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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迦靠在后排的车窗边抽烟。她这趟过来名义上是帮薛非拍新闻图片。昨天出发前经纪人来电说她去南美的拍摄日程提前,她半路就得回去。

薛非在前边和达瓦聊天,问:“这个季节,盗猎的人多吗?”

“这季节少点儿,五六七月份,就程迦来的那会儿多。”达瓦回头看,程迦手搭在车窗外,烟雾在飞。

“这几年社会上关注动物保护的人越来越多,你们干工作比以前方便吧?”

“是啊。”达瓦说,“不过关注非洲象牙和鲨鱼鲸鱼的多,关注羊的少点儿。但总体情况比德吉大哥那时好多了。抓得严,很多盗猎团伙干个一两次就不干了,发展成规模的也只有黑狐。”

“黑狐现在被通缉了?”

“对。”达瓦见薛非在做记录,贴心地多说了句,“他不仅盗猎,还当中间商,找别的团伙收购。每次搜到他手下的羊皮,差不多就抓到无人区所有被盗杀的羊了。”

薛非调了下录音笔:“一张羊皮多少钱?”

“几千不等,分大小成色,极好的能上万。黑狐转手能卖更贵。”

程迦回头,问:“上次抓到那小伙怎么说几百几千?”

“他说的是他自己拿到手的利润。一层层中间人扣钱,团队的要分钱,还有枪啊车啊成本。”

程迦微微点头,继续望窗外。

薛非说:“我查过,因为环保呼声高,西方时尚业抛弃了藏羚披肩,沙图什也转用其它羊毛。”

达瓦叹一口气:“黑市屡禁不止啊。国际上对象牙和犀牛角的禁令比藏羚更严厉,代象牙制品更多,你看现在象牙盗猎停止没?”

薛非皱着眉头:“也是。黑市上反而越卖越贵。”

但达瓦仍然充满希望:“建了保护站后,官方的民间的巡逻队都有了,现在藏羚被杀的是少数,族群数量基本能稳定在七万左右。”

薛非道:“因为多数都被你们救了。正是因为你们时刻不松懈,羊群才能稳定。”

片刻前还侃侃而谈的达瓦倒不太好意思:“也没那么……都该做的,本职工作么。”

程迦眼神挪过来看达瓦,觉得这一瞬,她笑得真好看。

她手搭在窗外,北风吹得冷,收了回来。

走了不知多久,经过一片黄澄澄的胡杨林,蓝天下一片金黄。程迦没来得及欣赏黄叶美景,前方出现一辆车,迎面驶来,没加速也没减速。

前边彭野的车停了,后边胡杨的车也跟着停下。彭野他们下了车,冲那辆车招手,示意他们停下。程迦也跟着下车,走到车门边才发现外边挺冷。

那辆车越来越近,慢慢减速。

车上坐了三个大汉,司机迎着冷风把车窗摇下来,笑容憨厚:“兄弟,是遇着啥事儿要帮忙不?”

十六笑了笑,说:“我们是巡查队的,看看你们的车。”他和尼玛围着车走一圈,往里边看,检查有没有异样。

司机大汉问:“哪个巡查队的啊?”

十六说:“达杰保护站。”

“都这时节了,还有人盗猎啊。”大汉道,“你们干这个贼辛苦。”

彭野看一眼车顶上的油桶子,大汉见了,也没在意。这在当地很常见,很多人走无人区难加油或嫌加油贵,都背着汽油上路。

彭野问:“往哪儿去?”

大汉说:“阿尔金那头。”

十六和尼玛检查一圈,车上另外两人还挺配合,打开车门让他们看座椅底下。十六走到彭野身边,低声说:“正常。”

彭野说:“走吧。”他表情平静,蹙眉听着什么。

只有风声。

“辛苦嘞。”大汉说着,开动汽车。

车挪动没半米,彭野突然转身冲过去,高高跃起,抓住车顶上的栏杆,人瞬间就翻到车顶,一掌拍在汽油桶上。“哐当”一声巨响在风里炸开。

众人一瞬间听出异样,汽油铁桶是空的,里边还装了铁质的东西。

胡杨和涛子反应极快,瞬间堵住车的去路;大汉就要加速,达瓦飞扑上去拉开车门;尼玛揪住大汉把他拖下车。

石头和十六上去把另外两人推下来。

薛非在一旁干瞪眼;程迦倒平静地抽着烟,习惯了。

冷风席卷。

彭野站在车顶上,踢一脚汽油桶,在桶底发现一道活门,拿铁丝拴着。他冲下边喊了声:“钳子。”

十六扔给他,他接住,几下拆开油漆桶,从里边翻出三把步枪外加一堆子弹。

彭野把东西从车顶上扔下来,问:“汽油?”

为首的大汉一脸苦相:“我们这是第一次,真是第一次,一头羊都没打过呢。”

旁边一个赶紧接话:“对呀对呀,隔壁村二狗子不干了,把枪卖给俺们,俺们只想捞回点本钱,哪想一出发就碰上你们。俺们一头羊都没打着。”

大汉说:“没打着。你们把枪缴了,就放我们回去吧,我们一定反省,再不干了。”

彭野说:“私藏枪支是犯罪。”

大汉一听,急了:“又没打羊,买把枪怎么罪上了?我们不知道啊,不知道怎么能算呢?”

彭野让尼玛绑他们手脚,大汉急得要命:“将功补过成么,将功补过!”

石头说:“如果消息有用,回去了我们和上级反映,看能不能折点儿。”

大汉赶紧道:“有群盗猎的赶去羊湖那边了,估计傍晚能到,准备了好多子弹要杀羊呢。你们现在去,还赶得上。”

另一人补充:“对呀对呀,他们比俺们有经验,但小气。看俺们想跟着找羊,就把俺们撵走。”

大汉说:“他们有经验,他们才该抓。有个废了手的,我听别人喊他万哥。”

程迦忽然扭头看过来,神色中有一丝惶惑。她想起听达瓦说过,万哥被黑狐重新招入麾下,有万哥就等于有黑狐。

彭野并没有看到程迦,他盯着他们看了一会儿,看出这几人没说谎。他重复一遍:“羊湖?”

“是,羊湖。”

彭野看一眼胡杨,和他走到一边。胡杨低声说:“不像撒谎。”

彭野点头。

石头十六和涛子也聚拢过来,石头说:“咱们得动身去羊湖。”

十六也道:“这段时间刚好是羊儿往那处迁徙的时候。黑狐出手,不知道死伤多少。”

彭野说:“准备动身,但这三人不能带着。”

胡杨接过话茬:“的确不能带。到时候怕得有一场恶斗。”

涛子问:“谁把这三个人送返回去?”

达瓦赶过来,刚好听见这群人议论,立刻道:“反正我不走!”

彭野于是说:“桑央。没意见吧。”

大家都没意见。这路过去,危险重重,桑央年纪最小,怎么也得留着。

石头:“那薛非和程迦……”

“我得跟着你们。这是我的职业。”薛非拄着拐杖上前,“程迦就别去了,她原是来给我帮忙的。而且她有别的行程。”

迅速商议完了,准备出发。彭野扭头,看一眼程迦。

程迦正靠在车边抽烟,感应到彭野的眼神,她看了过来,他的眼神从未像此刻这般冷静笃定,她的心里已有预感。

夹着烟的手抖了抖,终究稳住,平定地看他朝她走来,等待他宣告某个不可避免的决议。

彭野走到程迦这边,对守着那三人的尼玛下指令:“桑央,你和程迦开他们的车,把人送回去,绳子绑好了。”

桑央点头,“诶”一声。

程迦抽着烟,脸色在冷风里发白。

她没看他,也没做声,像之前的无数个时候那样沉默。

彭野起先平静,可一张口,喉咙里涌起难言的苦涩。他扭头看那大片金色的胡杨林,黄灿灿的叶子跟金子一样晃人眼。

他身心泛白。

起风了。

彭野望一眼灰白的天空,说:“要下雪了,把手套戴上。”

程迦还在抽烟,还是没说话,脸色似乎更加苍白。

他握住她的腕子,把她拉到一边,低声:“怎么不说话?”

程迦盯着金黄的胡杨林,并没有想什么,又回头望住他,说:“好。”

一个字,和那夜一样默契。

她和在木子村一样遵守命令,他却没了那夜的轻松。

今时不同往日,程迦又哪里看不出来。她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飘浮不定,语气却扎了根,说:“我等你。你要回来。”

还和当初一样。

她说完就走,彭野抓住她的手臂,把她拽回来:“程迦,我……”

“别说告别的话彭野。”她打断。侧脸僵硬,眼睫在颤,终于抬起来看他,沉而静,重复,“彭野。别说告别的话。”

彭野的心生生剜了一块。他握到她细细的手腕在抖。

“好,不说告别的话。”

她静下来,终究还是说:“别的呢,想说什么就说罢。”

彭野喉咙一紧,万般感受:“程迦——”

“嗯?”

“程迦——”

程迦看着他的眼睛:“——我在。”

“程迦——”

“你说啊。”

“程迦,如果有天我不告而别,你要原谅我。”

程迦笔直盯着他,眼眶微红。

她终究压抑下去,任冷风散了眼里的雾气。

她收回目光,想起抖落手里的烟灰,再抬头,人又是淡淡的,说:“你要不回来,我就和别的男人睡,给别的男人生儿子。”

她说:“生三个。”

彭野就笑了,抬手摸她头发,摸着摸着,笑容就怎么也维持不住了。

“七哥。”十六唤他,要赶路了。

桑央也把那三人牢实绑上车,喊:“迦姐,要走了。”

分道扬镳,不知前路。坎坷祸福,且自珍重。

彭野没再多说,拍拍她的肩,头先转过去,再是身体,要离开。

“彭野。”

他回头:“嗯?”

风吹着她的发丝在飞,她异常平静,认真,在说一个承诺。

“如果你走了,我也会走。”

彭野心头一阵冰凉一阵滚烫:“程迦——”

但须臾间她又弯唇:“或许也不会。未来的事儿,谁知道呢?”

话里淡淡的挑衅和不屑,一如初见。

彭野笑了。

他弯下腰身,目光与她齐平,眼神似要把她看进灵魂里:“程迦,好姑娘,你就往前走,不要回头。”

她回报一笑:“好。你放心。”

彭野望定她。多想吻她,但没有,他头也不回地离开。

程迦在风里立了一秒,冷静而决然地转身。

上了车,对桑央说:“你看着他们三个,我开车。”

她系好安全带,从后视镜看到彭野的车走了,她发动汽车,

秋天金黄的高原上,他们沿着相反的方向,拉出一条越来越远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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