事,但绝对是因为这件事让他对某些东西感到失望。于是,他离开了防卫厅,从此销声匿迹。他一定有不得已的原因才隐姓埋名。

但是,三岛认为,光是这些因素还不至于让他下决心做这些事,一定是身处核电的世界,才让他下了决心。

也许杂贺离开防卫厅后,并不是基于偶然投入核电厂的工作,但他在核电的世界也面临了和之前曾经体会的矛盾和纠结,产生了同样的愤怒。三岛的这种想法并非毫无根据,因为他记得杂贺曾经对他说过这样的话。

“这个世界上,有些行业必须存在,别人看了却觉得讨厌。核电厂也是其中之一。”三岛猜想他在说这句话时,应该想到自卫队的事。

田边佳之事件或许引爆了杂贺内心的愤怒,从他不时提起田边的事,不难察觉到他对那个年轻人的死耿耿于怀。如果继续发挥想像力,或许可以认为,杂贺的身体状况不佳也和核电厂有关系,也许他那么关心田边佳之的事,是因为那并非事不关己。三岛知道他在蒐集有关白血病的文献资料。

当然,这些都是三岛一厢情愿的想法,也许正如杂贺自己说的,他想要大B,只是基于小孩子想要玩具的相同心理。

真相隐藏在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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