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逾白不允许林知夏用“小江总”三个字来称呼他。

他表示,林知夏的这种做法,违反了“同桌友好相处法则”。

他再三申明,互相尊重是同桌友好相处的基础。

林知夏露出了茫然的表情:“我叫你小江总,就是不尊重你吗?为什么呀?”

江逾白喜欢听林知夏说“为什么”——显然,这代表,林知夏也要向他请教问题。他不卑不亢地解释道:“我和你是同班同学。你叫我小江总,你是我的员工吗,我给你发过工资?我的名字是江逾白,你应该叫我江逾白。”

林知夏点头:“江逾白。”

江逾白坐直身体,更加地端持稳重:“林知夏。”

林知夏又喊道:“江逾白!”

江逾白再次回敬:“林知夏。”

林知夏使用气音,从喉咙里挤出一声:“江逾白……”

江逾白压低嗓音:“林知夏……”

林知夏前仰后合,笑得好开心:“江江江江逾白!”

江逾白道:“神经病。”

“你不尊重我!”林知夏倒打一耙,“你违反了同桌友好相处法则!”

江逾白辩不过林知夏。他的耳朵红了。他再次掏出数学笔记本,浏览复数的运算。他看着一行又一行的例题,佯装沉浸于数学,听不见林知夏的声音。

奇怪的是,林知夏当真闭口不言、沉静不语。

她也在看书。

江逾白悄悄侧过脸。他发现林知夏手中的那本书,名为《原子与分子研究之量子力学》。她刚好翻开一页,整页书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公式,单独一个公式的推导就涵盖了半面纸。

林知夏用铅笔在书上记笔记。她的笔记也很古怪,凌乱不堪,毫无条理,甚至可能不是中文。

江逾白问她:“你在写中文?”

“这是我自创的语言,”林知夏诚实地回答道,“你想学吗?要不要我教你?这种语言是基于物理的初级语言,还不能用来交流,只是用来简化我的学习过程。”

自创的语言?

那是什么东西?

江逾白又一次遭受打击。

以往,江逾白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个聪明的孩子。而今,他的信念稍微有些动摇。

江逾白抓着一沓草稿纸,手指骨节都在泛白。他冷静地拒绝道:“不用了。我不学。我不喜欢简化学习过程。我喜欢复杂的东西,你不懂。”

林知夏非常困惑:“为什么?”

终于,江逾白又听见林知夏问了一声“为什么”。

江逾白的回答高深莫测:“如果我能解决你的所有问题,我应该是一个长大了的大人。”

“很多大人都很奇怪,”林知夏竖起书本,言之凿凿道,“大人不能接受我们发现他们犯错了,那会让他们没有面子。面子比真相更重要。我讨厌这种大人。”

江逾白附和道:“也有好多小孩子,会在大人面前故意装傻。”

林知夏表示赞成:“对呀!明明知道,却装作不知道。明明不知道,又要装作知道。”

说完,她靠近江逾白:“你呢?江逾白,你到底知不知道物理这门学科?你研究过分子、原子、质子、中子、和电子吗?”

窗外天光晴朗,流云如棉絮。

夏暑初消,秋意渐浓,这么好的一个艳阳天,江逾白却如堕冰窟。他不想承认自己对物理一无所知。他不懂林知夏从哪里学来那么多奇怪的名词……难道都是学校里的老师们教授的吗?难道国内的教育已经强到这个地步了吗?

江逾白很后悔自己在新加坡浪费了三年宝贵时光。

他半低着头,沉默了好久。

这一节课,是英语课。

英语老师是一位刚从大学毕业的年轻女老师。她姓郑,班上同学都喊她“Miss Zheng”。今天郑老师要在班里教一场情景对话,背景发生在公园——以同桌为单位,每一大组抽选一对同桌上台展示。

郑老师说:“My dear students, today we are gonna learn how to ask for directions and how to give directions.”

随后,她自行解释道:“亲爱的同学们,今天呢,老师要带着大家一起学习怎么问路,怎么给别人指路。我们的故事背景发生在公园。我先来教大家几个句型,我们跟着录音机,把这篇课文读完。我会在每一个大组里……选一对同桌,让他们来给全班同学展示。你们上课别打瞌睡啊,都给我认真听讲。”

郑老师抓起粉笔,在黑板上写出句型。

整篇课文共有八个常考单词,四个常备句型。

班上大多数同学都在聚精会神地听课。江逾白心不在焉,林知夏看向了窗外。她发现一只麻雀栖在枝头蹦蹦跳跳。槐树开花了,花期未谢,麻雀奔走在花瓣和树叶的缝隙之间。她不禁暗想,麻雀、槐树、和我眼中所见的世界,究竟有什么不一样呢?

林知夏心想:是的,我知道,我眼中所见的世界,并非这个世界的本来样貌——我的双眼只能辨认有限的颜色,我的嗅觉细胞甚至远不如老鼠,我的耳朵听不见次声波和超声波。但是,那些东西都是客观存在的。在这广袤无垠的宇宙之中,我的意识……

她歪过头,开始思考“意识”。

“你走神了。”江逾白提醒她。

林知夏点头:“是的,我正在走神。”

江逾白立刻问她:“你又在想什么?”

林知夏趴在桌子上,提议道:“你闭上眼睛,我就告诉你。”

她年纪很小,嗓音稚嫩,双目水汪汪像只小兔子,睫毛浓密已在眼中落下阴影。她的提议没有任何威慑力,江逾白竟然选择了顺从。

他在这一节英语课的课堂上闭眼,还听见林知夏慢慢悠悠地说:“你思考过自己从哪里来吗?当你闭上双眼,能不能感受到自己的本体?我经常在想,我是我,那我究竟是谁?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久呀,我不懂。”

江逾白被她绕晕了。他只能结结巴巴地说:“你……就是你,不一样的你。”

他和林知夏讲了这么多话,果然引起了郑老师的注意。

郑老师用一条毛巾擦拭双手。她十指的指甲都涂成了靓丽的粉红色。她伸出一根手指,朝向了江逾白:“哦?这位同学,你是我们班新来的转校生吧。正好,你和你同桌都上来,给我们大家演示怎么在公园里问路。我看到你刚才有点困了,是吧?”

没有。

江逾白没有犯困。

此刻的他,比任何时候都更清醒。

因为,他的主场来了。

他稳稳当当站起身,走在前方,接受全班同学的注目礼。

林知夏跟在江逾白的背后,敏锐地察觉到江逾白来意不善。因为他回头看了她两次,比战场上的士兵盯梢还紧张,生怕她临阵脱逃一样。

林知夏搞不清楚状况,还以为江逾白不太会说英语,盼着她能为他救场。

哦,原来是这样!林知夏自认为找到了症结所在。

林知夏没等江逾白开口,上来就问:“Excuse me? Sorry,I am a little turned around and could you tell me if there is an underground station nearby? ”

郑老师为大家翻译道:“哎?不错啊,我们的林知夏同学讲出了一个短语,I am a little turned around意思是我迷路了。林知夏说她迷路了,让江逾白告诉她附近有没有地铁站。”

江逾白回答:“Sure. Now you can see we are basically on the corner of the road. Continue going down until you reach the traffic lights and then make a right, you will know where your destination is.”

林知夏笑说:“Many thanks. A few minutes ago I walked across the park but I could not find anyone to help me......”

“行了行了,”郑老师打断道,“你们俩个怎么还像演戏一样,搁这儿演上了?不过呀,林知夏同学用了一个短语,大家要注意,walk across the park和 walk through the park都代表了一个人从公园里走过。那么,across和through这两个介词,分别用在公园的语境里,有什么区别呢?哪位同学知道?”

江逾白原地举手。

郑老师同意道:“江逾白,你说。”

江逾白认真作答:“我们用across做介词,说明了林知夏直接穿过公园,没有看公园的景色,一般through更常用。”

“对,”郑老师频频点头,“好了,你们回座位上去吧。”

*

四岁起,江逾白就有了一对一的英语外教。他的第一个老师是英国人。后来他妈妈又聘用了三位美国人。四名外教组成一个英语教研小组,专门给江逾白教学。

那么,江逾白的英语学得怎么样?他自己觉得一般,也就那样。美国和英国老师的联合教育让他偶尔会混淆美式英语和英式英语的表达方式。

他觉得林知夏的口音不错。算不上完美,但还可以。

他向林知夏请教:“你的发音,怎么学的?”

林知夏理所当然地回答:“我吗?我跟着录音机学啊。”

“录音机?”江逾白很惊讶。

他忍了忍,但又忍无可忍:“不可能。你别骗我。”

林知夏挠了挠头:“真的,我骗你干嘛?我学外语,就从书店买书,回家听磁带,上网看视频。凡是我看过的东西,只要我想记住,我一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一直不会忘,永远不会忘。

江逾白感叹道:“你是天才吗?”

林知夏一只手托住脸,悄悄向他透露:“我七岁的时候,妈妈带我去测智商,在市中心医院免费测试。他们当时在做活动,所以是免费。那一年我的智商是174……医生说,这个数字还会继续往上涨。你的智商是多少,我比你聪明吗?”

江逾白抄起一沓草稿纸,猛地一把盖上自己的脸。

前后左右的同学全都转过来,呆呆看着江逾白的所作所为。

江逾白淡淡地回应道:“我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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