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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野车终于绕进可可西里。

一路冰原,阳光洒在冰川上,亮晶晶的,像行走在白水晶的世界里。

程迦躺在车后座上睡觉。

“程迦,你想控制你身边的人和事吗?”

“程迦,当你感觉失去控制力的时候,你会发狂吗?”

“程迦,你还是不能控制你的情绪吗?”

“程迦,你还是渴望刺激吗?”

“程迦,你又把药扔了是不是?藏哪儿了?”

“程迦,我这是为你好!”

程迦痛苦地皱着眉,摆了一下脑袋,猛地睁开眼睛,却望见车窗上一条蓝蓝的天空。

她静了静,望着,出神。

天很蓝,蓝得让人心里敞敞亮亮,安安静静的。

她忽然就有些想笑,这里的天空,比方医生的话和药疗效好多了。

彭野说,今天是好天气,明天也会是好天气。

路途顺利,没有风雨。

明晚会到达保护站。等他们回到工作区,所有可能性都不会再有。

她抬手搭住眼睛,想着子弹挖出去那一刻极致的痛与晕眩;想着彭野跨坐在她身上,脱掉t恤的那个瞬间。

**

快到中午的时候,他们经过高山上的小村子。

车停在一处茶馆附近,彭野带程迦去深巷里看藏医。

藏医是一位白胡子老头儿,程迦坐下后,彭野给他说了程迦的大致情况。

老头儿冲程迦勾勾手,说:“来,我看看伤口。”

程迦坐过去,解开衣服,让他拆了纱布看。老头儿下手没轻重,把伤口的纱布揭下来时,程迦微微皱了眉。

老头儿皱眉,说:“这是枪伤啊。”

彭野说明了实情。

老头儿说:“好在不深,这挖子弹的刀法挺好。”

程迦淡淡道:“您这是观摩艺术品呢。”

老头儿摸摸胡子:“嗯,精神不错,应该不怕疼的。”

程迦:“……”

老头儿很快开了几服汤药,现熬一剂,又弄了些草药,捣来捣去准备敷伤口。

屋子里充斥着咚咚咚咚的捣药声,那老头儿看着年纪大了,精神倒好,力气也大,捣个几百下毫不费劲。

彭野问:“要不要我帮忙?”

老头儿挥挥手,说:“你们不懂。”

程迦半躺在藏医家的摇椅上休息,面前的木窗外是高高的山坡,冰晶遍布的坡上挂满彩色的风马旗,在阳光下迎风招扬。

程迦问:“那是什么地方?”

老头儿头也不抬在捣药,说:“走风坡。”

“走风坡?”

彭野解释:“风到那个坡上,从不停歇,所以叫走风坡。”

一年四季都有轻风的山坡。

五颜六色的旗帜在山坡上轻轻飞扬,难怪。

“那上边还有个寺庙,是方圆几百里最灵验的。”老头儿说。

程迦没接话,哪儿的人都爱说自家神仙佛祖灵。要真那么灵,人都可以当神仙了。

老头儿把药捣好,给程迦敷上,出乎意料地不疼,反而清清凉凉的。

汤药也煮好了,程迦皱着眉,一口气喝干。

老头儿表扬她的态度,说:“嗯,不错。”然后扔给她一粒软糖。

程迦:“……”

她把软糖塞进嘴里,吃了。

她扭头看,老头儿正把药一包包交到彭野手里,繁复地叮嘱哪个是外敷哪个是内服,哪个多久换一次,哪个多久吃一次吃几粒,哪个得熬多久……

彭野抿着唇,蹙眉听着,时不时点头,一副认真记忆消化的样子。

程迦看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忽然又想抽烟了。

出了藏医家里,程迦问:“那些药的用法你都记住了?”

彭野说:“记住了。”

程迦“哦”一声,道:“现在要上车赶路么?”

彭野“嗯”一声,隔几秒,问:“你想干什么?”

程迦:“想去后边的山坡上走走。”

彭野应了。

一路上,两人并没怎么讲话。

山上一串串旗帜飞扬,横亘在两人之间。

气温不算低,程迦衣服穿多了,走了一会儿有些热,把外套脱下来。她手里拿着相机,不方便,彭野上前把她的外套接过来搁手里。

一切仿佛自然而然。程迦没拒绝,也没说谢。

彭野见她脸板着,问:“还生气?”

程迦只说了一个字:“怂。”

因为说对她没“性”趣,因为说不想浪费时间。

彭野笑了一声。

程迦冷漠着脸:“别不承认。”

彭野吸了一口气,说:“我也没否认。”

路前面有一堆奇形怪状的石头,堆成一座小塔,每块石头上都刻着色彩各异的符号。

程迦回头看彭野:“这是什么?”

她在藏地见过好多次。

“玛尼堆。那石头叫玛尼石,上边刻着的是符文。”

“干什么用的?”

“祈福。”

“用石头祈福?”

“这里的人认为世间万物,山河湖海,土木树石,都拥有自然的灵性。”

程迦稍稍扬了眉。

彭野问:“怎么?”

程迦淡淡道:“自然界里最有灵性的是人,人却要用石头祈福,不奇怪么?”

她说:“与其在石头上刻字祈求上苍,不如求自己努力坚定。”

彭野低着头笑了笑,踢一下脚底的冰晶。

程迦抬眼看他,问:“你笑什么?”

彭野回头望向远处的青山蓝天,道:“正因人不够坚定,才想从更坚定的东西里寻求慰藉。因为,最有灵性的是人,最无定性的,也是人。”

程迦默了一会儿,轻轻地冷笑:“也对。祈求爱情美满的人,大都是不信任对方的坚定。”

彭野把她这话在脑子里转了几圈,问:“你有过不美满的爱情?”

程迦说:“爱情这东西,陷在里边的时候,以为是爱;出来了,才发现只是一滩泥。”

彭野没再问了。

过一会儿,程迦问:“有用么?”

“什么?”

程迦说:“用这玛尼堆祈福有用么?”

彭野说:“没试过。”

程迦问:“你没有什么祈愿?”

彭野低下头去,无意识地拿脚踢着枯草上的冰粒儿,有一段时间没说话,阳光从冰粒儿反射到他脸上,一闪一闪的。

“有。”

“是什么?”

他没抬头,但微微侧过脸来看她,眼睛眯着,说:“这怎么能告诉你?”

程迦不强求:“那就不说吧。”

她抱着相机往前走了,走开不远,淡淡的声音随风传来:“祝你得偿所愿。”

祝你得偿所愿。

彭野听了这话,就没拔动脚。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走风坡上山风涌动,落进山下的峡谷。他不禁回头,望天空中的风声。

等他继续要走时,看见前边程迦从镜头里抬起头来。

她刚给他拍了张照。

雪山,枯草,冰川,风马旗,蓝天,玛尼堆,他站在山坡上,仰望天空。

程迦很坦然,彭野也没有异议。

他走上前,问:“要我给你拍一张吗?”又补充一句,“你这一路专给别人照,自己也没留下点。”

程迦抬起眼皮,无语地看他。

“怎么?”

“摄影人通常都受不了别人的水平,尤其是给自己拍照的人。”程迦说,“最扫兴的事,莫过于你给别人拍出一张好照片,别人却回报你一个次品,不如不报。”

彭野斟酌半刻,淡淡一笑:“不仅是照片,别的事也一样。”

他转眸看她,又笑了笑,说:“不放心我的照相技术?”

程迦抬头,说:“我更信我自己。”

彭野问:“你微博上那些照片谁拍的?”

程迦静了一秒,突然别过头去,笑了。

她低着头,眼睛望着身后的风马旗,无声地笑了好一会儿,才回头又看他,说:“你关注我了。”

彭野没正面回答:“没事儿干的时候搜了一下。”

程迦平静地问:“好看么?”

“什么?”

“那些照片好看么?”

彭野缓缓笑了,却没回答。

程迦说:“人好看,还是景好看?”

彭野又笑了笑,还是不答。

程迦:“说啊。”

彭野摸了摸鼻子,道:“都好看。”

程迦扭头继续往前走了,一串旗子拦住她的去路,她尚未弯腰,彭野抬起绳子,她走过去了,问:“想知道谁拍的?”

“谁?”

程迦环顾四周,很快敲定一个她眼中最美的景色和角度,从彭野背上的包里拿出三脚架,支起来,把相机放上去,调整高度,角度,快门光圈,各种参数。

她勾勾手指,把彭野叫过来:“看着。”

镜头显示屏上是覆着冰晶的山坡,堆着玛尼堆,一串串风马旗在飞扬。

程迦摁了自动拍摄倒计时,10……9……,

她立在三脚架边,松了头发,双手抓了好几下,让它蓬松。

彭野看着屏幕上的倒计时,5……4……

突然,身边的人跑了出去,她的衣角飞进镜头里,亚麻色的长发如海藻般散开,她裙子上的绣花在阳光上闪着星星点点的光。

3……

一面红色的旗子扬起来,模糊了镜头的近角。

2……1……

她回头,嫣然一笑。

风托起她的长发和蓝裙子,在冰原上拉出一朵花儿。

风还在走,四周却似乎突然没了声音,那一瞬,彭野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咔擦。

与快门声重叠。

那画面定格在屏幕上,

完了。

彭野缓缓从屏幕上抬起目光,落到现实里。

程迦表情淡淡的,笑容撤得干净。她捋了捋头发,朝他走过来,问:“怎么样?”

彭野往后退了一步,平静地说:“自己看。”

程迦端起相机看了一会儿,问他:“你觉得怎么样?”

彭野没回答,立在一旁拿了根烟出来点。

程迦等着他点完烟抽着了,眼神笔直看着他。

彭野问:“怎么?”

程迦:“我问你话儿呢。刚这张怎么样?”

彭野说:“还行吧。”

他拔脚往山坡上走,一言不发。

她刚才灿烂的回眸一笑,是在……勾引?

他明明知道她有目的性,可知道又有什么用?

她回头的那一刻,他的理智崩塌得片瓦不留。

他完了。

**

山坡上有座很小的寺庙,和程迦从前见过的不一样。是座白白的塔,暴露在阳光下,接受风吹日晒。塔上挂着彩色的经文。

四周有燃烧的香,一排排信徒在附近留下油灯。塔底开着几束不知名的小花,花心黄灿灿的,绕一圈粉色的花瓣。

程迦问:“这什么花?”

彭野说:“格桑花。”

原来这就是格桑。

程迦问:“有什么寓意吗?”

彭野说:“意思是美好时光,和幸福。”

美好时光,幸福……

程迦不自禁抬头望天空,白塔映在蓝天之下,旷远,干净,一尘不染。

彭野说:“你要有什么心愿,在这儿许吧。”

程迦去附近走走。

绕着塔有几排转经筒,她摸着转经筒,步履不停,经筒在她身后接二连三地旋转。

心愿。

程迦走了一圈,什么都没想出来。

她没有任何心愿。

她盘腿坐在白塔下,摸出根烟来抽,心里空荡荡,安静极了。

身体健康?事业有成?爱情美满?婚姻幸福?父母安康?

她没有任何心愿。

佛祖也说她没救了。

过了很久,程迦无意地一转眼,看见远处彭野爬上了树。

树上系风马旗的绳子松了,他抓着绳子两三下爬上去,把绳子重新系好。

整棵树的树枝都在剧烈地晃荡。

她忽然就想变成那棵树。

她深吸一口气,往后靠去,脑勺撞到木板上。程迦捂着脑袋回头看,是个功德箱。

程迦把烟掐灭了,从包里拿出一叠钱,淡淡道:

“佛祖啊,我不信你灵验,跟你说这些也不恰当。要觉得我亵渎你,你让我死了下地狱。要不,让我明天死都成。但……

是你让他把我拉回来的……”

程迦把钱塞进功德箱,拍拍木箱的头顶,说,“今晚,你就得让我把他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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