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番外玉楼春(下)

她站起身,抱住了我的腰,我忍不住发起颤来,根本不晓得往哪里躲,她将头埋到我胸口,柔声道:“我早就晓得了。你果真够浑的。”

“你……你早就晓得了?”我睁大眼:“那你为何不嫌弃我是女人,还要这般待我?”

“因为我喜欢你,就是这么简单。”她神色微敛,眼角挑了挑:“你娶我,好么?”

我愣住了。

“明日,明日就是我被盘花的日子了,我的身子,也要交付出去。”

我惊得说不出话来。

她径自笑笑:“我的身子现在还是完整的。怎么,你以为我以往被众多男人睡过么?”顿了会,又叹了口气:“似我们这样的,都是有界定的盘花年岁的。时间有早有晚,看妈妈的安排,但是谁也逃不过。过了明日,我就当真人尽可夫了。到时候下贱,不要脸,肮脏,这些词你都可以用在我身上。”

我发起怒来:“你是我花钱定下的人,她怎么敢?!”

她轻哧一声:“你并未替我赎身,怎么就是你的人了?明日我的花牌就要被挂出去,你来猜猜,我的处子之身,价值几何?”

我只觉得心都要裂开去,瞪着她,咬牙道:“我赎你。”

“那你娶我么?”

“我……我娶不得你。”

“是因为你是女人么?”她依旧是笑,笑得有几分苍白:“你晓得的,我不在意。”

“不是……我以前以为你会嫌弃我,现在我晓得你的心意了。不是这个原因。”

她后退几步,斜倚在桌旁,嘴角勾出一丝惨淡的弧度,似是释然一般,侧着脸将我看透:“常玉将军宽人克己,战功赫赫,人前雅达高洁,民众爱戴,并未做下什么错事。她这一生,唯一的污点,便是柳音。”

我落下泪来,我的畏首畏尾,我的惧怕,被她嘲讽成卑微的灰尘。她说得没错,一点也没错。

“我娶你。”我闭了闭眼,复又睁开,捏紧拳头,沉声对她道:“我来迎娶你。”

她帮我拭干泪,笑着骂了我一句:“蠢材,我激你一句,你便妥协了?你若当真明媒正娶了我,你恐怕就要被朝中的一些人写上奏折,遭那弹劾,那样也不怕么?”

“不怕。”

她勾住了我的脖子,摇了摇头:“我不要你明媒正娶,只消你有娶我的这份心就够了。我想和你在一起,但是我晓得我是见不得光的,你将我藏起来,怎样都好,我只想陪着你。”

我抱住她,眼泪止不住地往外流。我长年征战,受过多少伤,吃过多少苦,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只是每每到了她这里,心下难过,便总想着掉眼泪。

第二日,我便将她赎了出来。赎身之事,原本就是银子说话,老鸨狮子大开口,要的数目令人瞠目。我对这些金黄银白并不看重,也就由得那老鸨去。柳音晓得后,挑着眼角笑:“我这卑贱之人,竟值这许多银子,将军是否觉得不值?”

我没有答她,而是在她脸上亲了一口。这是我第一次亲她,只觉心里发起颤来。

她抚着脸颊,神色微敛:“你晓得,一个女人一生最基本的事,是什么么?”

我茫然望着她,她抿唇微笑:“找一个妥帖安心的人,和那人在一起,安稳度日,这是寻常女人合该做的事。可是我出身卑贱,这等事情对我来说只是奢望。我以往都在盘算,我一定要寻到一个合适,称我心意的人。如果那样一个人被我遇上,不管他如何,我都要使出浑身解数,缠着他,套牢他,让他娶我,助我远离这楼阁肮脏的生活。可是我身边都是那些纨绔,半点都靠不住,我等那么多年,一直等到我盘花之日将近,我都没等到。直到那天,我在街上,遇上了你。”她说着,低眉觑了我一眼:“从一开始,我就在算计你,是我勾引你的,不然你也不至于斯。”

“我晓得的。”

“你不怨我么?”她问我。

“你喜欢我么?”我反问。她点了点头,我心里极是开心:“那便足够了。”她怔了怔,良久,两行清泪便落了下来。

我在一处僻静之地为她置了一套院落,只她和她淮楼里带出来的那个丫头住在里头,谁也不晓得这个秘密。我无法,只能这样将她藏起来。搬进去后的第一天,丫头便出去买了对喜烛,置办了些成亲物什。我不能光明正大风风光光地迎娶她,但是私下里这些传统也是要看重的。

她不爱穿那喜服,只是穿了身红色薄衫,长发用银钗挽起。不过她却要我披那凤冠霞帔,不晓得那是什么趣味。我自扮了男人后,从来就没穿过女装,见那喜服的模样,红着脸连连摇头,她便笑着过来呵我的痒,我连连要躲,可是在她面前总也躲不掉,被她呵得浑身发软,只得妥协。

新婚之夜,一无高堂,二无宾客,丫头也被我支开,只有我和她两人。喝过交杯酒,我便抱着她坐在榻上,两人相对,她歪着头,笑眯眯地望着我。我晓得接下来要发生什么事,胸口咚咚直跳,脸涨得通红,她将银钗取下来,长发散落,问我:“你懂不懂?”

她笑得很是促狭,眼角媚态天成,我直起腰身:“不……不大懂。”

“我来教你。”她笑意越发深了,伸手过来解我衣衫:“第一步,当然是脱衣了。”我头脑晕乎乎的,任由她动作,她一边掀开我喜服的衣襟,一边细细地吻着我,不一会,我便被她压到榻上去了。

她手下轻抚,在我耳边道:“将军此战,已然败了。”

我在战场上鲜有败绩,在她手中,却是丢盔卸甲,一败涂地,成了她的俘虏。为她哭,为她笑,我什么都想给她,可是有一样我是给不起的,那就是名分。

新婚翌日,我忍着疼痛起身,我不晓得那种事原是那么疼的,昨夜被她翻来覆去地折腾,比上战场还要累上百倍。她抱着我的腰,轻轻地吻我,一面问道:“要不要擦些药?”我又羞又气:“胡言乱语,本将要打你二十大板!”她格格直笑,抱着我亲了又亲,但是她晓得我今日还是要去演武场的,亲了一会便止住了,起身去为我准备早饭。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我军务缠身,并不能天天去她那里,她也没有怨言,一人在那院落里,或弹琵琶,或看书,或写写曲子。常韬和常略两人晓得我总有些晚上是在别处过夜,这种事,我没说,他们也不会过来问,只当我是有了心上人。他们原本就盼着我娶亲,给他们一个嫂夫人,是以面上还欢喜得紧,可是他们都不晓得,他们的嫂夫人,却是见不得光的。

转眼入了冬,又过了春,新叶嫩蕊,一片新生气象。皇上一道圣旨下来,高丽那边又有了异动,要我领兵再次攻打高丽。我拿着圣旨归家,她抿了唇,只是问我:“要去多久?”

我黯然道:“两兵交战,谁能知晓。少则数月,多则数年都有可能。”

她道:“我等你。”我笑了笑,她亲了我一下:“不许死。你若死了,我便也死了。”

我点头:“我舍不得你死。所以,我会好好活着。”

圣旨一下,不得耽搁,过几日我便领兵出征,军规森严,她并不能来送我。我打马出城,路旁柳枝纤长,便折了一支下来,绑在手腕上。行军辛苦,风餐露宿,过了许久,才到达扎营之地,战火一触即发。从帝京带出来的柳条已然干得不成样子,乌黑扭曲,我一人在军帐中看着那条干柳,吻了吻,心里念着她,忍不住就想掉眼泪。

可是在人前,我还是将军,还是如往常那般铺布战局,定制作战计划,甚至亲自披甲上阵。这场仗,打得比往常都要辛苦。高丽人拼死顽抗,两厢对抗,转瞬,三年光阴便过去了,三年,连半点关于她的消息,都听不到。

最终高丽投降,答应割让部分疆土,每年按时缴纳岁贡。我念到终于可以归家,喜极而泣。传讯的人早些天便快马加鞭赶回帝京,将胜仗的消息禀告朝廷,我在驻扎之地安排后面之事。依照惯例,留下大部分将士戍守,安顿妥帖,又过了几日,便领了一小队亲兵返朝。

队伍行到快至帝京城门,我却被另外一支队伍拦住了,那队伍前头马上端坐了一名中年男子,我一见,慌忙翻身下马,朝他跪拜:“吾皇万岁。”我那一小队亲兵,也跟着我跪了下来。

皇上睨着我:“常将军辛苦了,半月之前,听到战讯,寡人甚是欣慰。”

我诚惶诚恐,只是叩头,只听他又道:“常将军不用再进城去。寡人半月前已经昭告天下,常将军忠肝烈胆,战死疆场,为国捐躯,寡人大痛,特封谥号战廉公。”

我晓得他意欲何为,低着头,说不出话来。

皇上冷笑道:“原是美娇娘,奈何要从军?寡人其实早就晓得,只是不说罢了。怎么,这个欺上瞒下的理由,寡人该不该赐你死罪!”

我牙关紧咬,心道没有死在战场上,却因着这种原因要丢了性命。心中悔恨非常,恨自己,再也见不到柳音一面,浑身发抖,胸口几乎要爆裂开来。

过了一阵,只听头上传来皇上话语:“你为我朝出生入死,几次大破高丽,战功显赫,这次高丽投降,你功不可没,这些都是事实,寡人不是瞎子,都是看在眼里的。”言罢,语带讥讽:“寡人不杀你,你递请辞罢。世上从此,再无常玉这人,她已战死疆场。”

我想不到皇上竟会开恩,当下感激涕零,连连叩头谢恩,只恨不得将额头磕破。捡了一条命,再也不用受这将军之职的束缚,皇上他也不必日日防贼一般地提防我,这等好事,我恍惚以为自己是在梦中。之后,我褪下军铠,交出将印,感到前所未有的轻松,常韬常略以及其他一些弟兄愿意追随我而去,皇上业已恩准。

帝京再无常玉,我戴上面具进城,飞奔到柳音院落。三年过去,院落景致始终没变,丫头坐在院中的石桌上,正在细心地擦着琵琶。

我摘下面具,喉咙哽了下,望着那把琵琶:“阿音呢?”

那丫头回过头,面色惨白,倏然便跪了下来:“将军……将军你没……没死?”

“我没死,我回来了。”我点了点头,想到马上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她,止不住地大喊她的名字:“阿音,阿音!”

院落里寂静非常,无人应我。

丫头已然哭成一个泪人,我皱了皱眉:“她怎地也不来接我?她出去了么?”

丫头不答,只是领着我进屋,来到我和柳音的卧房,那雕花梳妆台上,静静地搁着一个黑色的小坛子,小坛旁边放着一支银钗,我细细去辨别那小坛子的模样,一下便傻了。

“姑娘,姑娘她……她就在这里。”丫头指着那黑色小坛:“半个月皇上昭告天下,说高丽平定,但是将军你却……却战死了,姑娘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鲜少出门,可巧那日她却上了街,听到街上有人议论将军你……你的死讯。回来后,她便病倒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我请了大夫过来瞧她,大夫开了药,她喝不了两口,就会吐出来,其间还夹着血。姑娘待将军情深意重,以为你去了,她也没什么活着的念想……病越来越重,就在前些日子,她终于熬不住,闭眼……去了。”

我头脑嗡嗡,那丫头后面的话,我再也听不见。

脑海里只剩下她那句话萦绕在耳旁。不许死。你若死了,我便也死了。

捧着那黑色小坛,捏着银钗,我晓得她就在里头,搁在怀里揉了揉,似以往搂着她娇软身子那般,一直搂得紧紧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上了街,人流穿梭,我木然地往前走,走到僻静处,我腿脚发软,几乎要跌倒,一双手却过来将我扶了扶。

我抬眼看那人,那人一身白衣,手上捏着一根红艳艳的糖葫芦,上面一颗被咬了半边去。

“将军……大人?”她看着我,眸中讶异非常。

我嗓子沙哑:“我戴着面具,你怎晓得是我?”

“将军身形似女子般纤细,又着男装,很好认。”她道。

我听得恍惚,想起以前柳音也曾这般对我说,浑身止不住颤了起来。只听她又淡道:“将军手上这支银钗,还是我帮你选的,一看便知。”

我垂了垂肩,捏紧了那支银钗。

“我在城里听说将军你……”

“对,在外人眼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不过皇上开恩,我还活着,如今递了请辞,已然卸甲归田。”

她闻言,面色也没什么大变化,只是淡道:“将军放心,我不会胡乱说出去。”

我朝她笑了笑,摇摇晃晃地接着往前走,自此以后,再也没有见过她。

我虽是“身死”,以往皇上赏赐的家财田业却都留了下来,原本这些都是要收上去的,但是皇上在此处又对我开了恩。我无父无母,表面也未娶妻生子,常韬与常略算我家属,他们便出面将财产变卖。我们离开帝京,来到一处唤作白马雪山的地方,在那上头修了宅院,与常韬常略住在里头。我将部分家财给了追随我而来的一些弟兄,他们拿着这笔钱置业,渐渐地都变成了富户,与我时有往来,每逢过节,都会上雪山来瞧我。

其间我救了一个奄奄一息的小男孩。我见他年幼,孤孤单单无人照料,且笑的时候眉眼弯弯,像极了那人,我便将他带回家去,给他取了个名字,唤作“柳儿”。

雪山上日子平静,常略时常出猎,在雪山上布了许多捕兽夹。一次,他捡了一只浑身银白的东西回来,那东西的腿被捕兽夹夹伤了,瘦弱非常,大约只有一头狼那般大小,长得似狮非狮,似豹非豹,生得奇怪极了,常韬便告诉我这叫雪豹。常略哪管它是什么,扬言要剥皮剔骨,拿回厨房炖汤,柳儿不懂事,东倒西歪地跑过来,就扑到那雪豹身上,拿脸去蹭它。

那雪豹无力垂头,任由柳儿动作,我见柳儿欢喜它,心有不忍,便留下了它。我和常韬拿肉去喂它,并帮它包扎伤口,它渐渐地恢复了起来,个头长得很快,身体也越发健壮。柳儿时常与它玩耍,我有时担忧柳儿,不许他与它太过亲近,渐渐地我发现它似很喜欢柳儿,乖巧得很,一颗心也放了下来。直到后来,它几乎长到一人多高,模样极是骇人,不过依然同我们亲好。

八岁的时候,柳儿生了急病,怎么医都医不好,最终在我怀里闭上了眼。我几乎崩溃,几年前,她也是这般病去,我连她最后一面都没见到。现如今,柳儿也活不长。我暗怪自己命格太硬,都怨我这个煞星,是我克死了他们。

我舍不得将柳儿火化,便打算为他修建一个陵墓,将他的遗体好好保存起来,也算得上是一种安慰。我尽量将陵墓修得简单,只以一些基本的石料为主,也算不得什么大工程。以往的那些弟兄也都过来帮我,出财出力,陵墓修了一月,完工大半,我却病倒了。

自她死后,我便像是一个空壳一般地活着,直到后来有了柳儿,我这具空壳才渐渐有了生气。可是现在,当真什么都没了,整个躯壳不只是空着,还越发地干瘪起来。战场上留下的刀剑伤痛没有击垮我,击垮我的,是悔恨与不甘。

我躺在榻上,把常韬和常略唤了过来。叮嘱他们,在我死后,要他们替我好好守着这座宅院,并将我的遗体,和柳儿的一同入墓,再嘱咐了一些其它细节。他们是我兄弟,是我亲人,这些身后事,我能很安心地交给他们。

他们两个大男人,却自掉了泪:“将军若是去了,我们兄弟二人也不得活。”

“两个蠢材。”我轻声骂他们,他们跪在地上,并不起身,我支使他们前去看看陵墓造得如何,他们拿衣袖擦眼泪,这才站起来去了。

他们走后,满室寂静。我闭目在榻上休憩,过得一阵,忽听窗外一声枯枝折断之声,随之而来的是那簌簌雪落的声音。我一怔,恍惚觉得这是那琵琶起弦了。

弹的,该是那首玉楼春罢。

我披衣起身,颤颤巍巍地走了出去,外面一片纯白,白雪纷飞,纯净非常。

我折了一支枯枝下来,上面的雪花已然抖落。坐在地上,拿着那支枯枝在地上慢慢敲击,和着拍子,一如她以往教我那般。敲着敲着,我支持不住,双手摊开,身子往后倒了下去。我觉得很累了,只想在这雪中睡上一觉。

睁开眼,看着那灰白的天空,等待着这场大雪将我吞没。

阿音。

嗯。

她眉眼带着笑,站在漫天雪花中回应我,软紫薄衫轻轻飞舞。长发不似我初次见她那般流泻,而是被一支简单的银钗挽了起来。

最终,她在风雪中,朝我极其轻缓地,伸出了手。

我握了上去。

一起,走罢。

再也不分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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