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5章 念锦(下)
而我盯着眼前摇曳的竹枝,思绪也随着渐渐飘远。
以往,昆仑几乎每日都要来这竹林一趟。
秋天的时候,轩子外面的白菊花开了,她便会采上一篮子花带过来,顺便还要捎上酒窖里她最喜欢的玉液青,在洞口附近那片空地上默默坐着,品上几口酒,一坐便是许久。等到她回轩子时,花篮子里的花不见了踪影,酒壶里打的玉液青也空了。
即便是下雨,她仍旧会撑着纸伞过来,雪花纷飞的时候,她照样也会来。这般日升月落,春去秋来,她的这个习惯却从来没有改变过。
有一次冬日里寒风刺骨,下起了大雪,我见雪积得很厚,一时玩性大发,便随她去竹林里堆雪人玩。我自己被冻得瑟瑟发抖,她站在一旁默默看着,表情平静,仿佛冰雕一般,对这寒冷天气丝毫也不在意。
我玩得累了,便抬头问她:“雪越下越大了,昆仑你站在这不冷,不闷么?还是回去吧。”
昆仑只是摇头,轻声道:“我怎会闷,我是怕有人闷。”
我奇怪道:“我不闷啊。”
昆仑这才轻轻笑了笑,摸着我的头,温柔说道:“傻孩子,不是你。”
我环顾四周,除了我,和我在地上堆着的一个小小的雪人,便再也没有其他人在场,不由得越发迷惑了。
我那时心想,昆仑她不是怕我闷,难道是怕我堆的雪人闷么?
我可真不明白。
我望着眼前竹林,关于昆仑的旧日思绪一一起伏,正恍惚间,不料身后突然响起一声欢呼:“姐姐!”
我被那声甜甜糯糯的“姐姐”从过去的回忆中拉了回来,跟着腰便被一个温暖的小身子自后面紧紧抱住了。回过神,便见长生像个小糖人一般,黏在了我身上。
我转过身去,伸手托住长生的肋下,将她举了起来,笑道:“你这个小淘气,不是和红姐姐去睡觉么,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长生被我举着,许是咯吱窝有些痒,她笑得甚是欢畅。
我不忍再逗她,将她放了下来,她这才答道:“红姐姐说要说故事给我听,结果说不得几个,她却自己睡过去了。我睡不着,觉得好无聊,出来看见姐姐你们往这边走,就跟着过来了。”
长生说完,便走过去扯住洛神的袖子,甩了甩,一脸烂漫道:“白姐姐,你老是盯着那个洞做什么?你也想去找洞里的那个姐姐玩么”
长生话音刚落,我的心里突地一阵猛跳,洛神面色亦是一变,怔了片刻,转而蹲下身,柔声道:“长生,洞里怎会有个姐姐的?”
长生天真道:“咦,白姐姐你竟不知道么?那个洞里面是有一个生得好漂亮的姐姐。我前天走进去,发现里面好冷,走了一会,我就见那个姐姐在床上躺着,闭着眼睛,我跟她说了几句话,她都不理人,睡得可沉了。那里面实在太冷,我冻得受不了,只能早早地出来。只是昨天我再去看时,这洞口的门就关住了,我根本打不开。”她说完,晶莹的小脸上又露出几分失落的神色来。
我嘴唇有些哆嗦道:“那个……姐姐,她生的怎生模样?”
长生歪着脑袋,想了想,这才道:“模样么……就是长得很像昆仑阿姨经常画的那个姐姐嘛。昆仑阿姨的房里有好多张那个姐姐的画像,前些日子她对着那些画像瞧了好久,眼睛都不眨一下似的,有时候还会掉眼泪,我在远处见她难过,却又不敢上前和她说话。”
我听到这,浑身发凉,喉咙几乎顺不过气来。昆仑房里那些画像,上面不是画的我……我娘亲师锦念么?
以往昆仑的这些旧事一一在眼前掠过,而我这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怪不得,怪不得昆仑她每天都要过来这竹林,从不间断,原来她竟然……她竟然将我娘亲……
为什么她以往遮掩了这么久,宁愿骗我说洞里有恶鬼,也不愿意告诉我事实呢?
“姐姐……你生病了么?脸色好难看啊。”长生靠过来,拉了拉我的衣襟下摆,我擦了擦额际的冷汗,对她摇头道:“姐姐没事,这里一点也不好玩,长生跟姐姐回去好么?”
长生点点头,倒是很乖巧地说了声:“好。”
我将长生牵了,转身便要朝萱华轩走去。洛神微微蹙起眉,默默地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好像要和我说什么,却又没有说出口。我心虚地对她道:“洛神,别管这个洞了,我们先回去吧,我有点不舒服。”
洛神深深看我一眼,最终只是点了下头,随即也跟我和长生一起,沿着木桩方向往回走。
回去的路上,长生话多,不时说着一些最近她认为有趣的事,其中有一部分便是和竹林里那个洞口有关。她说那洞里躺着的姐姐衣衫穿得很薄,里面太冷,那个姐姐定会被冻坏身子,要我有空闲时便送点御寒的衣物进去云云。
长生说话天真烂漫,许多事情的真相,她根本就不懂,但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她说的每一个字,对我来说却仿佛尖针一般,锐利非常。我前面紧着心脏,凝神静听,只是听着听着,脑袋便有些晕乎起来,心里也仿佛缠绕了一堆藤蔓,绕得我格外难受,最后连我们到底是什么时候回到轩子里,我竟都不知道。
回去之后,长生依旧缠着洛神,继续说午间那个还未说完的故事,洛神抱着她,语调轻缓,竟真的如雨霖担?谕??倒砉适隆?br>
长生窝在洛神腿上,随着故事进展,一张小脸上表情各异,有时惊恐,有时兴奋,听到精彩处,她便瑟瑟缩作一团,双手紧紧揽着洛神的脖颈,将洛神当做能保护她的盾牌,而她自己当真变成了一个糯米团子。明明她这么怕,却又听得津津有味,令人忍俊不禁。
洛神说故事期间,偶尔会抬起眉眼,朝我望过来,眼眸深邃,内里的神情不可捉摸。我的目光与她触碰,立刻又紧张地偏离开去。
她太过聪明,我又是个心里有事藏不住,不自觉地便会在脸上表现出来的人,很多事情,总是会被她看穿。我想到这,连忙绷紧了脸,好让自己不要显得那么不自然。
时辰过得格外缓慢,仿佛凌迟的酷刑。我看着门外的日光,惨白黯淡,却晃得我眼睛生疼。我最终再也坐不住,便对洛神随口编了个幌子,也不管她面上作何表情,偷偷溜到了后院,跟着再次朝竹林走去。
一路上我脚步虚浮,几乎和踩在棉花上一般感觉,终于,我踏在了竹林洞口前面那条小径上。小径上堆积了一层极厚的竹叶,脚踩上去,发出有规律的嘎吱嘎吱声响,僵冷而生硬。
我走到洞口的那扇石门前,便见石门已然被机关暗销封死了,我看到那个机关排布,紧张感微微松了一松,因着眼前这个刚巧是昆仑教过我的一种机关,拆解方法并不复杂。
昆仑以往教授我机关拆解之术,如今,我竟要用她教我的方法,来破除她设置的机关么?
我伸手摸上了石门机关所在,轻轻地扣了扣,仿佛做贼一般,心里涌起的忐忑之感几乎难以形容。
下墓倒斗的人,本就是贼。我以往几次探墓,最终目的虽不似寻常倒斗的手艺人那般,为聚敛墓中各种宝贝财物而下斗,但是对那沉睡的墓主人来说纯属不请自来,其性质说回来也还是个贼。如今我站在这石门机关前,俨然将自己定位成了贼,贼心贼胆,乃至开机关的技巧,我竟一样不缺,心里不觉有些苦涩。
思绪混杂间,我便轻松将那个机关拆解掉了,石门压藏的暗销立时便缩了回去。石门有些沉,我运力去推,跟着,石门便缓缓地显出一条不宽的缝隙来。我见到那条缝隙,一阵口干舌燥,深吸一口气,终于侧着身子,小心地走了进去。
只是甫一进去,我便被迎面而来的凛冽寒气激出了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缩起身子,打了个寒战。
由于蜀地这地方本就是地势低洼之处,在中原地图上来看,便像是一个凹陷下去的盆地,湿气久积,是中原少有的纳寒纳阴之处。而萱华轩附近一年四季日光暗淡,风水走向为北,北方五行属水,水为寒,而竹林又属阴,也是个阴冷之地。加之这个洞倾斜往地下延伸,寒气久聚不散,使得这处地方俨然成为了一个天然形成的寒地。
但是就算是这种天然形成,不可多得的寒地,断也不会寒冷如斯,昆仑当年在准备这个洞里的事宜时,应当还在里面动了其它手脚。
洞里如我小时候所见,是通过一条小道往下延伸。我沿着小道走得几步,便发现四周墙壁呈现出一种格外特别的颜色,用手摸了摸,格外僵硬,居然是用糯米汁浇灌的。两面墙壁上则断续地悬挂着几盏灯,灯火摇曳,灯油竟还是差不多满的,看样子是有人按时往里添加灯油一般,好使它不会干涸。
走着走着,空气里渐渐开始弥漫着一股很淡的菊花香气,越往里面走,眼前的景象也越发亮堂清晰起来。
拐得几个弯,我便看见前面小道尽头,出现了一间石室。这间石室很大,准确的来说更像是一个山洞,上修圆顶,平地为方。
而石室靠里头,放着一个通体乳白色,形状并不规矩的石台。石台寒气四溢,刚一靠近,我便觉得冷得牙关打颤,眼前这石台,居然是一块极为罕见的寒玉所铸。整个石室因着这块寒玉的存在,温度低得可怕,冻得人浑身直打哆嗦。
寒玉台前面地上,摆着一簇白菊花,因着温度极低,菊花的花瓣几乎都被冻得透明,叶子也蔫得厉害,但是香气还是有的。白菊花旁边则摆着一只剔透的酒盏,里面斟满了清澈的液体,散发出清冽的酒香,我嗅了嗅,识得这是昆仑最喜欢的玉液青的香味。
而在这白色菊花与冷酒环绕的寒玉台上,安静地平躺着一名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雪白的衫子,容颜温婉秀美,极为熟悉的眉眼之间,细细地敛着清浅的温柔。
我见到寒玉台上这名女子,再也忍不住,眼中一酸,眼泪立时便涌出来了。
虽然我听了长生的话,早先就知道这里面躺着的人具体是谁,也是做好心理准备进来的,但是现在亲眼瞧见之下,心里积堵的那份酸楚之感,根本无法用言语形容。
我不顾那寒玉散发的冷冽寒气,走近前去,伸手手,想去摸摸那寒玉台上女子的脸,但还是在半空中停住,缩回了手。
我定定地瞧着眼前安眠的女子,想起当年,我亲眼看着她不知因着什么原因,甘愿饮下毒酒,被那恶毒的皇后生生逼死。她死的时候,嘴角噙着殷红的一缕血,眼神虽是绝望,脸上的笑容依旧是温暖的。
现在,她还是似往常一般,唇角微微朝上抿着,挂着静谧而温柔的神情。她依旧保持着过去的容貌,从来没有改变过,岁月在她脸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她和昆仑同岁,如今昆仑老了,鬓角边上生了许多白发,而她,依旧年轻如昨。
“娘……”我擦了擦眼睛,望向她,低声呢喃:“昆仑竟将你藏在这里,为什么不叫我瞧见……为什么……?”
说完,我听到身后有轻缓的脚步声响起,猛然回头,便见一个白色人影从小道处拐了出来。
洛神就在我身后默默站着,安静地看着我。
“我就知道,有些人,惯常喜欢不听话。”她声音压得很低,有着几分责怪的意味在里面:“自个偷偷跑过来做贼,也不会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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