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驻扎地的主帅毡帐外头,雨点噼啪作响,宛若战鼓擂动。

今天烟云海外围大雨滂沱,寒冷非常,其实并不是一个出战的好时日。可是我此行并非领兵攻城掠地,对我而言,能早一刻迎回她,那才是最紧要的。

我一刻也不能拖延。

是以,自战令发下,我手下那支由神凰,战鬼与若繇三股力量集合而成的队伍,便开始冒着暴雨进攻。

毡帐中央搁着一个红泥炉子,我命人在泥炉旁铺了柔软毡毯,与尹墨寒,十四三人席地而坐,一面围着泥炉温酒喝,一面静静等待着最先派出的那支神凰分队的战讯。

乌鹏是烟云海最外层的一道坚硬壁垒,我见识过那些体型硕大,喙尖爪利,长翅翱展的黑色大鸟,晓得它们的厉害之处。倘若要突破烟云海的第一道防守口,此番砍掉?怪梢览档哪切┖谏?鹨?当为第一紧要大事。

而我遣出的这支神凰分队,由两百七十六名神凰族青年男子组成,翼阶虽然大多在四翼,六翼两者之间徘徊,但对付空中那些盘旋的乌鹏,却也是绰绰有余。

第一道战令发于清晨,现下掐指算来,已经过了一个半时辰。我端起尹墨寒递过来的暖酒,抿了一口,在心底暗忖着,此时也该得手了罢。

果然,不多时便有一名身披金色铠甲,背负翎羽箭壶的神凰青年掀开帘子,**地走进来,单膝跪地,朗声道:“殿下,外围乌鹏群已被臣下们击杀过半,防线突破,殿下可遣余下人马经由乌鹏林,突入烟云海内围。”

我示意他起身,淡淡道:“很好,辛苦了。”言罢,又令十四倒了一盏暖酒与他,道:“外面大雨,你姑且喝些酒暖暖身子。待得凯旋之时,我自会厚赏你们。”

“多谢殿下。臣下们皆不望赏赐,此番只盼能手刃仇人,替先族主,替死去的那万千族人讨还血债。”

我静默不语。

青年饮完酒,躬身作个礼,便又掀帘出了毡帐。

尹墨寒望着被冷风吹得有些摆动的毡帘,微微一笑。他将手中酒盏随手扔在毡毯之上,提起靠在桌案旁的青锋长剑,道:“阿瑾,现下终于轮到我了。”

我道:“我与你同去。”

正欲起身,尹墨寒却弯腰,双手搭在我肩头,将我按了下去,垂眸望着我:“不用,阿瑾,你不必去。身为神凰殿下的你,只须在此静候,我们会将你想要的,尽数奉至你面前。等到我擒回?怪桑?庖磺行薪?崾??阍偃肽谖?ビ?厮?铡!?br>  不等我接口,他那双墨色眼眸往上抬了抬,神色有些复杂,又轻声道:“我只想为你做些事情。此刻,由我来当前锋便好。”

近来他对我低眉顺眼地惯了,这下越发温和,甚至有几分乞求之意,看起来有些可怜。

他又自嘲一般地添了一句:“自然,我也想为韶儿做些事情。”

“好罢,我等你的好消息。”

我晓得他做这一切,归根到底都是为了我的娘亲流韶。

我便不去拂他这好意了。

尹墨寒见我允了他,唇边绽出淡淡一抹笑,又望了我一阵,这才掀帘出去。

尹墨寒走后,我又唤了一名神凰侍卫进来,道:“传令下去,族中突入烟云海众人皆听从战鬼琅琊将军尹墨寒指挥,琅琊将军之命,便是我之命。进入烟云海后,普通老弱妇孺不可动,缴械投降者不可动,尤其是洛水十宫里的宫人,更加要善待,切不可滥杀无辜,违令者族规处置。烟云海战力主要为?怪裳淘频钛?诺男蘼匏朗浚?缬鐾缈沟降椎男蘼匏朗浚?宦缮蔽奚狻!?br>  那侍卫躬身称是,得令而出。

毡帐里突然沉寂下来,我甚至有种错觉,外头那雨声竟也被湮没了。我莫名觉得疲惫,右手撑住额头,靠在桌案旁,左手去转那小巧玲珑的酒盏。

“殿下,你倦了么,要不要先躺下歇着?”十四跪坐在我身旁,道:“殿下莫要忧虑,此番我们胜券在握,殿下只管宽心歇息便是。”

“我并不忧虑,我知道我会赢。”瞥了一眼十四严肃正经的年轻面容,我道:“我也不倦,只是有些无聊,十四,你陪我下棋罢。”

十四羞愧道:“殿下,臣下不擅围棋。”

“象棋而已。”

十四面上这才露出几丝微不可觉的愉悦来。

我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轻轻一笑:“你很会?”

十四立时脸红道:“臣下惶恐,只是略懂皮毛。”

我嘱咐道:“尹墨寒帐中有一副牙雕象棋,你去取了来。”

“是,殿下。”

十四去了一阵,便带着牙雕象棋回转。我着她摆开棋盘,两人坐在泥炉旁,对阵厮杀。

以往昆仑教授我棋艺时,我爱象棋胜过围棋,棋艺在象棋上自是要高出许多,而洛神则尤擅围棋。回想起同她对弈的那些时光,我从来就没有赢过她。

我再也没有机会赢她。

十四的确很擅象棋,与我对峙,不分伯仲。两人来来回回地在棋盘之上攻池掠地,外面大雨滂沱,战火却正冲天,而毡帐之中,虽是只有落子之声,战况却也极其紧张。

与十四的对弈分散了我的心神。我将自己沉入这无声的战局之中,外头进攻烟云一事,我不再烦恼。

我只是想要一个结局而已。

结局注定,我会赢。

也不晓得过了多久,我感到捏棋子的手指有些发麻,腹中饥肠辘辘,抬头觑了一眼毡帐里点起的灯,光辉晕霭。

而正在这时,一名神凰侍卫掀帘进来,跪地大声道:“殿下,大军已然突入烟云海内围,适才琅琊将军与敌方首领在阵前一战,已然将敌方首领等一批人擒拿归来,此刻贼人正捆在毡帐外头,听候殿下发落。至于烟云海剩下一部分余孽,尚在作最后挣扎,顽抗不降。还请殿下安心,不出两个时辰,我军定能将其尽数剿灭。”

十四听到这个消息,怔了怔,这才嗫嚅道:“殿下。”

我不做表示,只是遣马上前,淡淡道:“将军。”言罢,将十四那方被逼走投无路的“帅”取了下来。

十四忙道:“殿下,臣下输了。”

我将那只牙雕的“帅”子往地上一抛,沉声道:“带他们进来。琅琊将军可曾归来,还是尚在清剿余孽?”

“回殿下话,琅琊将军……已然归来,正侯在帐外。”

我听那通禀的侍卫语气吞吞吐吐,便冷冷地盯着他:“何事?”

那侍卫将头垂在毡毯之上,低低道:“还请殿下息怒。”

他站起身,往帐外喊了声,帘子这才被掀开,两名身着银铠的战鬼抬着一个人缓缓进入毡帐内。

那两名战鬼进来后,静立不动,面无表情,而被他们搁在毡毯之上的那人,乌发凌乱湿润,银色铠甲因着雨水与鲜血的沾染,变得黯淡无光,而他原本温润俊秀的脸此刻满是血水,竟似没了生气一般。

我望了地上男子许久,终于走过去,自上而下睨着他。

尹墨寒睫毛上红色的水滴轻颤,慢慢地睁开眼,断断续续道:“阿瑾,我将……?怪筛?恪乩戳耍??驮谕馔贰??宜倒阆胍?模?一峋∈?钪撩媲啊!?br>  我挨着他蹲下来,道:“你身为战鬼的琅琊将军,怎会变成这般??怪伤??旧辈涣四悖?蚁?谩!?br>  说到这,我心底蓦地涌出一股恼恨之意,厉声朝他喝道:“她杀不了你,赢不了你,除非是你自己不想活!你自己不想活!”

尹墨寒喘了一口气,又咳出一大口血来。

我扭过头,质问那侍立在旁的两名战鬼:“你们两人,将方才琅琊将军阵前一事说与我听。”

其中一名为尹墨寒的副将,名唤谢缜,听我问话,面上毫无波澜地道:“将军方才与敌方首领一战,只管进攻,不做防御,任由对方长剑砍来,虽是将其成功擒拿,却也落得自身伤重。”

他果然是战鬼,即便是他的将军就要身死,他也没有丝毫悲哀。

战鬼,所谓怜悯与感情,根本就是多余。

尹墨寒咳了阵,嘴角牵出一个笑来:“阿瑾,我活得太久了,活够了。至此,再无遗憾。”

离开我的人实在太多,他们一个个慢慢地从我生命里消失,最终了无痕迹。我本来以为我的心已经随着他们死去,变得麻木,可是此刻,我竟也觉得悲哀。

我冷冷道:“尹墨寒,你以为你自己选择死去,你便能奢望我原谅你么,便能奢望我娘亲能原谅你么。我先前如何说的,我说过,你的命是我的,只能由我来取走,谁准许你自己现下就带走!”

“我……不奢望。”尹墨寒轻声回我,眸中暗红褪去,变得如初见他那般沉沉的墨色,里面仿佛蕴了江南春雨。他勉强抬起手,大抵是想摸一下我的脸,不过还是放了下去。

他哑声道:“阿瑾,你听我……韶儿她是最强的战鬼,所以她得到的化血珠反噬力便是最大,她这才会受不住化血珠而自我毁灭……可是你不同……你和你娘不一样,你只得一半……一半战鬼血统,你不要怕,反噬力你受得住。化血珠……化血珠我临行前交给了你姑姑,让她代你保管……你去找她……我不会……不会骗你。你……你往后寿命长久,一个人总是寂寞得很……你总要再遇上另外使你欢喜的人……只要你服下化血珠……除去战鬼戾血……你……便可以与他在一起……再不用害怕伤害到他了。”

“我说过,她死了,死了!我不会再爱上任何人!”我吼道:“你过了这千年,我娘亲死了这千年,你可有爱上过别人!你这个满嘴胡言的混账!你告诉我,你可有爱上过别人!”

他咧嘴一笑,血沫涌了出来:“所以……我很后悔啊。我该爱上别人,这样……我便不会犯这许多的错。”

“尹墨寒,你住口!你给我滚起来!”

“平日,我是可以听你话滚起来的……现在不成了。”他不断流血的手指颤颤巍巍地伸过来,触了触我垂下的头发,道:“你……你可有什么叫我念想的东西与我……随便什么……什么都好。”

我着十四取剑过来,割下一缕长发,搁在他的掌心。

他的手指发着抖,连并都并不拢,我低头,将他的手指扣上。

“好,真好。”他握着那缕长发,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呢喃道:“韶儿,真好,我终于……终于可以来看你了。到了下面,我便只远远瞧着你和苍擘……”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再不打扰你们。”

说完这几个字,他的手不再颤抖,只是静静地,半握着那缕长发。

毡帐内柔和的灯光,覆上了他温润的脸。

他蕴着春雨的双眸,缓缓闭上。

千年尘埃,终究落定。

我站起身来,沉默了许久,才道:“将琅琊将军送去他的帐中,沐浴更衣,他生性好洁,让他走得干净些。”

谢缜道:“殿下,将军生前曾有过嘱咐,倘若他死了,期盼殿下能允他葬入凰都。”

“准。”

谢缜躬身作礼,与另外一名战鬼抬着尹墨寒的遗体出帐。

挨着桌案坐下,十四替我倒了一盏酒。

我端着酒盏,朝帐外道:“将外头的人带进来。”

很快,数名被大雨淋得透湿的人被押了进来,黑压压地在我面前跪了一大片,大多是披头散发,模样狼狈不堪。为首那个银发披散,一身黑衣,被神凰侍卫按着扣在地上,尚自不住挣扎,嘴里被塞了软巾,发出呜呜咽咽的声音。

除了?怪桑?溆喙虻刂?宋叶疾蝗系谩?br>

我端坐不动,淡淡觑着?怪桑?溃骸叭】?斫恚?盟?祷啊!?br>  一旁侍卫道:“殿下,正是因着她大声咒骂殿下,污言秽语,臣下才将其嘴巴堵住,免得污了殿下耳朵。”

“无碍,让她骂。”我道。

软巾一被取下,?怪缮砗笫?恳猜运闪诵獠诺靡蕴?鹜防矗?窈莺莸赝?盼遥?溃骸凹?恕!?br>  我低头一笑,慢慢抿酒。

她眼中神色越发恨恨,咬牙道:“你也不过是仗着尹墨寒那贱男人带了一批战鬼帮你,仗着神凰若繇人多势众,若论单挑,你必赢不了我!你还能在此这般逍遥?”

我轻哧一声,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取下缚眼白绫。

这些天我一直这么缚着,已然习惯,此番双眼陡然欺到?怪擅媲埃??萍?艺馑?祉??嫔?话祝?乱馐毒屯?笸肆送恕?br>  我哂笑,凑她近些,道:“能仗着他们,那也是我本事,有仗着的资格,你怎不去仗着?另外,论起单挑来,我就算蒙上眼睛同你打,你也赢不了现在的我。你注定是输家。”

她欲要发作,我抬手,扇了她一个耳光。

她被我打得懵了,嘴角流出血来。

“这一巴掌,是替我爹爹苍擘打你。你将其残忍杀害,剖其心肺,熬其血肉,分而食之,就单论这条,我就足以令你死无葬身之地。”

我扬手,又是一记耳光上脸:“这一巴掌,是替我死去的那千万族民打你。他们皆是与世无争的人,上奉父母,中待妻子,下养子女,原本在古城里过着多么安宁惬意的日子,岂知就此被你这贪欲一朝毁去。”

“啪”地一声脆响,第三个耳光,打在她左脸上,她的脸颊高高肿起。

“这最后一个巴掌,是替我那枉死在你手的恩师昆仑与七叔打的。你为了抢夺三器,竟对他们下此毒手,放火毁去萱华轩。你可晓得,昆仑她残了双腿,行动不便,你竟放火烧她!她养我整整十年,十年!十年严师养母的恩情,你这种丧心病狂的畜生,你怎么能懂!”

?怪蛇挚?欤?烈饪裥Γ?a苏螅?诺溃骸白詈笠桓霭驼疲磕阍醯夭惶婺隳俏恍男哪钅畹穆迳翊蛭遥俊?br>  我冷冷地笑:“你配么。”

?怪梢汇叮?蝗豢?夹?沟桌锏卮蠼校骸八?懒耍?懒耍∥蚁?茫?阆衷诙ㄊ巧?蝗缢溃∧阕萑豢瓷先フ獍闵衿??导噬闲牡锥ㄊ峭吹貌荒茉偻矗??囊盘逡丫?晃一?ィ?氲愫奂r裁涣粝拢?憔退闵绷宋遥?蜒淘坪7?龅壮?欤?阋舱也坏剿?呐乱桓?贩3∷档降祝?慊故鞘洌 ?br>  我脸一沉,觑着她。

一旁十四急忙跪下,道:“殿下,临行前,司函大人曾百般告诫,请殿下切勿动怒,免得牵动戾气。”

我深吸一口气,捏握得咯咯作响的指节,终于缓缓松开。

这时,跪在?怪膳员叩囊桓錾碜诺ケ∷厣吹呐?犹?鹆忱矗?晕仪嵘?溃骸澳闶欠衩?角邃簦俊?br>  我愣住,免不得多看了她几眼。

她眉眼生得柔和,极具气质,其他人身上皆是血污斑斑,她却不同,身上只是被雨水淋湿,不曾受伤。

我往一旁侍卫示意,那侍卫答道:“此女为敌方军医,被臣下等擒了回来。殿下吩咐过缴械投降的不可妄动,臣下见她当时并不反抗,看似手无缚鸡之力,便将她一并带回,不曾伤害于她。”

我这才点头,道:“是,我名唤师清漪。”

那女子微微一笑,道:“妾身叶仁心,是个大夫。这些日子替洛宫主疗伤时,听她昏昏沉沉之中,总是在喊这个名字,妾身不免留意了些,记住了这个名字。”

她话音刚落,我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心底涌起的喜悦与惊诧,满溢到几乎要撕裂我的脏腑。

不经意间颤颤后退几步,被十四自旁边扶住。

她活着。

她……她还活着!

?怪烧庀峦耆?萑敕杩瘢?笊?渎畹溃骸耙度市哪阏飧黾?耍?憔谷槐撑盐遥?易龉硪膊换岱殴?悖 ?br>  叶仁心对?怪傻闹渎畛涠?晃牛?皇堑??Φ溃骸白蛞孤骞?飨蜴?硖忠?艘恍┒?鳎?员闼?芩忱?肟?淘坪!4朔?懔毂??耄?淘坪r黄?炻遥??歉龃厦髋?耍?曰岢没?鎏印f?硐氪丝蹋??蟮忠丫?搅搜淘坪5墓砹职眨?砹钟心芡u酵馔返陌档溃??媚铮?闳粼俨蝗ィ??阕吡恕!?br>  我不再迟疑,取了一旁长剑,掀帘而出,道:“遣些人手过来,随我速去鬼林!”

身后传来?怪傻乃缓穑骸澳闳チ艘裁挥茫砹稚被?姆窒乱桓隹焖赖娜耍??绾文艹龅萌ィ∧闳チ艘仓荒芸醇?痪呤?澹?阌涝兑驳貌坏剿?∧阌涝兜貌坏剿? ?br>

我不理会,带人一头扎进外头滂沱大雨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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