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许——!”

天彻底黑了下来, 鸿俊茫然四顾, 大喊陆许的名字, 却得不到任何回应。

“陆许!”

“要不咱们还是回去吧。”鲤鱼妖撺掇道,“好冷啊。”

“怎么可能!”鸿俊焦急道, “他会冻死的!你都叫冷了,他穿得这么少, 又没有羽毛!”

鲤鱼妖嚎道:“你倒是先把我的腿裹好啊!”

“不是裹了吗?”

“另一边露出来了!”

鸿俊把鲤鱼妖揣在怀里,四处看看,一抖缰绳, 朝着对面群山下冲去。

他会去哪儿呢?这冰天雪地里,陆许又是徒步, 过不了一晚上就要冻死在雪地里,鸿俊纵马朝西北边跑了一会儿,不多时发现了一行浅浅的脚印。

是他了!

鸿俊当即循着那脚印追去, 按理说陆许徒步行走, 自己骑马, 不到两刻钟时间就能追上, 然而那脚印却蜿蜒通往平原尽头,竟一望无际。

不会吧, 陆许跑得也忒快了点,鸿俊足足追了半个时辰,以五色神光照着面前雪地, 突然发现脚印在一处没了, 一行蹄印从另一头蜿蜒而来, 取代了那脚印,朝远方而去。

不会吧!这又是什么意思?!鸿俊突然想到刘非也是差不多时候走的,莫非是他?

天寒地冻,风雪盈野。

刘非策马在平原上驰骋,马后载着陆许。

“你去敦煌做什么?”刘非侧头问。

陆许只倔强地不说话,刘非说:“回去罢,就不怕那狼神小哥担心你?”

山岭高处,一名身穿黑衣的女子静静注视雪地,身边站着一名身穿黑衣的青年,那青年竟与陆许长了一模一样的脸庞,盯着雪地上看。

“能让刘非再睡会儿么?”黑衣女子说道。

黑衣青年低声道:“不行,他已经醒了,我接近不了他,只得等他再入睡时。玄女,他身后载着那人是谁?”

被称作玄女的黑衣女子答道:“未见过,依稀是瘟神所提的小孩儿,罢了,我这就动手。”

紧接着玄女将水袖一扬,在空中划出一道弧。

暴风雪顿时铺天盖地疾冲而去,如同雪瀑般,冲得刘非人仰马翻,刘非怒吼一声,从雪地中拖着风剑爬起。

玄女一个优雅转身,荡开水袖,朝刘非飞去。

“是你!”刘非喝道。

黑衣青年则化身一匹墨似的牡鹿,踏空奔向雪崩后的平原大地,陆许被那积雪一冲,顿时昏死过去。

牡鹿低下头,鹿角上黑气缭绕,缠住陆许,将他从积雪中拖了出来。紧接着牡鹿现出人形,注视躺在地上的陆许。

两人长相一模一样,如同一对双胞胎般。

李景珑与莫日根出了城门,拿了火把赶路,循着鸿俊的马蹄印一路狂奔而去。

李景珑怒吼道:“鸿俊!人呢?!”

鲤鱼妖已在鸿俊怀中睡着了,鸿俊足足驰骋近一夜,山峦、平原,到处都积着雪,流淌的银河连接了夜幕与大地,而这天地间无比安静。没有下雪也没有风,世界灰茫茫的一片,鸿俊只觉得自己仿佛在一个没有边际里的梦里飞奔着。

前方一片白雾茫茫,鸿俊驰入雾气再驰出后,铺满白雪的平原又像一幅裘永思笔下的水墨画,四处皆是大块的留白,白得像纤尘不染的宣纸,唯有远方的山像被一点点墨氲开了般,淡得几乎与夜色同为一体。

穿过雾气后,雪地上的马蹄痕消失了。

雾后是一片静谧的坟场,繁星渐隐,坟场边上有一座守墓人的小木屋,屋里亮着灯。木门虚虚掩着,鸿俊牵着马,不断靠近,听见里头传来刘非的声音。

“淖姬总喜欢说,殿下,您别再杀人了……”

鸿俊推开木门,屋内,刘非正坐在一侧地上,陆许躺在床上,地下生起火炉,房中暖洋洋的,两人一同朝他望来。

终于追上了,谢天谢地,陆许身穿一袭黑衣,和衣而躺,说:“鸿俊!”

“你怎么来了?”刘非茫然道。

鸿俊顾不得答刘非,坐到榻畔皱眉道:“你怎么就这么走了?”

陆许似乎不愿回答,刘非说:“我看他一路往西北走,像是要找什么,便捎了他一程,要么你再捎回去?”

鸿俊谢过刘非,又问陆许:“你要去哪儿?”

陆许那表情颇有点黯然,指指西北方。鸿俊起初以为他想回家,可不是据说陆许的家已经没了么?鸿俊半晌得不到回答,只觉得这么夤夜出来,定有隐情,而他根本猜不到陆许的心思,只有等莫日根与李景珑赶到,才能问个仔细。

“明天我陪你慢慢地走。”鸿俊说,“等他们赶上,长史和莫日根应该在路上了。”

刘非又说:“你们挤着先对付一夜罢,我守夜去。”

刘非推门出去,鸿俊追了陆许一夜,距离天明不到一个时辰,简直筋疲力尽,他把鲤鱼妖拿出来,放到炉边,自己再躺到榻上,说:“可让我一顿好找。”

鸿俊抬手,摸了摸陆许的额头,躺在他身畔,说:“别难过了,虽然我不知道你难过什么,总之,都会好起来。”

陆许仍在沉吟,看了眼鸿俊,鸿俊打了个呵欠。

鸿俊本来就困,外头似乎又沙沙地下起雪来,寒风再起,呜呜声刮过木屋顶,风声与雪声有股催眠的意味。

刹那间白光闪烁,鸿俊感觉自己回到了驱魔司,四周杂草荒芜。李景珑正使一把智慧剑,在地上画圈。

“别发呆,快画啊。”

鸿俊茫然四顾,见李景珑将一瓢血红色的颜料,轻轻地倒在地上。

“往哪儿走了?”李景珑问。

“糟了。”莫日根答道,“下雪了。”

荒原上飞雪绵绵密密,盖去了前方的蹄痕,漫天雪粉之下,两人追踪的唯一痕迹终于消失。

李景珑心急如焚,拨转马头,眺望四处山峦。

莫日根翻身下马,躬身一抖,现出苍狼形态,朝空气中嗅了嗅。

“你闻得出他气味?”

苍狼低沉的声音说:“他把赵子龙带身上了,这边,走!”

火炉生得正旺,鸿俊躺在榻上,闭着双眼。

“绸星。”一个熟悉的男人声音突然响起,“醒醒。”

鸿俊:“?”

鸿俊不知睡了多久,只觉浑身难受,口干舌燥,全身发烫,被这声音叫醒时,他睁开双眼,看见一名英俊无比的青年男子坐在榻畔,以手背试自己的额头。

鸿俊刹那忘记了雪夜也忘记了陆许,忘记了许多事,无数记忆纷繁错杂,涌入他的脑海,将他拽回了七岁大时。

他挣扎着要起来,却一时头痛欲裂。

“孔宣?”女人的声音在外头道,“星儿醒了?”

“吃药了。”那被唤作孔宣的男人朝鸿俊说。

鸿俊答道:“爹……我头好痛。”

孔宣伸出手臂,把鸿俊抱了起来,鸿俊全身绵软无力,病得连手也抬不起来。

“把药喝了。”孔宣低声说。

鸿俊十分难受,意识如一团糨糊,头痛得像有锤子在脑袋里不停地往外猛敲。叫道:“我不喝药……”

“喝了药,病才会好。”孔宣端过碗,内里装着小半碗苦若黄连的药汤。

鸿俊忍着不适喝了,然则一阵反胃,刚喝下没多久,便“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孔宣!”女子快步进来,怒道,“你又让他喝什么药?!”

“退烧药!”孔宣不悦道,“再这么病下去,明天怎么上路?!”

女人容貌倩丽,却甚是疲倦,脸色带着一抹苍白,慌忙上前抱着小鸿俊,不住哽咽,泪水滚下来,淌在他的耳朵上。

鸿俊倚在她胸脯前,感觉到她的体温与身上的软香,那直觉仿佛深藏于彼此的血脉中,令他带着哭腔大喊起来。

“娘——!”

贾毓泽抱着儿子恸哭失声。孔宣却被母子俩哭得十分烦躁,起身吼道:“是我没用!是我没用!”

鸿俊被吓得一怔,药汤虽吐了不少出来,却终究发挥了剩余的少许药力,头不再痛了。

“景珑呢?”鸿俊问道。

“景珑听说你病了,送了本书来给你。”贾毓泽道,“娘给你拿过来。”

“不要给他。”孔宣眉头深锁道。

贾毓泽经过孔宣身边,看也不看他,径自拿了本书来,放在鸿俊榻畔。书页尚未残破,贾毓泽又坐到一旁,小声说:“娘得去收拾东西,你困了就睡,听话。”

鸿俊张了张嘴,说:“爹,我梦见许多坟。”

“做梦。”孔宣皱眉答道,“别怕,爹正忙着。”

两人便关上房门,退了出去。

鸿俊翻了几下手中书页,满脸迷茫与疑惑,看见最后一页上以墨笔画了个黑影,侧旁注解“天魔”。

房门突然又被推开,孔宣再次进来。小鸿俊抬头看,孔宣坐到榻畔,问:“看得懂字么?”

鸿俊说了声“嗯”,孔宣又说:“别看这本了,不是什么好书。”说着又递给他一块冰糖,说:“吃着。”

鸿俊见了糖,便笑了起来,把糖含在嘴里,孔宣摸摸他的头,低下头亲了他额头一口,小鸿俊注意到他的腰畔,挂着的那枚碧玉孔雀翎,正是自己随身携带的腰佩,便伸手去摸。

孰料孔宣却紧紧地把他抱在怀里,不住哽咽,使劲地摸他的头,摸他的脸,又用力亲吻了他的眉毛,低声道:“星儿,爹对不起你……”

鸿俊问:“爹,你又怎么啦?”

孔宣吁了口气,摇摇头,闭上双眼,起身复又离开。

房内房外十分闷热,正值夏夜,一场雨迟迟不下。他一个踉跄下床,只觉头昏眼花,像踩在棉花上。

他推门出去,入夜时,外头长街上传来敲梆之声,那是他最熟悉的长安夜,木屐“叩、叩”声响。

不远处,传来贾毓泽愤怒的声音,父母似乎正在吵架,鸿俊便赤着脚,小心翼翼地过去。

“我不知道是谁在给他们通风报信!”孔宣低声道,“你别吵了,星儿会听见的!”

“你告诉我,现在该去哪儿?!”贾毓泽厉声道。

正厅内堆满了木箱、包袱等杂物,父母仿佛正在搬家。

孔宣坐在箱子上,叹了口气,说:“我带他回曜金宫,重明不会不管。”

“你那俩弟兄只顾你的性命。”贾毓泽流泪道,“孔宣,他们何曾对我们母子有过一丝悲悯之情?星儿出生时若非我舍命抱着,现在他哪儿有命在?!”

“别翻旧账了!”孔宣低吼道,“此一时、彼一时,我朝曜金宫送了信去,大哥不会坐视星儿丧命!”

“他的身体里究竟有什么?!”贾毓泽颤声,上前一步,披头散发,激动无比,发着抖逼问孔宣,说道,“你告诉我,孔宣,我听他们说,你将你身上的‘魔种’,传给了你儿子,是不是?!你为了保命,竟忍心将你的孩儿当作祭品?!”

孔宣定定看着贾毓泽,说:“毓泽,我这么告诉你,我若有半点这心思,定教我坠入地狱,万劫不复!终千万载光阴,在黑火中煎熬!”

贾毓泽双手按住面庞,发出震颤的哭声,一时险些坠倒,孔宣便上前搂着她。

“大哥与二哥会来接咱们的。”孔宣答道。

“不!不会来!”贾毓泽悲咽道,“否则他定不会坐视你受伤,也不会坐视他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抢走星儿,我只恨我不是妖,否则哪怕我粉身碎骨,我也不会让星儿这么过日子……”

孔宣几乎是求饶道:“毓泽,不要说了,你非要让我死在你娘俩面前,才甘心么?”

“这又有什么用?”贾毓泽哽咽道,“我只是想让他像别的孩子一般,高高兴兴地活着,星儿又有什么错?你告诉我,他身体里的魔种,究竟是什么?”

“不要问了。”孔宣说,“明天一早就动身,哪怕去瓜州找你哥。”

“这些年来,我们逃到哪儿,他们就追到哪儿。”贾毓泽说,“到处都是妖怪,每一个都张着獠牙利爪,要将星儿带走……”

厅外,鸿俊不禁倒退半步,眼中充满恐惧。

他转身跌跌撞撞,跑过回廊,站在院中,浑身汗湿了单衫。

背后突然飞来一颗栀子,轻轻地打在他的头上。鸿俊猛地回头看,见一名半大少年身穿锦袍,在月色下好奇端详自己。

“星,病好了么?”

那半大少年骑在墙上,朝站在地上的鸿俊小声说:“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鸿俊颇有点不知所措,骤闻父母之言的打击,化作一股悲痛朝他袭来,令他泪流不止,几乎无法抗拒这段真实无比的梦境,抑或是回忆。

那半大少年见鸿俊流泪,忙道:“哎,别哭?怎么啦?哭了又得挨你爹揍。”

他忙一溜烟地顺着墙下来,光着脚,跑到鸿俊面前,单膝跪地,认真看他。

半大少年已有九岁,虽一身锦衣,脸上却带有竹笤抽出来的血痕,他以袖子给鸿俊不住抹泪,鸿俊泪眼朦胧,怔怔看他,那眉眼,那鼻梁,那嘴唇。

“景珑。”鸿俊叫道。

“叫哥哥。”九岁大的李景珑低声说道,继而牵起他的手,说:“走。”

李景珑带他绕过院子,到得鸿俊家与李家相隔一篱的花园前,让鸿俊翻过去,自己再翻了过来。又带着他绕过回廊,前往后院,院内种着一棵石榴树。

李景珑家挺大,到得廊下,又有一双木屐,廊前还有一盘棋,侧旁扔着小孩的外袍,棋盘边上放着青绿色还没熟的石榴,李景珑便去取了件外袍,抖开让鸿俊穿了,衣服与木屐都大了些许。

他牵着鸿俊径直进房,拿了块糕点给他吃,摸摸他额头,又调了蜜水出来让喝,答道:“没发烧嘛。”

李景珑的家装饰得十分豪华,白天他还与鸿俊在这儿下棋来着,鸿俊后来一回去就病。贾毓泽每一次搬家,都不许鸿俊与周遭的小孩儿玩,鸿俊只好天天待家里,后来有一次被李景珑见着了,只觉才七八岁大就被关在家里的鸿俊孤零零一个,十分可怜,才常翻墙过来看他。

第60章 黑暗梦魇

“李景珑!”男人粗重的声音怒道,“又上哪儿?”紧接着是连声重咳。

“在在在!”李景珑忙道。

两名半大少年并肩坐在走廊下, 天气闷热至极。

“我得走了。”鸿俊答道。

“走?”李景珑一时还未回过神来。

“搬家。”鸿俊黯然道。

“可我还没学会法术呢!”李景珑急了, 说,“你答应教我的!”

鸿俊眼里带着些许愧疚,抬头看李景珑, 打从记事起, 父母隔年搬家, 便从未消停得一时, 四岁离开华阴到洛阳,五岁再从洛阳到襄阳, 六岁搬到山东, 七岁搬来长安……

……每到一处, 母亲都耳提面命,不许与别家孩子玩。鸿俊便只好每天待在家里, 对着父亲的医书出神。

九岁的李景珑是他去年交到的第一个朋友, 也是唯一的一个朋友。

“搬去哪儿?”李景珑说,“我让我爹也搬家, 一起走!”

“我的身体里, 有个妖怪。”鸿俊不敢看李景珑,一脚踢了踢小木屐, 答道。

李景珑刹那不作声了。

鸿俊转头说:“他们想杀了我。”

“谁?”李景珑问。

鸿俊摇摇头,他不知道对方身份,只知道父亲总是受伤,而母亲总哭着将他搂在怀里, 因为他,家中度过了不知道多少个不眠的夜晚。

“我是个不祥之人。”鸿俊答道,“我身体里的妖怪如果活过来,你也会死。”

李景珑静静看着鸿俊,鸿俊异常冷静,说:“我会记得你的,李景珑。”

他起身离开,李景珑却叫住了他。

“明天晚上,我在金城坊外等你。”李景珑说,“走之前,咱们再见一面。”

鸿俊有点儿意外,回过头看李景珑,想了想,答道:“我会把书还你。”

鸿俊翻过围墙,却听到墙那边喊道:

“鸿俊!”

鸿俊怔怔站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就心慌起来,朝自己房间走着,倏然天上电闪雷鸣,一道闪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鸿俊!”

鸿俊四处看看,景色仿佛发生了变化,自己正置身一条小巷中,进入梦境之前的意识正在不断回来。

他手里抓着李景珑借他的书,听到四处都在喊“鸿俊!”“鸿俊!”

长夜闪电一阵继一阵,李景珑的声音在前面大喊道:“鸿俊——!”

鸿俊跑了起来,而李景珑正在小巷的尽头等着他。

“李景珑?”鸿俊道,李景珑伸出手抓他,鸿俊突如其来的一阵恐惧,避过他的手。

“相信我!鸿俊!”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了?!”李景珑焦急道,“跟我走!”

李景珑一把抓住他的手,拖着他就往小巷里飞奔,巷尽头是一扇虚掩着的木门,他一把推开,将鸿俊带进了杂草荒芜的前院中!

“这是……”鸿俊茫然道,“李景珑!你要做什么?”

电光频闪,鸿俊放慢脚步,发现自己走进了驱魔司的天井,天井中,一个金色法阵闪烁着光芒,刹那金光万道,“嗡”的一声将他困在中央。

“放我出去!”鸿俊把书扔到一旁,大喊道。

小时候的李景珑站在前厅内,在他的背后,则是一名全身金甲,金光闪烁的武士。

“人我带来了。”李景珑剧烈喘息道,“就是他!”

鸿俊怒吼道:“你骗我!”

武士发出苍老而低沉的声音,说道:“天魔种,来日浩劫因你而起,哪怕今日滥杀无辜,我也必须结果你的性命……”

那武士手持金剑,法阵轰然巨响,喷出白色的光火!

鸿俊在法阵中不住猛撞,大喊道:“李景珑——!”

那一刻,时光仿佛飞速流转,李景珑的身材逐渐变得高大起来,而鸿俊却不断缩小,他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缩到四岁时,再开始蓦然拔高长大,恢复到十六岁时的身材。

“李景珑!”鸿俊喊道。

李景珑的双眼中,倒映着法阵中的光火,而鸿俊全身散发出黑气,痛苦地、疯狂地大喊,金色光火焚烧他的肌肤,令他全身迸出鲜血,顷刻间他已披头散发,被烧成一个血人!

“李景珑……”鸿俊的喉咙发出压抑的咆哮,他的心脏正在喷出几可遮天的黑色烈炎,而那金甲武士则手持长剑一收,身周现出六种光芒四射的法器,下一刻,法器旋转着合一,幻作一把巨弓。

紧接着,金甲武士朝着李景珑飘来,“嗡”一声与他合二为一!

“爹……娘……”鸿俊跪在法阵中,一张脸已被金火烧得面目全非,喉中恐怖的声音哀号道,“救我……我……好痛……啊……”

李景珑发着抖,拉开长弓,瞄准了法阵中的小鸿俊。

下一刻,驱魔司大门崩塌,木门被一道洪流冲垮,孔宣化作一道虚影,冲进了法阵,迎上了金甲武士离弦旋转的那一箭——

孔宣撑起五色神光,迎着六件金色法器合一的箭矢,疾冲上去,然则下一刻,光箭轻而易举地撕碎了五色神光,没入孔宣胸膛!

贾毓泽冲进法阵中,披头散发,抱住已被烧成炭般的鸿俊,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孔宣咆哮道:“狄仁杰——!”

孔宣冲至狄仁杰面前,不禁低头望向胸膛处没入的半柄箭矢。

贾毓泽淌下泪,怀抱鸿俊,一手抚摸他的侧脸,喃喃道:“星儿……别怕,没事的……没事……”

“娘……我好痛……”鸿俊颤抖着说道,旋即嘴角裂开,口中喷出血沫来,喉咙已被血堵住。

“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贾毓泽泪流满面,喃喃道,“焚我元魂,散我真魄……”

鸿俊的身躯不断缩小,贾毓泽闭上双眼,眼角滑下泪,念诵咒文,一手发出绿光,按在了鸿俊的脸上。鸿俊全身肌肤飞速愈合,不断再生,如蜕皮一般,焦黑的外皮剥落之后,现出完好的肌肤。

随着那咒文起效,贾毓泽一头如瀑青丝顷刻成雪,化作雪白,面部已成老妪。

“狄仁杰。”贾毓泽哽咽道,“饶了我的星儿罢,他有什么错?!”

孔宣被金光箭矢透胸而过,勉力站起,却又险些跪在天井中,贾毓泽上前搀扶着孔宣,与他一同跪在李景珑面前。

孔宣颤声道:“狄仁杰,我就这一个孩儿……”

鸿俊拖着自己变小后的一身大衣服,双眼现出恐惧,抬眼望向手持智慧剑的金甲武士。

“爹……娘……”鸿俊跪坐在地,颤声道。

鸿俊缓缓抬起头,眼里带着死灰般的神色,与李景珑对视。

李景珑发着抖,抬起手,手中发出白光。

鸿俊发出怒吼:“爹——!”

他身上黑气顿时再次爆发,重重魔影拔地而起,黑浪朝四面八方翻涌,刹那间冲垮了整个长安城!

驱魔司,金城坊,长安,甚至整个中原大地一同崩陷,百姓,生灵,尽数被卷入这黑气中,仿佛掀起了一道强大的飓风!

李景珑面朝那道飓风,怒喝道:“鸿俊!”

黑气飓风近乎冲垮了一切,李景珑右手持智慧剑,左手发出白光,破开了天际与大地。

“醒醒——!”李景珑吼道,继而将鸿俊拉进怀中,白光轰然四射,浸透了鸿俊全身。

他的灵魂仿佛被强光照射,灼烧,那种痛苦又回来了,他疯狂地挣扎,喊道:‘放开我——!“

“醒了!”莫日根吼道,“长史!他醒了!”

白光一收,天地归于灰暗,鸿俊的神志如遭到一声雷击巨响,被李景珑紧紧抱住,两手各握一对飞刀,竭力仰起头,望向天际。

他的眼中倒映出冬季的银河,脖颈后仰,莫日根一身伤痕累累,站在雪地上喘气,李景珑披头散发,满脸淌血。紧紧抱着鸿俊不松手。

四面八方,全是倒地的战死尸鬼,刘非躺在地上,小屋已被摧成平地,数匹战马尸横就地,冰面上、坟地上满是尸骸,李景珑站在雪地里,抱住鸿俊,脚下已浸了一大摊紫黑色的血迹。

“你骗我。”鸿俊喃喃道,继而失去了意识,倒在了李景珑怀中。

苍狼载着李景珑与刘非,李景珑怀中抱着昏睡的鸿俊,奔向山谷的尽头。

鸿俊在颠簸之中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李景珑追在马车后来送他,把书交到他手里。

“没等到石榴熟!”李景珑喊道,“把它种你新家院子里吧!”

鸿俊把头探出去,泪水不住往下淌,说:“后会有期,李景珑!”

李景珑站在巷子尽头,不住擦眼泪,喊道:“等我学好法术!我会去找你的!”

“绸星?”一个男人的声音在他耳畔道。

鸿俊悠悠醒转,发现自己似乎又回到了梦境中的房里,他茫然望向榻畔坐着的人,下意识地朝身边摸,摸到柔软温暖的被子。

“醒了?”坐在榻畔的男人说道,“醒了!快请李长史!”

“这是什么地方?”鸿俊先是抬起手臂,看见身体没有任何变化,见还是这身躯,问,“我还在做梦吗?”

那男人面容依稀有几分熟悉,怔怔看着鸿俊。

“我是你舅舅,绸星。”男人说道。

门几乎是被撞开的,李景珑一阵风般冲了进来,说:“鸿俊?”

莫日根也进来了,鲤鱼妖跟在后头,大呼小叫道:“鸿俊!你没事吧!”

“发生了什么事?”鸿俊头又开始疼了,问,“这是哪儿?”

莫日根摸了下鸿俊的额头,低声念了声咒语,鸿俊头疼便渐渐退了。李景珑也上来摸他额头,鸿俊却还记得那梦境,眼里带着恐惧,一避。

“绸星。”守在榻畔的男人问,“还记得我吗?我是贾洲。”

鸿俊怔怔看着那男人,他不记得这人了,但他的容貌,与梦里的母亲很像。

“记得我吗?”李景珑说。

鸿俊点头,再看莫日根,点头。鲤鱼妖挤上来个脑袋,说:“我呢我呢?”

鸿俊确定不是在做梦了,便以食指轻轻敲了几下鲤鱼妖,鲤鱼妖蹿上榻来,鸿俊只盯着榻畔那陌生男人看。

“记得他不?”李景珑认真问道,“他是瓜州太守,贾洲,你娘贾毓泽的哥哥。”

“这不对啊。”贾洲说道,“星儿,你今年不是该有十九才是吗?这长相,活脱脱与孔宣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当真奇哉怪也……”说着贾洲竟是笑了起来。

鸿俊这下想起来了,那天杨玉环在马车中告诉过他,母亲还有兄弟,外公曾担任节度副使,而后母舅家便留在了河西。

“是,你和我娘……长得好像。”鸿俊端详贾洲脸庞,贾洲已年过四旬,闻言笑了起来,擦了把泪,握着鸿俊的手,手上满是行军习武带出来的老茧。

“你怎么现在才来?”贾洲问,“你爹娘死后,是谁养大的你?当年听说你爹娘都没了,我还派人四处打听……”

鸿俊刹那脸色就变了,坐着出了会儿神,抬眼望向李景珑,李景珑看他神色不太对,问:“怎么了?”

鸿俊一时竟有些无措,莫日根说:“想是累了,先让他歇会儿。”

鲤鱼妖观察鸿俊,说:“他脸色太差了。”

“舅甥先叙旧。”李景珑理解地说道,“鸿俊,你好好休息。有事儿随时叫我,我就住东厢里头。”

鸿俊没有说话,李景珑朝贾洲使了个眼色,贾洲颔首示意,李景珑与莫日根便退了出去。

鲤鱼妖说:“我不吵你,鸿俊,你当我不在这儿就行。”

说着鲤鱼妖到了墙角去,进了个小木盆里。

房内余鸿俊与贾洲,鸿俊想了想,要下床,贾洲却道:“别忙动,你好几天没吃东西了。”

贾洲出外吩咐,便有侍从送了米羹来。

“你这名字,还是舅舅给起的。”贾洲说道,并将米羹喂给鸿俊,鸿俊说:“我自己来。”

“当心烫。”贾洲说。

鸿俊接过碗,脑海中尽是梦境中之事,他在面对贾洲时,没法不去想那个梦,看到与母亲有五分神似的舅舅,便总让他想起梦里抱着他的母亲。

他大口地喝了米羹,感觉力气回来了点儿,注视贾洲,说:“我娘是贾毓泽。”

“你爹是孔宣。”贾洲笑着说,“妙手回春,悬壶济世的神医。”

鸿俊轻轻喘气,伸手摸榻畔,贾洲便从枕下摸出那枚碧玉孔雀翎,说:“你们长史带着你到玉门来,托人打听……”

“居然到玉门了?”鸿俊诧异道,“跑了这么远?我追了陆许一夜,还没抵达张掖……”

“你们路上似乎碰上了不少事儿。”贾洲答道,“别着急,一件一件,慢慢地说。”正值此时,外头有军情通报,贾洲便起身离开,嘱咐一得空就来陪他,便暂时离去。

侧房中,李景珑想躺下,却一侧身就痛得直咧嘴。

莫日根坐在案后,看着院里飘雪。

“我总觉得鸿俊不大对劲。”李景珑说,“他看我那眼神,像是噩梦刚醒。”

“我已经将他从梦里唤回来了,你现在好歹能找到人。”莫日根焦急道,“陆许还没下落呢。”

李景珑安慰道:“贾洲的斥候已散出去找了,刘非也在找,不会有事。”

莫日根问:“那晚究竟发生了什么?赵子龙说得不清不楚的。”

李景珑说:“只有问鸿俊才知道。”

莫日根道:“你又不让我问。”

“你疯了么?!”李景珑勃然大怒。

莫日根只得不说话了,鸿俊病刚好,看那模样还颇有点神情恍惚,总不能现在去催问,然而陆许下落不明,莫日根简直坐不住。

李景珑说:“你为什么不擅自行动,出去找人?还能再给我添点儿麻烦不?”

李景珑就像驱魔司里的大家长,莫日根比他还大着两岁,却不得不听他的。

“鸿俊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李景珑皱眉问。

“他是半妖。”莫日根答道,“体内有股邪气,我不知他从前是否被他养父以什么封印抑制住了。”说着他起身,在房内踱步,又说:“看他不分敌我,胡乱攻击的情形,像是陷在了一个噩梦里。”

“你能看见他的梦?”李景珑问。

莫日根摇头,说:“我只能把他唤醒,白鹿才能令他入睡,进入他的梦境中。”

客房内,鸿俊坐在案后,将装有鲤鱼妖的盆放在案上。

“这一路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鲤鱼妖说:“鸿俊,你当真什么也不记得了?”

“快说。”鸿俊眉头皱着,注视鲤鱼妖。

鲤鱼妖有点迟疑,说:“好吧,长史让我不要告诉你,怕你听了……”

鸿俊答道:“我一句也不说。”

鲤鱼妖那表情神神秘秘的,两手扒着桶沿冒出个鱼头看鸿俊,这才开始述说。

原来那夜鸿俊追着陆许与刘非,到了一片坟地,进得小屋后,便暂且歇息,过得一夜,鲤鱼妖也未察觉异状。

然而半夜间,鸿俊却仿佛梦游般醒来,缓步走到坟地中间,李景珑与莫日根追来时,鸿俊便如扯线木偶般,全身冒出滚滚黑气,竟是出手攻击李景珑与莫日根!

陆许一身黑衣,于鸿俊身后悬浮空中,双手中散发出千丝万缕的缠丝,控制着鸿俊的一举一动。而木屋外的“刘非”,则摇身一变,成了一名身穿黑衣、满面漆黑的女子!

李景珑与莫日根自然抢上前去救,黑衣女则御起寒风与暴雪,席卷了坟地与平原。

“那就是另一只妖怪玄女?”鸿俊问道。

鲤鱼妖答道:“我……我不知道。”

莫日根与李景珑左支右拙,应付唯艰,那玄女的寒风实在太厉害,根本近不得身,四处尽是飞射的冰刺与暴雪,而鸿俊,就像冰雪里的魔王般大开杀戒。

幸而真正的刘非恰好就在那时回转,以风剑召唤起坟地中长眠的将士,莫日根又不顾冻伤,与玄女拼了一记,玄女受伤退走。紧接着李景珑以心灯断开了陆许对鸿俊的操纵……

鸿俊蓦然想起,自己在梦里头只见电闪,不闻雷鸣,兴许那频繁的闪光,就是心灯。

“然后呢?”

“然后陆许就消失了。”鲤鱼妖说,“临走时还放狠话来着。”

鸿俊睁大了双眼。

“你命中注定,总有一天会死在他的手下。”

“魔种既已找回,接下来的日子,就等着备受煎熬罢。”

第61章 疑窦丛生

鸿俊呼吸急促,睁大了双眼, 鲤鱼妖马上说:“你别想多了, 鸿俊,他们说那不是陆许。”

接着,李景珑经过一番苦战, 终于将鸿俊唤醒, 苍狼则载着他们, 往西北面飞奔。鲤鱼妖与莫日根本打算就近寻医问药, 李景珑则提及曾听鸿俊说过,他在瓜州一带, 还有亲人。

“为什么?”鸿俊又问。

鲤鱼妖说:“莫日根说, 在亲人、爱人的身边, 噩梦就会远离,果然, 到了玉门第二天以后, 你就醒了。”

鸿俊回想起自己第一次醒来后,再次陷入的睡眠里, 倒是没有再做梦了。

“陆许又是怎么回事?”

鲤鱼妖迟疑半晌, 最后说道:“长史猜,他被他们抓走了, 变成了现在的模样。”

鸿俊:“!!!”

鲤鱼妖说:“再见面那会儿,他是不是穿着一身黑?”

鸿俊想起来了,城门处的卫兵说,陆许离开时穿着白色的斥候服, 但他本来就有两身,这代表不了什么。

“所以,刘非回来也是……”鸿俊从碎片般的信息里猜到了关键。

“这可不是我说的啊!”鲤鱼妖忙摆手道,“我什么也没说!”

刘非半路上载着陆许,不知在何处遭到了袭击,于是陆许被抓走了!再接下来,玄女控制住了陆许,进而控制住了鸿俊。

“他就是白鹿?!”鸿俊几乎是喊了起来。

鲤鱼妖没回答,缩进桶里,鸿俊心中顿时如一团乱麻般,若陆许就是莫日根一直在找的白鹿……可,妖怪们又是怎么控制住了他,再把他黑化的?

“鸿俊?”李景珑在门外问道,“好些了么?”

鸿俊听到李景珑的声音,瞬间又想到了梦里遭受的痛苦。

李景珑走进房内,在他面前跪坐下,担心地打量着他。

“你在坟地里梦见了什么?”李景珑问到。

就连鸿俊自己,一时间竟也无法确认,梦中的一切,有多少是真实的,万一是黑化陆许为了操纵他,蓄意灌输进来的噩梦呢,他的脑海中已是一片混乱。

鲤鱼妖不悦道:“不是让你别来闹我们家鸿俊么?”

李景珑皱眉道:“我是担心他!”

李景珑全身疼痛,先前被鸿俊那飞刀伤得实在太狠,只是绷带都包在里头,不间断的疼痛之下,会让人脾气变得极其焦躁,说话时也不自觉用上了严厉的语气。

鸿俊突然问道:“景珑,小时候,你家是不是住在……辅兴坊?”

李景珑一怔,说:“我说过?对,离崇福寺不远。”

鸿俊观察李景珑双目,试探着问道:“你家院子里,种了一棵石榴树。”

李景珑笑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梦见我小时候了?”

鸿俊听到这话时,心里却随之猛地一沉。

“九岁那年,你记得发生过什么事吗?”鸿俊又问。

李景珑皱眉,说:“鸿俊,你究竟梦见什么了?”

“回答我,景珑。”鸿俊说。

李景珑不解地打量鸿俊,从那天被陆许操控之后,鸿俊仿佛就变得不一样了,有了许多心事,也不再是无忧无虑的模样。

“根据我与莫日根的猜测。”李景珑答道,“陆许应当就是白鹿,拥有入梦之力的神,但他被妖族抓走了,现在已不再是咱们所认识的陆许。”

鸿俊“嗯”了声,避开李景珑的目光,寻思道:“咱们去救他?”

“得等你病好。”李景珑的视线却一直没有离开过鸿俊双眼,追问道,“白鹿一被妖族控制,散发出的黑气,就能让人坠入噩梦,这噩梦不是真的,告诉我,鸿俊,你梦见了什么?”

“景珑。”鸿俊说,“我的身体里住着一只妖怪。”

李景珑:“……”

“你都知道了?”李景珑震惊了。

“不是我说的!”鲤鱼妖马上撇清关系。

“就在这儿。”鸿俊指了一指自己心脏之处,“与赵子龙无关,是我自己感觉到的。”

“那只是个梦。”李景珑说,“一个梦而已,鸿俊!”

鸿俊胸膛剧烈起伏,李景珑又说:“相信我,你的身体里没有什么妖怪!鸿俊!”

他伸出手,紧紧抓着鸿俊的手腕,鸿俊下意识地想挣开,然而一股温暖而光明的力量渗透了他的经脉,注入他的全身。

李景珑手掌中发着光,渐渐地浸润了他,让他想起许多快乐的事,驱魔司里的初秋,阳光下梧桐叶沙沙作响,白雪里的温泉,漫天雪花一落在池中,便化作了虚无。

鸿俊渐渐平静,只听李景珑认真道:“不要想东想西的,好么?”

鸿俊便点了点头,李景珑放开手,沉吟片刻,而后道:“九岁那年,我爹去世了,我大病一场,那一年的许多事,记忆已模糊不清,九岁以前的事儿我鲜少记得。你既问到,我回头自然会再想想。”

“现在,鸿俊。”李景珑说,“告诉我,你究竟梦见了什么?是不是梦见了爹娘的死?”

鸿俊心中猛地一抽,怔怔看着李景珑,只不作声。

李景珑眼中带着不安与焦虑,说:“信我,鸿俊。”

鸿俊刹那想起了梦里,李景珑手持智慧剑,被那金光武士附身时的一刻,那时他的眼神就如现在一般,痛心、内疚、难过,又有着不安。

鸿俊犹豫再三,此刻贾洲却敲了敲敞开的门,说:“打扰你俩了,绸星,一起用晚饭?”

贾洲的妻子十二年前因难产而逝,母子皆亡,多年来未有续弦,也不愿回到中原,膝下无子,再见外甥时,自有种掩饰不住的激动与亲近。一时似有许多话想说,顾及外甥刚醒,又是病后,想想终归忍住了。

“这可好多年了。”

用饭时,贾洲朝鸿俊笑道。

这世上大抵不会有人,无聊得来乱认亲戚,鸿俊见到贾洲那一刻时,心里还是非常难过的。只是太多纷繁错杂之事,冲淡了他的重逢之喜。

“难为你上河西来,还带了东西给舅舅。”贾洲又笑道。

东西?鸿俊正一怔,李景珑提醒道:“长安市上买的,自己给忘了?”

鸿俊被这么一提醒,终究想起来了,出发前李景珑买了一盒茶饼、胭脂,真丝与珍珠钗子。当时鲤鱼妖还嘲他要男扮女装来着。

“可惜你舅娘走了好多年。”贾洲说,“过得几日,我带你去看看,烧给她。”

鸿俊点头,说:“生老病死,枯荣更替,乃是天意,总有一天将重逢。”

小时候重明曾说过这句,那时他还不懂,如今却是懂了。

贾洲笑道:“看到你,我就总是想起你爹来。当年你爹是位名医,没想到你长大后,却成了驱魔师,该不会是从小被他灌药,灌得天赋异禀罢?”

鸿俊便答道:“是我爹的弟兄,后来收养的我,再教了我些驱邪的法术。”

贾洲点了点头,说:“孔宣来西凉那年,也曾露了一手,替我收复妖魔……”

李景珑一直对贾洲之言心不在焉,观察鸿俊脸色,这时莫日根突然问:“什么妖?”

贾洲想了想,答道:“忘了,是一队士兵,在雅丹自相残杀。孔宣便认为有妖作祟,亲自前去除妖,那一年后,便再没有出过事儿,直到今岁妖魔作乱,没等到孔宣,却等来了你。”

贾洲身具劳困之色,多年来镇守边关,未得提拔,全因其父也即鸿俊外公乃是上上任节度使副使,如今哥舒翰掌权,几任前旧部将不是归乡就是调任京官,唯独贾洲守在玉门关前。哥舒翰敬重他行军打仗之能,却也不愿提拔他。贾洲本并无念想,只打算在此地守着与妻子的记忆,了此余生。

鸿俊答道:“舅舅,长史会把这次的事儿顺利解决的,您别太担心。”

贾洲想了想,却道:“绸星,老实说一句,你当真要做驱魔师吗?非得以这官职糊口?”

鸿俊被这么一说,倏然无言以对,李景珑的眉头却皱了起来。

贾洲又朝李景珑说:“李景珑,孔家我是不知道,可贾家,经这么多年,便传下绸星这么一个。”

李景珑官职与贾洲平级,彼此都是武官,然则循大唐不成文的惯例,守卫边疆的武官,在平级时总压着京官半头,贾洲虽然一直客客气气,谈到鸿俊时,态度却显露无遗。

“我看你们这么四处抓妖,打仗。”贾洲说,“也不缺我外甥一个,这会儿又病得这么重,路上险些魂儿也丢了,不知你们碰上甚么妖怪……不如就待我修书一封,上呈太子,求他卖我个老脸,让星儿在玉门先将养着如何?”

李景珑眉头一皱,换了个人,定会说敢情你家三代单传,我就兄弟成群不成?但自己与鸿俊论弟兄,总不可顶撞了长辈。

“看鸿俊自己吧。”李景珑想了想,说。

“不行。”鸿俊答道,“我还得去救陆许呢。”

“再说罢。”贾洲又道,“想想你爹,再想想你娘,当年你娘,倒是想过过安稳日子,你这么四处奔波,来日总不能让你媳妇儿也跟着你奔波,是不是?若当年听我一言,如今也不至于你这孤苦无依的,来日你也得想想你的孩儿……”

贾洲虽对孔宣表示了敬仰,但鸿俊不难感觉出,对母亲之死,贾洲总是归咎于父亲。

鸿俊突然说:“舅舅,其实不关我爹的事,他待我娘很好,也疼我,归根到底,爹娘都是我害死的。”

闻言所有人顿时色变,莫日根现出震惊表情,李景珑怒道:“鸿俊!你说什么呢?!”

贾洲听到这话时,方意识到自己这小外甥身上背负了多少重担,内心深处有多少黑暗之境,是有多渴望救赎。

“怎么能这么想呢?”贾洲放下筷子,来到鸿俊身边,伸手将他揽住,安慰道,“你娘说,这辈子最乐的事儿,就是有了你,我不知他们发生何事,但你一定得记得,就像你自己说的,生死有命,缘来缘去,过了就是过了,这不与你相干,更不是你的错。”

鸿俊听到这话时,五味杂陈,险些一起涌出来,默默以衣袖擦了把泪,忍着不哭出声,贾洲望向李景珑时,眼中颇有责备目光。李景珑看在眼里,只是焦急,却不知该如何是好。

当夜,李景珑站在廊前观察天色,阴阴沉沉,一副暴风雪欲来的气氛。

“玄女妖力不发,就是寻常雪天。”李景珑说,“看来你那一下把她伤得够呛。”

“我现在只担心陆许。”莫日根说道,“那孩子被捉去后,不知现在怎样了。”

李景珑安慰道:“既已落在玄女与瘟神手中,想必他们有用得着他的地方,不至于有危险,我只担心,他们究竟是如何控制住陆许的,赵子龙所言,那黑衣陆许,究竟又是什么人。”

“兴许就像你我先前猜测。”莫日根说道,“白鹿在转生之时,遭到妖族干扰,一部分转世投胎,进了尚是个婴儿的陆许身躯。另一部分,就是……”

李景珑续道:“……黑衣陆许。”

莫日根面色凝重,李景珑却苦笑道:“妈的,当真够呛,这……谁才是你要找的那个?不是女的也就算了,现在还来了两个?”

莫日根说:“必须先设法救回陆许,其他的,容后再议……我先去看看鸿俊。”

莫日根与李景珑擦肩而过,离开回廊。

鸿俊躺在榻上想事,鲤鱼妖说:“鸿俊,你今天说的话,听得我好难过啊。”

鸿俊没有回答,却轻轻地问道:“赵子龙,你觉得……重明恨我娘吗?”

鲤鱼妖吓了一跳,说:“鸿俊!你在想什么?!”

“他一定恨我娘吧。”鸿俊自言自语道,“他也恨我,如果不是我和娘,我爹就不会永远不回曜金宫,我知道他始终在和我爹置气,可我爹已经死了,回不去了,他才抚养了我。”

“你疯了!”鲤鱼妖跨出木盆,朝鸿俊跑来,摇摇尾巴道,“鸿俊,重明这么疼你,不是假的!你是怎么了?”

鸿俊答道:“否则,他们为什么向曜金宫求助?因为重明根本就不愿意帮助他们……”

鲤鱼妖怔怔看着鸿俊。

鸿俊做了那个梦之后,似乎想清楚了许多,也看清了从前自己无忧无虑时,并未看穿的表象。

“是黑衣陆许,强行为我编织的噩梦吗?”鸿俊自言自语,摇头道,“不是,很久以前,我就开始做过这样的梦了。”

第一次想起过往,是闻了离魂花粉时,在驱魔司的天井中,他不知为何,看见了父母死前的一幕。那一幕,与梦境中所知所感,几乎是完全重合的。唯一不一样的,就只有李景珑。

若说这一切都是虚幻,那么为什么他会知道,李景珑从前住在辅兴坊,家中还有一棵石榴树?他说他九岁那年的记忆全部失去了,而自己缺失的,也正是关于这一切的记忆。

这期间究竟发生了什么?刹那间,鸿俊感觉自己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曾经重明离开了他,可他还有李景珑。然而在梦里想起了这一切后,李景珑是他的杀父仇人,是害死他父母的凶手,又要让他如何自处?

“你知道吗?”鸿俊朝鲤鱼妖说,“今天舅舅说让我别当驱魔师,留在他身边时,我就觉得,也许这才是我的归宿吧。”

鲤鱼妖没想到一整天里,鸿俊不声不响地发呆,竟是想了这么多事!正要安慰几句,外头又传脚步声响。

莫日根端着一碗草药汤过来,鸿俊便翻身坐起,想了想,问:“去找陆许吗?什么时候出发?”

“喝药。”莫日根说。

莫日根递过药碗,鸿俊却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

莫日根眉头一扬,望向鸿俊,鸿俊却说:“那天在雪地里,你们看见了什么?”

鸿俊的呼吸急促起来,说:“我的身体里,是不是有股黑气?”

莫日根端详鸿俊,沉吟片刻,反倒放下药碗,朝他说道:“鸿俊,你梦见了什么?不想告诉长史,能不能告诉我?哥哥们从来没想过别的……”

鸿俊怔怔看着莫日根,莫日根却伸出手掌,在鸿俊面前摊开,将手背翻了过来。

“握。”莫日根突然说。

鸿俊意识到这是狗儿与人握手的礼节,每次看见莫日根变成高大威武的苍狼,他就总忍不住想与他握握爪子,便笑了起来。

他把手放在莫日根手中,莫日根便收起五指,与他轻轻握着。

“告诉我。”莫日根凝视鸿俊双目。

“我梦见。”鸿俊低声说,“在我体内,有一颗天魔种。”

莫日根答道:“所以呢?”

鸿俊颤声道:“它害死了我的爹娘,天魔种是什么?”

“嘘。”莫日根另一手搂住鸿俊后颈,轻轻把他搂向自己,在他耳畔小声道,“那不是真的,只是一个噩梦,是被天魔控制后的陆许,在你内心种下的噩梦。”

鸿俊听到这话,顿时如得大赦,不敢相信地看着莫日根。

“听着,鸿俊,我就问你一个问题,连长史也不知道,我从来没在他面前提过……假设,你体内有魔种。”莫日根侧头望向门外,似乎在确认是否隔墙有耳,更小声道,“那么你就将成为天魔复生的寄体,对不对?”

“天魔是什么?”鸿俊皱眉道。

“千年一轮回,天魔复生。”莫日根解释道,“魔气,就是天地脉中,无法被净化的戾气与痛苦,这些戾气在人间聚集,久散不去,成为‘天魔’。”

鸿俊想起自己在梦里翻阅的那本书,最后一页,赫然正是“天魔”!刹那回忆都变得清晰起来。

“对。”鸿俊答道。

莫日根又道:“苍狼白鹿也好,永思家继承的降龙仙尊之力也好,身为吐火罗圣子的阿泰也好,甚至手握智慧剑,替不动明王监察世间魔气的狄仁杰也好,最终的目的,都是捍卫人间,除却、净化魔气,是不是?”

鸿俊点了点头,眼中充满疑惑。

“我可以肯定。”莫日根说,“你的体内没有什么魔种,因为刘非也可确认,天魔已经提前出现了,你想想黑衣陆许的所作所为。”

鸿俊蓦然清醒过来,那股黑暗的力量,甚至在他们于兴庆宫外,焚烧堆积成山的狐妖时也出现过。戾气、痛苦,随着黑色的雾气疾冲天际。

九尾狐双目中喷射出的黑火、龙子们的咆哮,以及莫日根在唤醒刘非时,被冲散的黑色迷雾。

“那就是‘魔’?”鸿俊皱眉道。

莫日根神色凝重,点了点头,说:“既然天魔已出现,不知躲藏在世间的哪一个角落,那么你就不会有魔种,也不会是天魔,对不对?”说着以剑指朝鸿俊心脏处轻轻点了点。

这么说似乎是合理的,鸿俊突然好过了许多。

“可我的梦,又怎么解释?”鸿俊皱眉道。

莫日根静静地看着鸿俊,又说:“白鹿拥有穿梭梦境的力量,他不仅窥探了你的梦,也窥探了许多人、妖族与生灵的梦,既然陆许遭到控制,便成为噩梦的源头。”

这似乎也是可以解释的,鸿俊便重重点了头。

“是这样吗……嗯。”鸿俊沉吟道。

鲤鱼妖明显地松了口气,说:“鸿俊,你别胡思乱想。”

“当务之急。”莫日根又说,“是找到他,救他离开妖族之手。”

鸿俊说:“我们尽快出发吧。”

“不确认你好起来。”莫日根端起那药,递给鸿俊,摇头道,“哪怕再担心陆许,我也不会动身。”

鸿俊听到这话时,感觉到了莫日根的温柔,接过药喝了。

“睡吧。”莫日根说,“你会慢慢康复,记住,别再胡思乱想。”

鸿俊点点头,莫日根按住他的额头,将他轻轻按躺下,口中念诵几句咒文,鸿俊的心慢慢平静,药力作用之下,眼皮渐沉重,睡着了。

莫日根收起药碗,回到李景珑房中。

“如何?”李景珑说。

“他信了。”莫日根疲惫而愧疚地答道。

李景珑眉头一直拧着,就从未舒展开过,莫日根又说:“他自己承认了,说梦见体内,有一颗‘魔种’。”

李景珑闻言震惊了,两人对视良久。

李景珑说:“他会变成什么样?”

莫日根眼中现出迷茫,缓缓摇头,答道:“你必须找到他的养父,长史,我不信他们不知道鸿俊身上有这东西,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你我的能力范围。”

李景珑的呼吸粗重起来,不禁一阵天旋地转,他一手按着墙壁,勉力站稳,说:“上次的情况,短期内理应不会再来一次。”

“这可不好说。”莫日根答道,“很明显了,被污染的白鹿,诱发了鸿俊体内的那颗种子,才令他在雪地中,彻底不受控制。妖族现在一定已知道了这件事……我不敢保证白鹿会不会第二次诱发魔种。”

李景珑烦躁不安道:“那么你告诉我,鸿俊体内的是魔种,他才是那什么天魔,污染白鹿的又是谁?”

“我怎么知道?!”莫日根同样烦躁不安,“我们掌握的信息都太少了!也许这魔种有两颗?三颗?或者说,鸿俊体内那颗,其实不是我们想的……”

李景珑转身出外,莫日根又说:“你上哪儿去?他刚睡下。”

“吹吹风。”李景珑说,“冷静会儿。”

他在院子里站了片刻,转身轻轻推开鸿俊房门,一身白衣,赤脚走进去,鸿俊侧趴着睡熟了。李景珑便坐在榻上,怔怔看着他。

鸿俊的睡容像个无忧无虑的小孩,一脚伸出了被子,裤腿被蹭了起来,现出白皙的脚踝。

李景珑低声说:“鸿俊。”

鸿俊只听不见,李景珑便在他身畔躺了下来,双手叠按在腹前,闭上双眼,眉目间充满焦虑,渐渐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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