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是兰菖这时候说“杀了我的人就是你”,都不会比这句的效果更晴天霹雳了。

谢怜简直当场就被她劈晕了,道:“我?!”

君吾在上方宝座上扶额的手似乎也滑了一下。众神官静默了一瞬,立即齐刷刷望向他,君吾的手又摆正了,用这个深沉的姿势继续扶额。众神官再齐刷刷望向谢怜。

终于要来了吗,万众瞩目的第三次被贬!

谢怜只觉整个心田大地都在颤抖,生生把那句习惯使然、即将冲破牙关的“我不举”咽了下去。

这只是一句随口托词,不好在这种时候拿出来。而且,上天庭有一个私底下流传颇广的玩笑总结,关于各位武神对于“女人”的态度:风信看到女人敬而远之;郎千秋看到女人就脸红;慕情拒绝看到丑女人;裴宿看到女人后面无表情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权一真是脑子里根本没有女人;裴茗则是满脑子都是女人。要是他喊出来了,估计今后这个总结后面就可以加上他了。谢怜恳切地道,“兰菖姑娘,你冷静一下。绝无此事。”

兰菖一双眼瞪得比铜铃还大,道:“有的。就是你,仙乐国的太子殿下!”

“……”

虽说这女子死去的时间晚于他飞升的时间,大致能对得上,但谢怜有没有见过她,他自己还能不知道吗?在四周窃窃私语中,谢怜敛了神色,严肃地道:“姑娘,我虽非什么圣贤,但也知道一心一意。若我不是真心爱一人,断不会与这人有何逾越之举。若是有了,即便我砸锅卖铁收破烂,卖艺街头养家糊口,也不愿让这人受一点委屈。此处是神武殿,你莫要信口开河。”

师青玄也道:“如果干出这种事的真是太子殿下,他怎么会主动带这女鬼姐姐上来对质?这位兰菖姑娘又怎么会到现在才认出他?想想都知道不对劲。”

显而易见的不对劲。然而,有热闹可看时,人家才不管你对劲不对劲呢,众人都持保留态度。还有神官瞎猜一气:“会不会是这样,会不会太子殿下失忆了,所以不记得自己干过的事了?”

“说实话,那我比较相信他胆子大到觉得过了八百年人家已经不认识他了。”

谢怜无言以对,提醒道:“为了证明一件不可思议的事编造出另一件更不可思议的事,诸君这个思路是不是有点危险啊。”

那边风信似乎想说点什么,但又无法确认般地顿了顿,终是没说出来。君吾则轻咳一声,道:“仙乐,你之前,总共有几条金腰带?”

谢怜捂住了额头,道:“……那可就太多了。最少十条……”

慕情淡淡地道:“四十多条。每一条花纹颜色都不尽相同。”

话一出口,他才觉不妥,收住了话,因为立即有人想起了慕情曾是谢怜的贴身近侍,专管谢怜起居日常,才会对这种细节了如指掌。众神官心道,光金腰带就有四十多条,这位太子殿下当年还真不是一般的铺张娇贵。不光别人,谢怜想起来也很是汗颜,他那时候每天换一套华服,腰带的搭配也是根据衣服的不同而变换的,哪像现在,一整年就三套衣服反复换洗反复穿,这三套衣服还都一模一样,光看肯定以为他穷到只有一件衣服可穿。君吾又道:“放哪儿去了都还记得吗?”

谢怜和风信都是暗暗一噎。

谢怜揉了揉眉心,道:“咳,不大记得了。毕竟都是八百多年前的东西了,早不知道散哪里去了。”

不光有丢三落四的缘故,更主要的原因,是他和风信经常手头一紧张就拿东西去当。当了太多,真的不记得到底有没有腰带了。风信虽然也不太忍心讨论这个话题,但还是说了一句:“能拿到这金腰带,未定是给人送的,也有可能是捡的。”

君吾似乎本来也不抱什么希望谢怜会记得,道:“仙乐,我记得,你修的功法是要求必须保持童子之身的。否则便会法力大跌。”

谢怜道:“是。”

师青玄随口道:“哗,我一看太子殿下,就觉得他修的肯定是这种,果然如此。要是这样的话,别说跟人生孩子了,他估计手都没跟人拉过吧。”

谢怜刚要脱口道“是”,脑海中忽然浮现一只苍白修长的手,在大红的喜帕掩映下,清冷如玉石,第三指系着一道细细的红线。这个“是”,就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出不来了。眼下殿上所有人可都紧盯着他呢,一看便知,这一卡,意思就是“不是”!

不过,“没拉过手”,这条线也太低了,就算拉过也没什么。师青玄立即改口道:“即便拉过手,也肯定连亲都没亲过别人。”

谢怜又想说“是”,但这一回,他眼前忽然升上来一串又一串水晶珠子般的水泡,水晶涣散,其后,便是一张闭着眼、俊美至极的面容,额心上方一个小小的美人尖,甚是好看。

这下,他非但没挤出一个字来,反而整张脸都红透了。

“……”

“……”

“……”

殿上诸神官霎时全都懂了,干咳声一片。师青玄开始后悔了,扇子在自己脑袋上敲了一下,悄悄通灵对谢怜道:“太子殿下,不好意思啊。我只是想说服大家你是真的清心寡欲而已,没想到你不是。原来你有过这种经验的,看不出来啊!”

那句“没想到你不是”击碎了谢怜的坚强。他艰难地回道:“不要说了,那是,意外……”

君吾手握成拳抵在嘴前,更加用力地咳一了声,道:“那很好。这些年,你也没犯禁吧。”

谢怜终于松了一口气,道:“是。”

君吾道:“那就好办了。我这里有一把剑,名叫‘艳贞’,有一奇法,童子血在上面流过,不沾痕迹,越洗越亮。你取一滴血,滴了便知。”

虽然君吾收集各式稀奇古怪宝剑的嗜好大家也都知道很多年了,但众神官还是在心中暗道:“您为什么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剑,收起来干啥……”

谢怜觉得这状况真是莫名其妙,只想赶紧结束,灵文一取了那窈窕的“艳贞”剑来,他立刻举手在剑刃上刮了一下。无数双眼睛紧盯这边,师青玄拍手道:“好了。破案了!”

血珠滑过剑刃,果然不留一丝痕迹。铁证如山,众人只得散了,道:“啊,原来如此。”“那到底是谁啊?”竟都是兴趣缺缺,略感失望。

灵文客气地道:“这位姑娘,麻烦你老实交代了,到底是哪位神官吧。你腹中的胎灵若一直这么不安生,你又法力不济,恐怕只有与他有血缘联系的父亲才能温和教化。我……”

谁知,话音未落,兰菖又指向了灵文,道:“你!那个人就是你!”

“……”

灵文:“???”

灵文大概是刚从庙里赶来参加集议的,此时是男相,突然被兰菖指认为孩子的父亲,一脸莫名和震惊。众神官齐齐喷了。裴茗则道:“杰卿,你公文批完了吗就下去找姑娘给你生孩子,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恐怕就是所谓的现世报了。灵文摇了摇头,谢绝了师无渡要给“贤侄”发红包的慈爱之举,恢复了神色,道:“没批完,没空。”

这么闹来闹去,怀疑了好几个人,自然再不会有人信了。风信都看不下去了,没好气地道:“我懂了。这女鬼根本疯了,在这儿胡搅蛮缠乱咬一气,存心来闹事的。”

兰菖嘿嘿一笑,越发像个人间的疯婆子了。再这么下去,谁知道她下一个指控的会不会就是自己,众神官也改了口风,道:“是啊,谁知道那根金腰带是不是她偷的……”

“讲道理,我的金腰带都不止一条,我也不能确定到底有几条,也想不起来是不是都好好收着了。”

兰菖却不依不饶了,叉腰道:“怎么,现在想撇清啦?晚了!没门儿!是你、是你、还是你!”

这幅架势,敢情压根是看都没看就在乱指一气,连默默站在角落、腮帮子里不知塞了什么正嚼得一脸漠然又专注的明仪也被强行认了一回爹,殿上一时鸡飞狗跳,纷纷推逃:“拉下去、拉下去!”“别让她胡说八道了!”“这位姐姐我喜欢的姑娘不是你这样的,你不要诬赖我!”“真是不成体统!”

君吾挥挥手,有小神官进来把兰菖押下去了。她被拖出神武殿,一路上还在尖声大笑,殿内众神官这才心有余悸地站回原位,都头痛不已。原先大家是想着事不关己,只看热闹就好,可眼下不知会不会冷不防就一个屎盆子扣过来,没准下次人间上自己的新戏时就莫名其妙多了个浓妆艳抹的女鬼情人和杀人无数的鬼胎儿子了,顿感危机,都摔手道:“这事没法查啊!”

“我认为她纯粹是脑子有毛病。不用查了,浪费时间,直接关了拉倒。”

“也很有可能是鬼界故意派来搅浑水的。”

谢怜却不赞同,道:“之前来的路上,这位兰菖姑娘分明正常清醒得很,怎么会一到神武殿来就变成这样了?恐怕不是一句‘疯了’就能解释的。”

于是,再次分为了两派,一番争论,结论还是万年的“再看、再看”。集议散了之后,同师青玄道了别,口头约定过几天下去玩,谢怜走出神武殿,心中叹道:“都说灵文殿效率低下,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每次集议商量什么事,杂杂拉拉发散无数,最后处理结果多半依旧中庸温吞,灵文殿又如何能雷厉风行?”

这时,他感觉身后有一人跟了上来,回头一看,竟是风信,微微一怔。招呼还没打,风信便低声迅速说了一句:“小心慕情。”

谢怜也压低了声音,道:“慕情?”

风信道:“他进殿时那女鬼神情有异,好像有点怕他。我不探听别人私事,总之你防备着点。”说完便匆匆忙忙地走了。谢怜则站在原地,等他走远了,这才慢慢迈开步子。

虽然表面上不易觉察,但谢怜其实一直暗中留意着每位神官微妙的神情和兰菖的反应,自然也没漏过慕情的。

然而,他认为,这胎灵的父亲不大可能是慕情。谢怜根本无法想象慕情会干出这种事,事实上,慕情这人一心都扑在习武修道扩张信徒打拼领地上,而且和他修的是同一道,根本不会沾女色败修为。但是,慕情识得兰菖,这点应该没错。线索太少,摇了摇头,谢怜下了天庭。

虽然胎灵已被降服,郎萤和谷子被安置在富商家,有吃有喝,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他离开的时间久了也不好。久了那富商没看见他人影心里多半要犯嘀咕,于是,谢怜一下去便直奔菩荠镇。那富商一见他就紧紧握住他双手,激动地道:“道长!高人啊,高人!你昨晚睡在我如夫人房里,我们门都锁了的,早上一打开,不敢相信,凭空消失!高,实在是太高了!怎么样?那妖怪抓住没有?”

谢怜道:“抓住了,您请放心,已经没事了。我带的那两个孩子怎么样了?”

富商如蒙大赦,大喜道:“乖得很,乖得很!吃的都不多!道长你那千灯观在哪里?我要去捐款,还愿!从今天起,我要做您观中的挂名弟子,谁都不要跟我抢!”

谢怜哭笑不得。但怎么说也是发展了信徒,而且还是一个很有钱的信徒,十分欣慰,对这位富商神神叨叨一番传|教,告诫他今后不可多沾女色,要一心一意,要爱护妻子和家人,最后让他改天到菩荠观去参观,这才带着郎萤与谷子飘然离去。

三人回了菩荠村,到了菩荠观前,谢怜把本观危房求捐款的那个牌子摆到了更显眼的地方,暗暗希望那富商来的时候能一眼看到,再推门进去。谁知,推门的一刹那,便觉屋里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走进观里,果然,大不一样了。屋子的地都扫过了,供台桌椅也都擦过了,阳尘也卷走了,角落里的腌臜废物也被清理干净了。简直像被田螺姑娘光顾过一样,干净的过头了。

因为,连戚容都不见了!

他一消失,整个屋子仿佛一下子宽敞亮堂了,似乎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而谷子怀里抱着他特地从镇上带回来的肉饼,一探头没看见人,急道:“大哥哥,我爹呢?”

谢怜立即转身。还没走出门口,便觉一道危险的寒光袭来,反手拔|出芳心就是一剑。‘铛”的一声,那寒光登时被高高击飞,落在数十丈之外。

他出剑如电,收剑也如电,芳心瞬间归位,轻吐一口气,立刻又觉纳闷:怎么那一道寒光之后就没下一招了?

再看那寒光,被他击飞后,歪歪插|在远处地上。远远看着那弯弯的一弧银光,谢怜越看越眼熟,带着两个孩子走过去,一看,连忙蹲了下来,道:“这……这不是厄命吗。你怎么了?”

对着一把刀问你怎么了,真是无比诡异的画面。走过的几个农人也对谢怜报以奇怪的目光,偷偷互捅肘子:“快看,看这人,他在跟一把刀说话……”“看到了,不要管了快走……”然而,谢怜不得不这么问,因为厄命整个刀身,以及刀柄上那只银线勾勒成的眼睛都在颤抖不止,仿佛身患绝症,越抖越厉害。谢怜情不自禁伸出手,道:“我刚才那下是不是打痛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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