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二章——辨图

“那就好。”长生点点头:“今日可有什么安排?”

师清漪心里庆幸她总算换了话题,说:“待会吃完早饭,就得去墨砚斋,估计一天都会在那里。”

“墨砚斋。”长生停下吃早餐的动作,黑珍珠的眼睛亮起光泽,显然是十分向往:“我也要去。”

师清漪微笑道:“当然会带你去了,先乖乖吃好早餐。”

等都吃好了,洛神起身去收拾厨房,师清漪暂时没什么事做了,就把今天要送去墨砚斋的东西准备了下,包括龙玉匣和笔记本电脑。洛神一大早就起来看资料,其中很多都是古代那些冷僻到极点的地图测绘,各个时期的都有,单独建了个文件夹。她和师清漪接触的都是和古董有关的工作,自有一套搜集这种古籍资料的办法,为了方便查询,师清漪甚至还调用了所在大学考古系的内部资料库,可以查到很多外面根本看不到的珍稀记载。

出门的时候外面下起了淅沥小雨,到处是水雾朦胧的,本来天气一天天暖起来了,现在下了雨,还是略有些清冷凉意。

路上堵了会车,到达墨砚斋的时候将近九点。

停好车,师清漪去开门,老杨近期都在休假,主要是陈栋在看店,不过师清漪今天给陈栋放了假,这样她们在店里也能更方便一点。

长生抬头望向招牌上“墨砚斋”那三个毛笔题字,盯着看了很久。

她轻轻道:“最喜欢阿瑾写的招牌了。”

洛神也静静觑着看招牌的长生,又看了师清漪一眼,一言不发,眼神却是无比柔软的。

师清漪当然也听见了,其实她根本没有和长生提过这招牌上的字是她写的,但长生就是一眼看出来了,还很怀念的样子。她长睫轻垂了下,把门打开了,也没说什么,似乎心里什么都玲珑通透的模样,唇边挂着一抹笑,而四周弥散的雨雾让这笑意更温柔迷蒙了。

洛神侧过脸来,师清漪与她四目相接,彼此没有言语,却好像彼此都明白。

进去前师清漪看了下对门千芊的茶餐厅,门开着,千芊却不在,问过店里的一个员工才知道千芊采购新食材去了,还没回来。不过师清漪见那个员工脸色好像有点怪怪的,又旁敲侧击地问了他几句,这才知道原来是千芊早上过来的时候,就跟换了个人似的,脸色沉沉的,不怎么爱搭理人,浑身低气压,吓得这个员工大气都不敢出。

“老板娘以前对我们特别和气,我从没见过她这样子。”那个员工知道师清漪是老板娘的朋友,难免多闲聊了几句:“说实话,我真有点被吓到了。师小姐,是老板娘她这几天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厨房的一个帮厨端着篮子走出来,插了句话:“其实老板娘以前也有过这样心情不好的时候,但是基本都是晚上,老板娘有时候晚上容易不开心。你是上白班的,来上班的时间又不长,所以不知道。习惯了就好。”

员工说:“是这样吗?那老板娘为什么晚上容易不开心?”

“这就不清楚了。”那个帮厨耸耸肩,走开去择菜。

听这俩人对话,师清漪清楚那个员工见到的肯定不是千芊,而是千陌。

她总觉得最近千陌出来的次数有点多了。

尤其是过去千芊都控制得很好,偶尔只在晚上放千陌出来透透气,但是今天早上已经是属于白天的时间段,这个时间段千芊通常都会接触到比晚上要多得多的人,千陌这种性格又不太喜欢和别人接触,不知道千芊为什么会这样做。

眼下还有正事要做,师清漪只是多留心了一下,倒也没有再就此继续耽搁时间。

三个人回到墨砚斋,把门从里头锁了,进到最里面的古玩处理室。

处理室里摆了许多价值不菲的古玩,师清漪好整理,这些珍宝被她分类摆放得井井有条,没有处理完的和已经处理好的都仔细做了批注记录。室内古意盎然,除了一些传统工具,又有一些现代化的处理设备,这种古典与科技相结合,勾起了长生的兴趣,她背着双手在处理室里左看看,又瞧瞧,有些仪器她都不懂使用,有点想去摸一下,又生怕摸坏了,只好盯着看了又看。

师清漪见她背着手看古董的时候像个老学究,看那些高科技仪器的时候又像个没见过大世面的小孩子,不由想笑。

“她喜欢。”洛神站在工作台前打开龙玉匣子,展平地图绢帛,温言道:“随她去。”

师清漪笑着点点头,只觉得这样的生活有种惬意的小幸福。

要是能一直这样,多好。

洛神道:“清漪你准备一下,妥当之后我们便可以将其分离了。”

“嗯。”师清漪去了工作台另一边忙活。

古时候的书画不管是画在绢帛上,还是宣纸上,都会经过装裱这个程序,以便可以长期保存。有装裱,自然就有揭裱,很多古书画流传到现世之后,因为保存不当或多或少都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损毁,文物工作者们必须花费大量的心血对这种古书画进行揭裱,处理之后再重新装裱。

而揭裱里就有画层分离这一个步骤。

古书画的某些宣纸本身就有很多层,有的甚至有十多层,技术娴熟的揭裱手艺人每一层都可以完美地分离出来,每一张都可以成为独立的一张纸。正因为这样,有些喜欢研究新技巧的书画家研究出了一种“千层书画”的画法,就是看着是一层,实际上经过画层分离之后,可以得到多张书画。唐朝有个画师神乎其技,一连画了二十九层,每一层都是一副不同的图,完整地叙述了一个故事,再经过装裱叠为一张,流传下来。

不懂门道的人只知道看最上面那层图,直到后世懂行的人揭裱分离之后发现那人的作品全貌,大为惊奇。那张图看着其实也和寻常的宣纸厚度没有很大的区别,可想分离的每一张纸都是异常的薄,谁也不知道那个画师是怎么画上去的,又是怎么装裱叠为一体,一下子成为无价之宝。

绢帛和纸一样,若用作书画等领域,也需要装裱和揭裱。

昨天晚上师清漪研究了一下那张绢帛地图,发现它的厚度有点蹊跷,仔细观察之后感觉这张图也是多层的,待会进行分离之后,应该可以得到更一步的线索。

师清漪分别给雨霖婞和千芊都发了短信,把这事说了一下,不过还没有得到回应,估计那两人都在忙。

师清漪只得朝长生招了招手:“长生,来。”

长生走过来,师清漪把自己的手机递给她:“我和洛神待会要做地图分离,需要专注,雨霖婞和千芊可能会打电话过来,你帮我接一下,让她们得空的时候直接到墨砚斋来,你给她们开门。”

长生听从师清漪的嘱咐,认真地点头。

“在这待着是不是有点无聊?”师清漪问她。

“不曾有。”长生道:“此处甚好。我还可以与它玩耍。”

她说着,拿出了师清漪前阵子给她买的新手机。

长生对现代的东西都很好奇,对手机更是爱不释手,没事的时候就喜欢捣鼓捣鼓,除了基本的拨打电话等功能,现在她已经能够比较熟练地拿手机上网还有拍照了,雨霖婞闲得没事干还给她下了个射击类手游试玩,不知道是不是她擅长弓箭的缘故,准头高,反应快,雨霖婞自吹射击之王,却被第一次玩的长生碾压,丢人丢到祖宗那,差点气炸了。

可长生看着就是一副纯善可人的模样,乖得不行,雨霖婞对着她这样一张人畜无害的漂亮脸蛋疼都来不及,又怎么气得起来,只能对着游戏生气,果断把那个手游卸载了。

师清漪和洛神一向都很宠长生,师清漪笑了笑:“那你好好和它玩,不要忘了等电话。”

“那它,我也可以玩么?”长生指指师清漪的手机,征求同意。

“可以,随便看,随便玩。”师清漪坦荡道:“我这里面对你没什么*。”

长生是她的家人,她很放心。

说完师清漪戴上手套,做最后的一些准备,长生站在她旁边翻看她的手机。

翻看了一会,长生道:“阿瑾,你相册里阿洛的这些照片,是偷拍的么?她都没看镜头。”

师清漪和长生站在工作台这边,而洛神就在工作台对面,听到这话,她手下动作停住了。

师清漪:“……”

洛神顿了顿,并没有抬头,继续专心做事。

师清漪赶紧将长生拉到一旁,把手机拿了回来。

她很少有拍照的习惯,相册里的确基本都是洛神的照片,而且大多还是趁洛神不注意的时候拍的。从洛神出了落雁山古墓到她家开始,那么长的时间里,她陆陆续续拍了一些照片,没办法,洛神实在太好看了,而人有时候难免会涌起一种想要记录和封存美丽的悸动。

有一次洛神在看书,阳光煦暖,师清漪看着她低头时静雅的背影,忍不住就在后面悄悄拍了一张,而那时候,她还在自以为单相思的暗恋中纠结着。

“你从哪里学来的偷拍这个词?”师清漪低声教育长生:“这怎么能叫偷拍呢?这叫抓拍。”

“抓拍?”长生连连接触拍照这个词都还不算久,听师清漪一说,喃喃着重复了一遍。

“因为是抓拍,所以很多时候她才没有看镜头的。”师清漪一边解释,一边装作若无其事地给手机相册设置了加密。

如果没记错的话,里面好像还有洛神洗完澡穿着浴衣出来时候的照片,勾人得不行,也是她“抓拍”的。

……绝对不能被除她以外的人看到。

加完密,师清漪把手机重新递给长生,暗自松了一口气。

长生发现之前的相册没办法再看了,她聪明乖巧,也就不再看,转而看别的。

接下来准备工作进行得差不多,师清漪和洛神开始全神贯注地进行地图分离。

绢帛本来就软薄,如果几层绢帛经过特殊工艺叠加成为一层,分离过程会非常复杂,需要经过很多道工序,花费大量的时间。两人没有停歇地忙到快中午时分,终于将这份绢帛拆成了三份。

最上层就是和照片里尹青的复刻版地图一样的那份,标注了五溪苗蛮,也就是凤凰。

第二层和第三层分离出来的时候是空白的。

可既然都能分离出来,那就不可能是空白的,否则制作时多此一举,没必要。可能是通过特殊工艺将上面画的东西隐藏了,师清漪在那琢磨显色的方法,要将古代字画显色的方法很多,有的需要使用一些溶液试剂浸泡,这些溶液或呈酸性,或呈碱性,很可能会损伤绢帛本身的材质,不敢贸然尝试。

洛神道:“古早时期多以热显法绘制,以作遮掩。使用特定的颜料或墨水,书写绘制之后过段时间会自行隐去,待加热后又再显现,热度过后,又会隐去,适宜后期反复查阅和书写,且不会损毁地图本身。制图人既然如此费尽心思,可想对此地图应当很是看重,期望有朝一日可借助此图找寻什么,想来不会使用那般溶液显色的法子来伤及地图。”

“那就先用热显法来试试。”

处理室里有一个可调控温度的调温箱,就是拿来鉴定用热显法绘制或者书写的那些纸张或绢帛的。古代如果要鉴别热显法,通常都是拿来放在火上烤,但是这样对温度把控比较困难,有些可能明明用了热显法绘制,结果因为烤火时温度过高,没有达到可行的显色温度,结果导致显色失败。而调温箱的温度是缓缓升高的,总会到达一个合适的显色温度,而且一旦发生显色变化,将会更为直观。

师清漪把绢帛分离出来的第二层放进调温箱里平铺好,调温箱一面是透明玻璃的,方便观察。

为了防止遗漏什么,师清漪还谨慎地在那面玻璃前架设了一台摄影机,全程跟踪记录恒温箱里可能的显色变化。

又迎来长久且枯燥的等待,师清漪和洛神坐在一旁,边看边等。

这时候已经过了中午,过了一会,长生接了个电话,走了出去,等回来的时候,第一个风风火火冲进来的反而是雨霖婞,长生和千芊紧随其后。

原本因等待而寂静的处理室顿时热闹了起来。

雨霖婞一手拎了一袋叠起来的保温盒,边走另外一只手边擦身上沾染的水汽,抱怨道:“早上还是蒙蒙细雨呢,突然下这么大,什么鬼天气——喂,你们俩杵在这一动不动做什么呢,过来吃午饭了。”

千芊笑道:“知道你们今天可能没空吃饭,从我店里做了些菜带过来,刚做的,趁热过来吃。”

看来千陌已经回去沉睡了。

“辛苦你们。”师清漪站起来招呼,瞥了一眼千芊,想起早上茶餐厅那两个员工的话,她没有问什么,只是朝千芊回了个笑意。

几个人弄了张桌子摆在调温箱旁边,聚在一起用餐,同时也方便随时观测调温箱里的变化。

雨霖婞来之前听长生在电话里说了个大概,她一边吃一边说:“师师,你们怎么发现这个秘密的?居然还能发现同样的原件地图,这种运气我怎么就撞不上呢。”

师清漪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脸颊有点烫,绷着脸说:“这件事说来话长。”

“那就长话短说啊。”雨霖婞夹了一筷子菜放在碗里,纯属好奇催促她。

师清漪:“……”

师清漪有点尴尬,道:“这件事说起来很复杂。”

千芊自然也免不了好奇,笑眯眯道:“那就简单说啊。”

师清漪:“……”

……都是那样。

我怎么说?

“好了。”洛神搁下碗筷。

“什么好了?”雨霖婞看过来。

“地图显色了。”洛神淡淡说完,起身去开调温箱。

师清漪如临大赦,赶紧也跟过去,洛神轻飘飘瞥了她一眼,这一对视,师清漪耳根通红,低了下头,刚好看见调温箱里的地图。虽然地图是显色了没错,但是显然还差一点火候,还没有显示出全貌。

师清漪顿时明白了,耳根更红了。

雨霖婞兴奋得不行,饭都顾不上吃了,哪里还顾得上继续问师清漪的话,赶紧着又搬来一个小桌子。

洛神慢条斯理地走到工作台那边,再慢条斯理地戴好手套,跟着慢条斯理地绕过那张小桌子,最后慢条斯理地重新站在调温箱旁,等到这一切慢条斯理完毕之后,地图终于按照她的猜测显色完毕,她顿时就不慢条斯理了,而是利索地将那第二张分离的地图取了出来,平铺在小桌子上。

师清漪暗自想笑,幸好洛神在她边上帮她挡了,不然她还真不知道怎么回答那个长话短说。

经过加热,地图全貌彻底显现,风格和最上面那一层地图差不多。地图走向脉络依然是简单的,间或有些图案标注,而且其中某个位置上的标注特别密集,就显得格外打眼。

雨霖婞问:“这是什么地图?”

洛神盯着那片密集的标注,道:“古羌。”

雨霖婞却有点苦恼了。

洛神博闻强识,尤其是对古早时期的事情了如指掌,她既然说了是古羌,雨霖婞当然是不会怀疑的,雨霖婞苦恼的是别的:“古羌是游牧民族,西周那时候就有了,跨越历史那么长,活动范围那么大,不同的族系分支更是数都数不清,这不跟我问你这是哪一颗星,你却说这是星星,星星那么多,说了不是等于没说么?你说是古羌,那是古羌什么时期的什么部落所在的地方?”

“原本我也不确定是何处。你们看这个标注。”洛神手指点过去,点到那片密集标注里其中的一个,它非常细小,同一个位置标注的东西又多,以至于毫不起眼。

师清漪默默地盯着那个标注,目不转睛的。

她觉得高兴,又觉得恐惧。

高兴的是,这张绢帛地图,的确是真的,和尹青那张一样。

恐惧的是,她们至今所去过的地方,都在这张绢帛上显现了,这种无法避开的巧合让人恐惧。

远在战国之前,有人就绘制了这张图。

如今,她们在地图所指之处留下痕迹。而等到留下痕迹之后,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了这张图的存在,她们却对那个跨越那么长的岁月长河留下地图的神秘人,一无所知。

洛神道:“此标注所指之地,便是‘白利摸徒’。它曾是古羌的一个分支,具体时期并不明朗,不过大致可考的年限介乎汉唐期间,后消亡。”

“这个历史久远的‘白利摸徒’。”师清漪声音低低地接了话:“就是如今的甘孜。凤凰,甘孜的神之海,我们可是都去过的。”

“等等。”雨霖婞脸色看起来也有点变了:“可是我们之前早就讨论过,这地图很古老,最少也得是战国之前的人画的,可能是西周的人也不一定呢,但是这上面居然又标注了汉唐时期才能出现的一个部族图标?”

“正是。”洛神道:“这才是重要之处。这意味着,这份地图后来曾被介于汉唐时期之间的人翻出来过,在上面重新做了附加标注。不止如此,你们瞧这些重叠聚集在一起的标注,其实它们都是指代此处,也便是甘孜神之海。虽然里头有些不能确定是何时期何部族的图标,但是这些图标应当都是甘孜的另外一种指代。毕竟朝代不断变迁,甘孜处在不同的时间,自然有不同的名称,生活着不同的部族。而此事正说明在不同的朝代里,有人根据这种变迁,在不断对此地图进行标注修正。”

师清漪坐了下来,平静了。

她说:“其实这些标注的下笔风格习惯看起来很一致,我们不能排除是同一个人的猜想。也就是说,其中有这么一种可能,这个人寿命很长,从战国前,一直活下来,不断地重新标注修正这张图。至少在这些标注断掉之前,这人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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