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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川工作的办公室。
白川赤裸着上半身倒于地板,在瑜珈垫上做腹肌运动。衬衫和领带搭在椅背,眼镜和手表并排放在桌上。他身体虽瘦,但胸脯很厚,身体完全没有多余的脂肪,肌肉硬邦邦地隆起。脱光后,印象和穿衣服时截然不同。他一边简洁地做着深呼吸,一边快速撑起身体左右扭动。胸和肩浮出一层细汗,在荧光灯下闪着光。桌上的便携式CD唱机中淌出布赖恩·亚沙瓦①演唱的亚历山德罗·斯卡拉蒂②的康塔塔,其舒缓的节奏似乎同身体的剧烈运动不相吻和,但他能够随着音乐的流程微妙地调整动作。看来,深夜工作完毕,回家之前在办公室地板上听着古典音乐做一系列孤独的运动成了他的日常习惯,其动作富有连贯性,充满自信。
固定次数的屈伸运动结束后,他团起瑜珈垫塞进衣帽柜,从壁橱里取出白毛巾和塑料洗漱袋去洗脸间,赤裸着上半身用香皂洗脸用毛巾擦脸,然后揩去身上的汗,每个动作都一丝不苟。由于洗脸间的门大敞四开,斯卡拉蒂的咏叹调在这里也能听见。他随着这支十七世纪创作的音乐不时哼唱几声,从洗漱袋里拿出一小瓶除臭剂,往腋下轻轻一喷,把脸凑近确认气味,随后把右手指几次一开一合,试做了几个动作,又确认手背肿起的情况。肿得不很明显,但痛还像多少有一些。
他从洗漱袋里拿出小梳子整理头发。发际略略后退,但因额头形状不错,不至于给人以谢顶的印象。戴上眼睛,扣上衬衫纽扣,扎上领带。浅灰色衬衫,藏青色钩玉花纹领带。对着镜子拉直衬衫领子,按了按领带结。
白川检查自己映在洗脸间镜子里的脸。他不动面部肌肉,以严峻的眼神久久凝视自己。双手置于洗脸台,屏息敛气,眼睛一眨不眨。他心中有一种期待,以为这样有可能出现别的东西。他把一切感觉化为客体,锁定意识,暂时冻结逻辑,尽量阻止时间的推移。这就是他想做的事。他要把自己这个存在竭尽全力溶入背景之中,要使一切看上去都仿佛是中立的静物画。
但是,无论他怎样全神贯注屏息敛气,别的东西也没出现。镜中的他依然只是现实中的他,只是如实反映实物罢了。他无奈地深深吸一口气,用新空气鼓满肺叶,恢复原来的姿势,放松肌肉,大幅度地转动了几次脖颈。之后,把洗脸台上的私人物品重新收进塑料洗漱袋,将擦过身子的毛巾揉成一团扔进拉圾箱。出门时熄掉洗脸间的灯,把门关上。
白川离去后,我们的观点依然留在洗脸间内,作为固定的摄像机继续拍摄黑幽幽的镜子。镜中仍然映着白川。白川——也许该称为白川的图像——从镜中看着这边。他表情不变,不动,从镜中笔直地凝视这边,但不久便泄气似的放松全身肌肉,喟叹一声,转动脖颈。然后把手放在脸上,抚摸了几次脸颊,仿佛在确认那里有无肉体感触。
白川在桌前一边思考什么一边把带橡皮擦的银色铅笔挟在指间团团转个不止。和浅井爱丽醒来的那个房间里掉在地板上的铅笔一模一样,印有veritech的名字,笔尖磨秃了。玩弄片刻,他把铅笔放在笔盘旁边。笔盘里排列着六支同样的铅笔。其他铅笔都尖得不能再尖。
他开始做回家准备。把要带回的文件装进褐色皮包,穿上西装上衣,洗漱袋放回衣帽柜,把旁边地板上的大号购物袋拿到自己桌上。他在椅子上坐下,一件一件取出购物袋里的东西检查。那是他在“阿尔法城”从妓女身上剥走的衣服。
奶油色薄质风衣。红色高跟鞋,鞋底已经磨偏。带水晶珠饰的深粉色圆领毛衣。绣花乳罩。蓝色紧身裙。黑色长筒袜。色调不够谐调的粉色三角裤,镶有廉价化纤花边。这些衣服给人的印象与其说是性感,不如说是令人悲伤的种类。乳罩和三角裤沾有黑乎乎的血迹。廉价手表。黑色人造革手袋。
白川拿在手里一一检查,脸上自始至终浮现着“这样的物件为什么会在这里呢”的神色。含有微量不快的诧异表情。他当然整个记得自己在“阿尔法城”房间里的所作所为。即使想忘,右手的疼痛也会使他想起。尽管如此,这里的一切在他眼里又都是几乎不具有正当含义的东西。无价值的废弃物。本来不该侵入他的生活的劳什子。可是检查作业仍在冷静而认真地持续着。他在发掘不远的过去的寒伧的遗迹。
他掰开手袋的卡口,把里面的东西一古脑儿倒在桌上:手帕、纸巾、隐形眼镜、口红、眼线笔,以及其他几种零碎化妆品。润喉糖。小瓶凡士林和袋装避孕套。止血塞两支。对付无赖汉的小型催泪弹(对白川来说,幸好她没有时间从手袋中取出)。廉价耳环。急救绷带。装有几粒口服避孕药的小盒。褐色钱夹,钱夹里装有三张他一开始递给的万元钞、几张千元钞和若干零币,此外有电话卡、地铁卡、美容室优惠券,没有任何足以判明身份的东西。白川略一踌躇,抽出钞票塞进后裤袋。反正是自己给的钱,物归原主罢了。
手袋里还有个小小的折叠式手机。预付费手机,无法查出机主。手机调在录音电话功能上。他推上电源开关,按下放音键。有几条留言进来,都讲中国话,同一男子的语声,似乎在快嘴快舌地训斥人。留言本身很短,他当然听不懂讲什么,但还是把录下的声音从头到尾大致听完,然后解除录音功能。
他从什么地方拿来一个纸垃圾袋,将手机以外的东西统统放进去,挤压后牢牢扎住袋口,又把它套进塑料垃圾袋,彻底排出空气,再次扎口。惟独手机留下,放在了桌上。他拿起手机,看了一会儿,又放回桌上——似乎在考虑如何处置。或许有什么用处,但尚未得出结论。
白川关掉CD唱机,收进桌子最下端的深抽屉里,上锁。用手帕仔细擦罢眼镜片,提起桌上的电话叫出租车,告以公司名称和自家姓名,让对方十分钟后派一辆出租车到通用出口。他穿好衣挂上的浅灰色双排扣风衣,将桌上的女用手机揣进衣袋,拎起皮包和垃圾袋,站在门前环视整个房间,确认没问题后熄灯。天花板上的荧光灯全部熄灭后,室内也没有一团漆黑,街灯和广告灯的光从百页窗的缝隙里泻进来,隐约照出室内的情形。他关上办公室的门,走到走廊。带着硬硬的鞋音在走廊走动时,他打了个大大的哈欠,仿佛在说庸常乏味的一天终于结束了。
乘电梯下楼,打开通用出口的门,走到外面上锁。呼出的气已完全变白。等待之间,一辆出租车很快开来。中年司机打开驾驶席的车窗,确认白川的姓名。
白川钻进出租车。
司机面对后视镜说话:“先生,恕我冒昧,以前也好像拉过您一次,同是这个时间来这里接的。呃——,府上是江古田那边吧?”
“哲学堂。”白川说。
“对对,哲学堂。今天也去那里?”
“去。好也罢坏也罢,反正除了那里别无归处。”
“归处确定为一个好,方便。”说罢,司机发动汽车,“不过也真够受的,总是工作到这个时间。”
“不景气,工资不长,加班不少。”
“我也一样,赚不到钱,只好靠延长劳动时间填空补缺。不过么,您还算好的,毕竟加班由公司出钱搭出租车,说实话。”
“让人家工作到这个时间,不出钱搭出租车回不了家的嘛!”白川苦笑。
随后他突然想起:“……啊,对了,险些忘了,前面十字路口右拐,在SEVEN ELEVEN③前面停一下好么?老婆叫我买东西,一会儿就行。”
司机对着后视镜说道:“我说先生,那里往右拐是单性道,有些绕远。其他便利店路上倒有几家,别处不行的?”
“叫我买的东西大概只有那里才有,再说也想早点儿把垃圾扔掉。”
“好好,我无所谓的。只是计程器有可能多跳几下。问一下罢了。”
司机在十字路口往右拐,开了一程,在适当的地方停车开门。白川把皮包留在座席上,提着垃圾袋下车。SEVEN ELEVEN前面堆着几个垃圾袋,他把手里的垃圾袋摞在上面。混在许多相同的垃圾袋之中,自己的那个当即失去了特征。到了早上,回收车就会开来处理。里面又没装生湿垃圾,口袋应该不至于被乌鸦啄破。他最后又看了一眼垃圾袋堆,走进店门。
店里没有客人,收款台的年轻男子正用手机聊得入神。南十字星全明星乐队(Sazan All stars)的新曲正在播放。白川径直走到软包装牛奶跟前,把高梨低脂肪牛奶拿在手上确认保鲜期。还不要紧。又顺便买了装在大塑料盒里的酸乳酪。而后突然想起,从风衣袋里掏出中国女郎的手机,环顾四周,确认无人看着之后,便将手机摆在奶酪盒旁边。银色的小手机很自然地——自然得不可思议——同那场所融为一体,简直像很早以前就在那里似的。它脱离白川之后,成为SEVEN ELEVEN的一部分。
白川在收款台付罢款,快步折回出租车。
“买到了?”司机问。
“买到了。”白川说。
“那,这回一路奔向哲学堂。”
“可能打个盹,快到时能叫醒我?”白川说,“路边有个‘昭和壳牌’④加油站,在那前一点叫我。”
“知道了,请慢睡。”
白川把装有牛奶和酸乳酪的塑料袋放在皮包一侧,抱臂闭起眼睛。估计睡意上不来,却又没心思一路上继99lib•net续同司机闲聊。他闭目合眼,力图考虑不触动神经的事——日常的事、无深刻含义的事,或者纯属观念性的事。然而一件也无从想起。大脑一片空白,惟觉右手闷痛。这闷痛随着心跳阵阵作疼,如海啸响在耳畔。莫名其妙,他想。海本来离得很远很远的。
白川乘坐的出租车行驶了一阵子,因红灯停下。很大的十字路口,长时间的红灯。出租车旁边,中国人骑的黑色本田摩托同样在等信号。两人之间仅相距一米左右,但骑摩托的男子正视前方,没注意到白川。白川深深地沉进车座里,双目紧闭,侧耳倾听虚拟的远方海啸。信号变绿,摩托车“飕”一下子蹿向前去。出租车静静启动以免惊醒白川,左拐离开市区。
(注:①美国歌剧演员。1997年曾到日本演唱康塔塔
②Alessandro Scarlatti,意大利作曲家(1660-1725)。曾创作多部康塔塔(大合唱,一种声乐套曲的形式)。
③日本的小超市(便利店)连锁店名称。
④“壳牌”,即英荷壳牌石油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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