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沈泽只是想玩你。”

邹敏冷静地说。

顾关山皱起眉头,不爽地问:“你什么意思?”

“我知道。”

邹敏说,“我现在没什么立场告诉你关于沈泽的事,毕竟我有十万分的嫌疑,可能是见不得沈泽和你好,也可能是嫉妒你。”

顾关山冷淡道:“你知道就行。”

“你也知道我喜欢沈泽。”

邹敏冷淡地道:“我还刚给了他一场惊世骇俗的表白,我现在也还是为了他难过,但我不会因为这个骗你。”

顾关山皱起眉头:“我凭什么相信你?”

“我们放学的时候,我一个人出的校门。”

邹敏漠然道:“然后我看见沈泽和曲若在校外,曲若和他拉拉扯扯,我一向不怎么引人注意,就在那里听完了他们所有的话。”

邹敏一向冷漠又生硬的脸上出现了一丝羞愤。

“他们羞辱我的内容,我就不转达你了,那是我的私事。”

邹敏颧骨通红,顽强道:“——我只告诉你他们谈及你的内容。”

顾关山顿了顿,直直地盯着邹敏,邹敏回望了她。

邹敏突然开始模仿曲若的语气:“泽哥,你和顾关山的样子真腻歪,你对她居然认真了呀?”

顾关山:“……”

“我真是没想到,”邹敏继续模仿道:“你居然也有这天,游戏花丛的沈泽居然收心了?”

顾关山:“……曲若是贱人吗?”

“她是什么,你清楚。”

邹敏哆嗦着道:“问题是沈泽说了什么。”

邹敏:“他说——”

“顾关山?”

邹敏模仿道:“和我之前谈的那些没什么两样,横竖就是玩玩,我猜也就是两三个月就腻歪了吧——?”

顾关山如遭重击。

“我不是什么好人,”邹敏继续模仿:“——曲若,你把这点记住了,无论是对顾关山,还是对每个女人。”

夕阳如火,花草摇曳,顾关山努力收拾着自己的心情。

邹敏颤声道:“我只知道他不是个好人,但我没想到他是这种混账,他羞辱我,羞辱每个人。”

顾关山:“……”

“而我能告诉你的,只有这些了,选择权在你。”

邹敏说。

远处一个瘦削的中年妇女大声喊道:“邹敏!你死哪去了——!”

邹敏对顾关山说:“我在这!——顾关山,我走了。”

顾关山随即失神地点了点头,邹敏顿了顿,似乎想拍拍顾关山的肩膀,却最终没有。

——

顾关山穿过小区里簌簌而落的枯叶,傍晚的风吹过,树叶哗啦哗啦作响。

她抬头望向沈泽家的方向,脑子里一团乱麻,沈泽家窗户里透出微弱的、荧光般的灯光,深黄的秋日海风吹过顾关山的肉体凡胎。

顾关山在楼下站了许久,久到秋雨开始飘落,才转身离去。

她走过自己家门外走廊的黑暗,雨水打在玻璃上,顾关山冷静得可怕。

她理智上知道眼未见则未必为实,却又觉得这也太正常了,太人间真实了。

顾关山从小就知道“爱都是有条件的”,更不用说脆弱得多的“喜欢”。

沈泽可能喜欢的是顾关山还算能看的皮相,可能是喜欢顾关山那种不怕死而又有趣的性格,可能是喜欢顾关山的“小才女”的名头,而这种喜欢远不值得他认真。

只是脆弱的“有好感”。

顾关山对爱情和人类有着极深的恐惧,犹如一个温和的,人间失格里的叶藏。

太宰治在人间失格之中说:“我对人类极度恐惧,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对人类死心”,于是叶藏在人间失格中“搞笑”,向人类最后地求爱。

顾关山没有对人类死心,却也没有求爱,她只是把自己关进了壳子里,不愿意和外人接触,接触得越多越失望,不如初时未曾见,更不用说求爱了。

顾关山吁了口气,将走廊的窗户关上,将风雨关在了外面。

顾关山掏出了钥匙,将自己家的门打开了。

顾关山的家里亮着一盏荧光灯,黑暗浓稠,顾关山看见自己的父母坐在餐桌前,雪白的灯光刀劈斧凿地映了两个中年人一脸。

顾关山说:“我回来了——”

“回来得正好。”

顾父说:“你记不记得我开学之前跟你说了什么?”

顾关山:“……啊?”

顾关山的父亲站了起来,从旁边抄起他的皮带,慢条斯理地问:“顾关山,在你开学之前,我对你说了什么?”

——

顾关山站在门口,顽强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

顾关山的父亲——顾远川问:“你是记吃不记打?”

“我只知道我什么都没做错。”

顾关山咬着牙:“——我没有违法,没有犯罪,我是个马上就要成年的人,在完成了我应该做到的事之后,做了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餐桌上摆着她的自动铅和素描本,顾关山的母亲严厉地看着她。

顾关山心里涌上一股难以言说的委屈,那所有的委屈又变成了愤怒,她气得浑身发抖。

顾关山知道这时候如果认错,至少不用受皮肉之苦。

但是人为什么要为自己没做错的事道歉?

一个少年想让自己的未来受自己的掌控,想以自己喜欢的东西为生,何错之有?

中年男人暴虐地眯起眼睛:“你再说一遍?”

顾关山下意识地后退一步:“我只是做了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作业我做完了,考试我考到年级前二十了,”顾关山说,“我手上的每一件事我都尽力了,无论哪个老师都挑不出毛病的毛病——我画画的所有时间,都是我挤出来的时间;我想做的事情也只有画画这一样,只是你们无论如何都不同意。”

她顿了顿,勇敢地直视着她的父亲,道:“——你告诉我,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顾远川:“好——好,顾关山,我当时到底对你说了什么?”

顾关山抬起头,那模样像个幼狼犊子露出她稚嫩的爪牙,目光里燃烧着火光:“你告诉我,我再画画就把我的爪子抽断。”

顾远川将袖子一撸,一皮带抽了上去!

顾关山被抽了一皮带,却咬着牙,一滴眼泪也不掉,脑子里挤着沈泽和和自己的未来,挤着看不到的出路和关着的门,但是十六岁的顾关山连眼泪都没掉一滴。

“你知道你为什么打我吗?”

她仇恨地问。

她的父亲又是一皮带,顾关山喊道:“——因为你知道你是错的!”

“你不关心我想要什么,满脑子都是‘你要养活自己,养活自己’——”顾关山被抽得疼得抽搐,却半点不服输,仇恨地盯着她的父母,问:“你又知道我养不活自己了?”

顾关山的父亲气得浑身发抖,眼睛通红,他十六岁的孩子亮出她稚嫩的利爪,一皮带又一皮带劈头盖脸地抽,几乎能把成年男人打得皮开肉绽,却打不下那十六岁的姑娘的半点锐气。

顾关山疼得声音嘶哑,犹如野兽,绝望嘶吼道:“你打不死我——!你怎么打我我也还是这种人!我会画画,我做梦都想靠画画养活自己,你怎么打我我也还是这个顾关山——!”

顾关山声音已经接近尖叫,嘶哑地喊道:“因为这就是我——!你怎么打我我也还是这种人——!”

顾关山的父亲一把拽着顾关山的头发,将她拽了出去。

“滚——!”

他狂怒道:“给我滚出去!”

外面雨水瓢泼,顾关山摔倒在地,哆嗦着抓住走廊的地板砖,她手指头肿的连弯都弯不了,指甲下都是淤血,疼得钻心。

下一秒撕纸的声音响起,她被撕得稀烂的素描本被丢了出来,门轰隆一声摔上了。

走廊的昏黄灯光里,顾关山颤着手捡起地上的纸片,上面满是红色的彩铅,是她画的漫画分镜。

而那些红色的线条像是长了口的小嘴儿,咧着嘴嘲笑几天前那个幼稚的顾关山。

——

大雨瓢泼,路上湿滑难行。

顾关山眼里满是泪水,在小区里艰难地往前走着。

她浑身是伤,抱着自己被撕得稀碎的素描本茫然地向前,昨天的花儿落了满地,被雨水冲的一点都不剩。

顾关山抱着那个本子,脑子都停了摆,不住地想怎么会变成这样。

她那时候真的有些绝望了,哆嗦着望向路灯,望向一切光源,顾关山像个傻子,一个人淋着雨坐在了小区的长凳上。

她不知坐了多久,脑子里也完全没有在思考,只有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流。

顾关山连时间都没注意,直到在连绵落雨中,一件外套兜头掉在了她的头顶。

“顾关山——”那声音还有点儿凶,问:“你在搞什么?

淋雨好玩?”

顾关山一呆,回头望向那声音传来的方向。

——接着,沈泽粗鲁地将外套摁在顾关山头上,给她撑了伞,顾关山头发全黏在脸上,湿淋淋的,面色苍白,狼狈犹如女鬼。

然后下一秒,沈泽注意到了顾关山身上的伤痕。

“你他妈——”那混球少年的声音都发了抖,问:“这,这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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