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脚, 大周营地。

数次鏖战,又一次鸣金收兵, 回到营帐,穆怀善随手抹一把脸上血珠, 吩咐道:“备水沐浴。”

他面如冠玉,唇若涂朱, 本是一极俊美风流的男子, 此刻却身披冷硬的染血甲胄,一颗殷红血珠自饱满的额际滚下, 留下一道蜿蜒红痕。

方才一战畅快淋漓,甫下战场的他,眸光犹带杀意, 一身血腥之气。

对比极强烈, 却毫不突兀。

穆怀善可以酣战半月不洗澡,但闲了下来, 却忍不得一身黏腻, 好在他是大将, 要洗漱还是随时可以的。

痛快洗了个澡,春寒陡峭的夜晚, 他仅穿了件薄绫里衣, 刚自帘帐后转出,心腹穆德便匆匆撩起内帐帘子,凑上前低声禀道:“主子,陈王来了, 如今就在外帐。”

大将的营帐,分了内帐外账,中间隔开,内账用于个人休憩,外账则可以召集同袍或者下属议事。

陈王是皇子,当然不可能候在营帐外等通传的,他直接进来了,因距离颇近,中间仅隔一层幕布,所以穆德的声音压得极低,仅容二人听见。

“哦?”

穆怀善挑眉,有些许诧异,不过须臾转念,心下便了然。

魏王与陈王请命领兵出征,就是竭力避免皇太子大权在握,等昌平帝回銮后无力回天的。

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皇太子代天子亲征,统领全军,节制一切参战人员,且东宫本来渗透军方久矣,他教令下达,军马立动,如臂使指。

换了魏王陈王,就没有这个待遇了。

二人从未掌军,那些个手掌雄兵的大将们,虽态度恭敬,但却不可能听其号令的。

魏王还好些,岳父英国公本身掌兵,既然投靠了坤宁宫,又把女儿嫁过去了,当然以女婿马首是瞻。

甚至激战空隙,还能多多传授一些实战经验。

陈王就尴尬多了,军营本来就是讲究实力的地方,他一无亲信二无战功,大家只有面子情。而对于张为胜而言,这两位皇子性命无碍就行了,其余的,他没空管。

明眼人都知道,这一战很重要,而且还是生平第一次直接接触兵权,陈王会放任这种情况下去,任由自己处于劣势吗?

当然不能的。

所以,陈王这段时间,一有空隙,就四处拜访诸位大将。

当然,他没天真地认为,仅靠拜访,就能拿下将军们,这一切都是幌子,他的目的是穆怀善。

穆怀善明面是保皇党,与坤宁宫毫无瓜葛,但实际上,他是皇后嫡亲的弟弟,魏王陈王的小舅舅。

这小舅舅手上的兵权,可比英国公还大,陈王头一个欲实现的目标,就是对方。

穆怀善似笑非笑,慢条斯理披上匆匆打理妥当的铠甲,撩起帘帐,随意挥了挥手。

穆德及帐内亲兵无声无息退下,账内仅余舅甥二人。

“殿下此来,不知所为何事?”

穆怀善并没有施礼,而是随意往首位上一坐,端起茶盏吹了吹,呷了口。

他的姿态颇散漫,声音更漫不经心,但陈王不以为忤,反倒微微抱拳,笑道:“外甥久仰舅舅,如今终有缘拜见。”

作为一个皇子,母家亲缘关系其实得靠后的,但他施礼十分自然,不论真假,看着都心悦诚服。

这外甥表现,算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了,穆怀善微微一笑,“殿下千金之躯,何须这般多礼?”

他态度未见热络,但也不显生疏,说了一句客套话便住嘴,没有继续询问的意思。

陈王有求于人,山不就他,他就来就山,问候这位亲舅几句,他笑容便一收,面上染了几分忧愁,“外甥如今有一困惑,求舅舅不吝解答。”

“哦?”

虽穆怀善了然一切,但他今日却很有些兴致逗趣,闻言端正了坐姿,状似关切问道:“不知有何事,殿下请说。”

对方这个态度,给了陈王很大鼓舞,要知道从前与小舅舅联系,都只是临江侯出马的,他听说穆怀善脾气古怪,性子执拗,来之前,还有些忐忑。

不想如今接触,却不似传闻。

难道是母后与大舅舅,不希望自己与掌兵的小舅舅接触?

陈王疑心病很重,心念几转,面上却不露声色,只继续道:“如今东宫代天子亲征,我方受掣肘颇多,若不及时应对,恐怕将来境况日下。”

他这话是不假的,就说穆怀善,他统领的大同兵马汇入大军后,连番大战,都是左有张为胜,右有霍川,他被牢牢钳制住,即便有折腾打算,亦无处施展。

他不得不怀疑,自己的真实身份已暴露,一切皆在皇太子掌握之中。

穆怀善不在意夺嫡成败,只是这么一来,就意味着这次大战过后,坤宁宫一党即便不彻底倾覆,亦相差不远了。

形势比人强,他一时未有破解之法,不过陈王这外甥,倒还算有些敏锐。

他一时兴致大增,立即接口道:“殿下顾忌有理,如今正是最后争取一把的关键之时。”

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陈王精神一振,“只可惜……”

他面上有些迟疑,似乎难以启齿,犹豫一阵,终于下定决心。

“只可惜,二哥与英国公,举措太过保守,至今未有丝毫借机扩张之意。”

扩张很难,但不努力真的错失良机了。

魏王策略向来保守,认为该站稳脚跟再谋后事,而英国公顾忌贵婿,言听计从。

陈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英国公手上兵权虽不及穆怀善,但也是一股不算小的势力,现在不趁着大战混乱,排除异己,再接手其残余势力,更待何时?

前路已日益艰难,只有多多掌控实权兵力,将来才能争取一把。

陈王是真急愤,此刻说话时也带上几分,恨不能立即以身替之。

不过,他话中隐藏之意也明白了,就是欲掌了权柄,立即采取行动。

简白的说,其实是想与小舅舅联手了,又或者说,最终目的是想将对方收于麾下。毕竟,英国公与魏王关系紧密,他根本不可能插得上手。

陈王这个算盘打得挺好的,但凡穆怀善聪敏点,有前瞻目光一些,都会答应下来的,毕竟大家现在坐同一条船。

想法是好,但他没想到这位小舅舅古怪如斯,根本不在意夺嫡结果。

“殿下,我这里有一计,不是殿下是否愿意一听?”

穆怀善平生最不乐意的事情,就是被别人觊觎手上的东西,甚至意图抢夺。

他表情不变,心情却一下子沉郁下来了,抬起眼皮子撩了对面人一眼,玩味一笑,“此计,或能解殿下之难。”

“小舅舅请说。”

陈王没看出端倪,闻言精神却立即一振,他按捺下喜悦。状似谦和。

“我本欲助殿下一臂之力,只可惜大同一向中立,我不能轻易改弦易辙。”这话不假,保皇党,也不是说倒就能倒的。

穆怀善微微挑唇,饶有兴致看着陈王表情一僵,继续笑吟吟说话,“只不过,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

舅甥二人坐得不远,他直起身子凑过去,语带诱惑,低声说:“英国公之所以以魏王马首是瞻,不过是因为魏王乃后党之首,以及魏王妃之故罢了。”

坤宁宫拥护的帝位继承人,乃是魏王;魏王迎娶了英国公嫡女,用姻亲关系,将二者利益牢牢捆缚在一起。

魏王若登基,秦氏便是皇后,英国公便一跃为国丈。

然而,纪皇后不仅仅是一个儿子啊,英国公也不仅仅是一个女儿,若能达到目的,嫡女庶女都一样的。

魏王并非不可替代的,如果他战死,陈王就是纪后一党唯一的皇子了,再将英国公府的姑娘纳入府中,结果不是一样吗?

陈王听懂了,整个人弹跳一下,倏地抬眼看向他的小舅舅。

穆怀善依旧微微笑着,黑眸深沉,带着难以言说的蛊惑。

陈王的心立即“砰砰”狂跳了起来,他垂下眼睑,急促呼吸几下,才能勉强维持镇定。

“小舅舅所言甚是。”

对方的一番话,给他打开了一扇全新的大门,他的心很乱,有惊慌,更隐隐夹杂窃喜。

他有些坐不住,随意寒暄几句,便匆匆告辞回去了。

穆怀善并未起身相送,只斜倚在圈椅上,收了笑,淡淡看着陈王背影消失。

半响,他轻哼一声。

穆怀善的表现,陈王并不知道,他匆匆回了营帐,挥退守卫,独自在屋中坐了良久。

最后,营帐中传出命令,“去,去把丁先生请来。”

丁先生,就是丁文山了。

这次陈王奉旨出征,也是带了幕僚的,作为最被陈王倚重的一个,丁文山当然来了。

“殿下,可是战局发生了变化?”

丁文山这人是有真材实料的,在他很有分寸的献计下,陈王确实小小地立了几次功劳,直接导致一些大将认为,陈王比魏王能耐些。

这也直接导致了,陈王掌兵的心愿更加迫切。

“战局并无变化。”

陈王也不废话,直接道:“只是本王有一事抉择两难,请先生指教。”

“本王若顾忌兄弟之情,将置母后及坤宁宫下一众于危难之中,本王该如何抉择?”

丁文山闻言诧异,余光见陈王神情严肃,却难掩目光灼灼,这是想有大动作了?

他垂眸遮住目中精光,面上却立即认真回道:“当然舍小利而就大义。”

“此事若被宣扬,恐怕母后等人怨恨甚矣。”

“无碍,既是大义,总有卓见成效的一日。”

丁文山斩钉截铁,随后又补了一句,“况且,此事若未被宣扬,即更可两全其美。”

“好!说得好!”

陈王心中其实已有选择,但此事颠覆以往认知,他急需一个强硬的赞同声音。

如今得到了,他不再多说,只颔首道:“先生果然睿智,小王之惑立解。”

丁文山是个聪明人,他知道自己该告退了,立即拱手,“在下还有事务,恐不宜久留。”

“先生慢行。”

陈王亲自送到门前,主宾二人分开,丁文山转弯时瞥了营帐一眼,心下微微一笑。

身在军营,虽传递消息难了些,但若有早准备好的特殊渠道,总归还是顺利的,很快,丁文山的密信,便到了高煦手里。

“小利?大义?”高煦剑眉微挑,冷哼一声。

他耳目甚广,已知悉陈王寻过穆怀善之事,看来这对舅甥凑一起,颇有几分意思。

“林阳,传命各方,暂无需理会魏王陈王诸事。”

霍川等大将,都是东宫心腹,无需吩咐,自然有人格外关注这两位皇子。

高煦这命令,也算为陈王的“大义”开了方便之门,他倒要看看,陈王要大义到何种程度。

毕竟,魏王外有张为胜顾忌,内有英国公谨慎护着,想要“战死”,也是一件极不容易的事。

几方暗暗观望,然而,陈王的动作,却远比想象中要快。

作者有话要说:

亲亲们,明天见哦~

(*^▽^*)

嘿嘿,感谢所有支持鼓励阿秀的亲亲,爱你们哒,笔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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