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晨,我下楼吃早饭,英国人哈里斯已经坐在餐桌旁了。他戴着眼镜在看报。他抬头对我笑笑。

  “早上好,”他说。“你的信。我路过邮局,他们把你的信和我的一起给我了。”

  信在餐桌边我的位置上放着,靠在一只咖啡杯上。哈里斯又看起报来。我拆开信。信是从潘普洛纳转来的。星期天从圣塞瓦斯蒂安发出。

  亲爱的杰克:

  我们于星期五到达这里,勃莱特在火车上醉倒了,所以我带她到我们的老朋友这里来休息三天。我们星期二出发到潘普洛纳蒙托亚旅馆,不知道将在几点钟到达。望你写封短信由公共汽车捎来,告诉我们星期三如何同你们会合。衷心问候,并因迟到深表歉意。勃莱特实在疲乏过度,星期二可望恢复,实际上现在就己见好。我很了解她,会设法照顾她的,但是真不易啊!向大伙儿问好。

  迈克尔“今天星期几?”我问哈里斯。

  “大概是星期三吧。是的,对。星期三。在这儿深山里竟把日子部过糊涂了,真妙不可言。”

  “是的。我们在这里已经待了快一个星期啦。”

  “希望你还不打算走。”

  “要走。恐怕就坐下午的汽车走。”

  “这有多糟糕啊。我本指望咱们再一起到伊拉蒂河去一趟哩。”“我们务必赶到潘普洛纳。我们约好朋友在那里会合。”

  “我真倒霉。咱们在布尔戈特这里玩得多痛快。”

  “到潘普洛纳去吧。我们在那里可以打打桥牌,何况佳节也快到了。”

  “我很想去。谢谢你的邀请。不过我还是待在这里好。我没有多少钓鱼的时间了。”

  “你是想在伊拉蒂何钓到几条大鳟鱼。”

  “嘿,你知道我正是这么想的。那里的鳟鱼可大着哩。”

  “我倒也想再去试一次。”

  “去吧。再待一天。听我的话吧、”

  “我们真的必须赶回城去,”我说。

  “多遗憾哪。”

  早饭后,我和比尔坐在旅店门前的板凳上晒太阳,商量着这件事。我看见通向小镇中心的大路上走过来一个姑娘。她在我们面前站住了,从她裙边挂着的皮兜里掏出一封电报。

  “是给你们的?”

  我看了下电报。封皮上写的是:“布尔戈特,巴恩斯收。”

  “对。是给我们的。”

  她拿出一个本子让我签字,我给了她几枚铜币。电文是用西班牙语写的:“VengoJuevescohn。”

  我把电报递给比尔。

  “Cohn这个词是什么意思?”他问。

  “一封糟不堪言的电报!”我说。“他花同样的钱可以打十个词嘛。‘我星期四到’。这说明了不少问题,对不?”

  “凡是科恩感兴趣的都表达出来了。”

  “我们反正要回潘普洛纳去,”我说。“用不着把勃莱特和迈克折腾到这里,然后在节前又折腾回去。我们该回电吗?”

  “还是回一个好,”比尔说。“我们不必要做得目中无人嘛。”

  我们赶到邮局,要了一张电报用纸。

  “怎么写?”比尔问。

  “‘今晚到达。’这就够了。”

  我们付了电报费,走回旅店。哈里斯在那里,我们一行三人一直走到龙塞斯瓦利斯。我们参观了整个修道院。

  “这个地方很出色,”我们走出来的时候,哈里斯说,“可是你们知道,我对这种地方不十分感兴趣。”

  “我也是,”比尔说。

  “怎么说还是个出色的地方,”哈里斯说。“不来看看不甘心。我天天都想着要来。”

  “可是比不上钓鱼,对吧?”比尔问。他喜欢哈里斯。

  “是啊。”我们站在修道院古老的礼拜堂门前。

  “路对面是不是有家小酒店?”哈里斯问。“还是我的眼睛着花了?”

  “象是家小酒店,”比尔说。

  “我看也象家小酒店,”我说。

  “嗨,”哈里斯说,“我们来享用它一下。”他从比尔那里学会了“享用”这个词儿。

  我们每人要了一瓶酒。哈里斯不让我们会钞。他的西班牙语说得相当不错,掌柜不肯收我们的钱。

  “咳。你们不了解,对我来说在这里和你们相逢的意义有多么重大。”

  “我们过得再快活也没有了,哈里斯。”

  哈里斯有点醉意了。

  “咳。你们确实不明白有多么大的意义,大战结束以来,我没有过多少欢乐。”

  “将来我们再约个日子一起去钓鱼。你别忘了,哈里斯。”

  “一言为定。我们一起度过的时间是多么快活。”

  “我们一起再喝一瓶怎么样?”

  “这个想法太好了,”哈里斯说。

  “这次我来付,”比尔说。“要不就别喝。”

  “我希望还是让我来付。你知道,这样我才高兴。”

  “这样也会使我高兴,”比尔说。

  掌柜拿来第四瓶酒,我们还用原来的酒杯。哈里斯举起他的酒杯。

  “咳。你们知道,这酒的确可以好好享用一番。”

  比尔拍拍他的脊背。

  “哈里斯,老伙计。”

  “咳。你们可知道我的姓氏实际上并不是哈里斯。是威尔逊-哈里斯。是个双姓。中间有个连字号,你们知道。”“威尔逊-哈里斯,老伙计,”比尔说。“我们叫你哈里斯,因为我们太喜欢你了。”

  “咳,巴恩斯。你不了解这一切对我来说意义是多么重大。”

  “来,再享用一杯,”我说。

  “巴恩斯。真的,巴恩斯,你没法了解。就这么一句话。”

  “干了吧,哈里斯。”

  我们俩挟着哈里斯从龙塞斯瓦利斯顺着大路走回来。我们在旅店吃了午饭,哈里斯陪我们到汽车站。他给我们一张名片,上面有他在伦敦的住址、他的俱乐部和办公地点。我们上车的时候,他递给我们每人一个信封。我打开我的一看,里面有一打蝇钩。这是哈里斯自己扎的。他用的蝇钩都是自己扎的。

  “嗨,哈里斯——”我开口说到这里。

  “不,不!”他说。他正从汽车上爬下去。“根本不好算是头等的蝇钩。我只是想,有朝一日你用它来钓鱼,可能会使你回忆起我们曾经度过一段快乐的日子。”

  汽车开动了。哈里斯站在邮局门前。他挥着手。等车子开上公路,他转身走回旅店。

  “你说这位哈里斯是不是挺忠厚?”比尔说。

  “我看他真的玩得很痛快。”

  “哈里斯吗?那还用说!”

  “他到潘普洛纳去就好了。”

  “他要钓鱼嘛。”“是啊。反正你很难说英国人彼此可能融洽相处。”“我看是这么回事。”

  将近黄昏的时候,我们到达潘普洛纳,汽车在蒙托亚旅馆门前停下。在广场上,人们在架过节照明用的电灯线。汽车刚停下来,几个小孩子跑过来,一位本城的海关官员叫所有下车的人在人行道上打开他们的行李。我们走进旅馆,在楼梯上我碰到蒙托亚。他同我们握手,面带他那惯常的忸怩表情微笑着。

  “你们的朋友来了,”他说。

  “坎贝尔先生?”

  “对。科恩先生和坎贝尔先生,还有阿施利夫人。”

  他微微一笑,似乎表明有些什么事我自己会听到的。

  “他们什么时候到的?”

  “昨天。你们原来的房间我给留着。”

  “太好了。你给坎贝尔先生开的房间是朝广场的吗?”

  “是的。都是原先我们选定的那几个房间。”

  “我们的朋友现在哪儿?”

  “他们大概去看回力球赛了。”

  “那关于公牛有什么消息?”

  蒙托亚微笑着。“今儿晚上,”他说。“他们今儿晚上七点把维利亚公牛放进牛栏,米乌拉公牛明天放。你们全都看去?”

  “哦,是的。他们从没看见过公牛是怎样从笼子里放出来的。”

  蒙托亚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

  “我在那边跟你会面吧。”

  他又微微一笑。他总是笑眯眯的,似乎斗牛是我们俩之间的一桩十分特殊的秘密,一桩见不得人而却实在是我们彼此心领神会的深藏在内心的秘密。他总是笑咪眯的,似乎对外人来说,这秘密是桩不可告人的丑事,但是我们却心照不宣。这秘密是不便于在不懂得其中奥妙的人面前公开的。

  “你这位朋友,他也是个斗牛迷?”蒙托亚对比尔笑笑。

  “是的。他从纽约专程赶来参加圣福明节的。”

  “是吗?”蒙托亚客气地表示怀疑。“但是他不象你那么着迷。”

  他又忸怩地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真的,”我说。“他是个地道的斗牛迷。”

  “但是他不是个象你这样的斗牛迷。”

  西班牙语aficion的意思是“热烈的爱好”。一个aficionado是指对斗牛着迷的人。所有的优秀斗牛士都住在蒙托亚旅馆,就是说,对斗牛着迷的斗牛士都住在那里。以挣钱为目的的斗牛士或许会光临一次就再也不来了。优秀的斗牛士却年年来。蒙托亚的房间里有很多他们的照片。照片都是题献给胡安尼托.蒙托亚或者他姐姐的。那些蒙托亚真正信得过的斗牛士的照片都镶着镜框。那些并不热衷于斗牛的斗牛士的照片则收在他桌子的抽屉里。这些照片上往往有过分谄媚的题词。但实际上毫无意义。有一天,蒙托亚把所有的这种照片从抽屉里拿出来,扔在字纸篓里。他不愿让人看到这批照片。

  我们经常谈论公牛和斗牛士。我一连几年都到蒙托亚旅馆小住。我们每次谈话的时间都不很长。只不过以交流交流各自的感受为乐趣,人们来自远方的城镇,在他们离开潘普洛纳之前,往往前来同蒙托亚交谈几分钟有关公牛的事儿。这些人是斗牛迷。凡是斗牛迷,即使旅馆客满了,也总能在这里弄到房间。蒙托亚把我介绍给其中一些人。他们起初总是非常拘谨,使他们感到非常有意思的是我竟是一个美国人。不知道为什么,一个美国人是理所当然地被认为不可能有热烈的爱好的。他可能假装热爱,或者把激动当作热爱,但是他不可能真正具备这份热爱。等他们发现我具备着这份热爱——这不是用什么暗语,也不是用一套特定的提问所能探测出来的,毋宁说是用一些小心翼翼而吞吞吐吐的问题在口头上进行心灵的测验而发现的——就同样会忸怩地用手按在我肩上,或者说一声“好汉”。但是在更多的情况下是实实在在的伸手摸一下。他们好象想摸你一下来探探这份热爱到底是真是假。

  蒙托亚对怀着热爱的斗牛士什么都可以宽恕。他可以宽恕突然发作的歇斯底里,惊慌失措,恶劣的莫名其妙的动作,各种各样的失误。对一个怀着热爱的人,他什么都可以宽恕。因此他马上原谅我,不去追究我那些朋友的底细。他一字不提他们的事儿,他们不过是我们彼此之间羞于提起的事儿,就象斗牛场上马儿被牛角挑得肠子都流出来这事那样。

  我们进屋的时候,比尔先上楼去了,等我上了楼,看见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洗澡,更衣。

  “怎么,”他说,“跟人用西班牙语聊了半天?”

  “他告诉我,公牛今儿晚上放进牛栏。”

  “我们去找到咱们那一伙,然后一块去看吧。”

  “好,他们大概在咖啡馆里。”

  “你拿到票啦?”

  “拿到了。看牛出笼的所有票都拿到了。”

  “是怎样放出来的?”他对着镜子拉扯着腮帮,看下巴上有没有没刮净的地方。

  “可有意思哩,”我说。“他们一次从笼里放出一头公牛,在牛栏里放了些犍牛来迎接它,不让他们互相顶撞,公牛就朝犍牛冲去,犍牛四处奔跑,象老保姆那样想叫公牛安静下来。”

  “公牛戳死过犍牛没有?”

  “当然有过。有时候它们在犍牛后面紧追,把犍牛戳死。”

  “犍牛就没有任何招架的余地啦?”

  “不是这样。犍牛只想慢慢地和公牛混熟了。”

  “把犍牛放在牛栏里干什么?”

  “为了叫公牛安静下来,免得它们撞在石墙上折断犄角,或者戳伤彼此。”

  “做犍牛一定非常有意思。”

  我们下楼走出大门,穿过广场向伊鲁涅咖啡馆走去。有两座孤零零的卖票房坐落在广场中间。有SOL,SOLYSOMBRA和SOMBRA字样的窗户都关着。它们要到节日的前一天才打开。

  广场对面,伊鲁涅咖啡馆的白色柳条桌椅一直摆到拱廊外面,直摆到了马路边。我挨桌寻找勃莱特和迈克。他们果真在那里。勃莱特和迈克,还有罗伯特.科恩。勃莱特戴了一顶巴斯克贝雷帽。迈克也一样。罗伯特.科恩没戴帽,戴着眼镜。勃莱特看见我们来了,就向我们招手。我们走到桌子边,她眯起眼睛看我们。

  “你们好,朋友们!”她叫道。

  勃莱特很高兴。迈克有种本领,能在握手中灌注强烈的感情。罗伯特.科恩同我们握手是因为我们赶回来了。“你们究竟到哪儿去啦?”我问。“是我带他们上这儿来的,”科恩说。“瞎说,”勃莱特说。“如果你不来,我们会到得更早。”“你们会永远也到不了这里。”“胡说八道!你们俩都晒黑了。瞧比尔。”“你们钓得痛快吗?”迈克问。“我们原想赶去同你们一起钓的。”

  “不坏。我们还念叨你们来着。”

  “我本想来的,”科恩说,“但是再一想,我应该领他们上这儿来。”

  “你领我们。胡说八道。”

  “真的钓得很痛快?”迈克问。“你们钓到了很多?”

  “有几天,我们每人钓到了十来条。那里有个英国人。”

  “他姓哈里斯,”比尔说。“你可认识他,迈克?他也参加了大战。”

  “是个幸运儿,”迈克说,“多么令人难忘的岁月!宝贵的年华要能倒流该多好。”

  “别傻了。”

  “你打过仗,迈克?”科恩问。

  “那还用说。”

  “他是个出色的勇士,”勃莱特说。“跟他们说说,你的坐骑怎样在皮卡得利大街上脱僵飞跑。”

  “我不说。我已经讲过四次了。”

  “你从来没有给我讲过,”罗伯特.科恩说。

  “这段经历不讲了。这是丢脸的事儿。”

  “跟他们讲讲你得勋章的事吧。”

  “不讲。那件事更丢人了。”

  “怎么一回事?”

  “勃莱特会告诉你们的。她老是揭我的老底儿。”

  “讲吧。勃莱特,告诉我们。”

  “我讲行吧?”

  “我自己来讲。”

  “你得了些什么勋章,迈克?”

  “一枚也没捞着。”

  “你一定有几枚的。”

  “我看一般的勋章我该是有的。但是我从来没有去申请过。有一回举行异常盛大的宴会,英国王太子要来参加,请柬上写着要佩戴勋章。不用说,我没有勋章,因此就到我的裁缝那里,他看到这份请柬肃然起敬,我一想这是笔好生意,就对他说:‘你得给我弄几枚勋章。’他说:‘什么勋章,先生?’我说:‘哦,随便什么样的。给我弄几枚就行。’于是他说:‘你手头有什么勋章,先生,’我就说:‘我怎么知道?’他难道以为我整天在读那天杀的政府公报?‘多给我几枚就行了。你自己挑吧。’于是他给我弄了几枚,你知道,是那种缩样复制的勋章,他连盒递给我,我塞进口袋里就把这事儿忘了。且说,我参加宴会去啦。正巧那天夜里人家打死了亨利.威尔逊,所以王太子没有来,国王也没有来,没有一个佩戴勋章的,所有到场的忙着摘下他们的勋章,我的勋章放在口袋里没拿出来。”

  他停下来等我们笑。

  “完啦?”

  “完了。可能我讲得不好。”

  “不好,”勃莱特说。“但是不要紧。”

  我们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啊,对了,”迈克说。“现在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次极端无聊的晚宴,我待不住,所以就溜了。当天夜里,我发现盒子还在我的口袋里。这是什么玩意儿?我说。勋章?沾满鲜血的军功勋章?于是我把勋章通通扯下来——你知道勋章都是别在一根带子上的——把它们散发掉,每个姑娘一枚。做个纪念。她们以为我是一名呱呱叫的勇士呢。在夜总会里散发勋章。多威风的家伙啊。”

  “把它讲完,”勃莱特说。

  “你们说滑稽不滑稽?”迈克问。我们都哈哈大笑起来。“滑稽。实在是滑稽。不过,我的裁缝写信向我讨勋章了。派人到处找。一连写了好几个月的信。看来是有人把勋章放在他那里要他擦洗干净的。是位身经百战的军人。勋章是命根子。”迈克歇了一口气。“裁缝算倒霉了,”他说。

  “你说得不对,”比尔说。“我却认为裁缝走红运了。”

  “一位做工非常精细的裁缝。绝不会相信我会落到现在这个地步,”迈克说。“那时我每年付给他一百镑好让他安静点。这样他就不给我寄帐单了。我的破产对他是个巨大的打击。这事情紧接在勋章事件之后。他的来信口气可沉痛哩。”

  “你怎么破产的?”比尔问。

  “分两个阶段,”迈克说,“先是逐渐地,然后就突然破产了。”

  “什么原因引起的?”

  “朋友呗,”迈克说。“我有很多朋友。一帮酒肉朋友。后来我就也有了债主。或许比任何一个英国人的债主都要多。”

  “你给他们说说在法院里遇到的事,”勃莱特说。

  “我不记得了,”迈克说。“当时我有点醉了。”

  “有点醉!”勃莱特大声说。“你都不省人事了!”

  “异乎寻常的事,”迈克说。“前几天遇见一位过去的合伙人。要请我喝酒。”

  “告诉他们你还有过博学的法律顾问呢,”勃莱特说。“不想说,”迈克说。“我博学的顾问也喝得酩酊大醉了。唉,这个话题太扫兴。我们到底去不去看放公牛出笼?”

  “去吧。”

  我们叫来侍者,会了钞,起身穿过市区。起先我同勃莱特一起走,可是罗伯特.科恩却上来挨在勃莱特另一侧。我们三人向前走去,经过阳台上挂着旗帜的市政厅,一直经过市场,走下那条直通阿尔加河大桥的陡峭的街道。有许多人步行着去看公牛,还有马车从山岗辚辚而下,跨过大桥,车夫、马匹和鞭子出现在街头行人之上。我们过了桥,拐上通向牛栏的大道。我们经过一家酒店,窗户里挂着一块招牌:上等葡萄酒,三十生丁一公升。

  “等我们手头紧的时候去光顾吧,”勃莱特说。

  我们走过酒店,一个女人站在门口看着我们。她朝屋里招呼了一声,就有三位姑娘来到窗口瞪着眼睛看。她们在看勃莱特。

  牛栏门口有两个男人向入场的人收门票。我们走进大门。门内有几棵树,还有一幢石头矮房。对面是牛栏的石墙,墙上开着些小孔,象枪眼一样布满了每个牛栏的正面,有架梯子搭在墙头,人们接连爬上梯子,散开站在把两个牛栏隔开的墙头上。当我们踏着树下的草坪向梯子走去的时候,经过关着公牛的灰漆大笼。每一只运牛的笼里关着一头公牛。公牛是用火车从卡斯蒂尔一个公牛饲养场运来的,到了车站从平板车上卸下拉到这儿,准备从笼子里释放到牛栏里。每只笼子上都印有公牛饲养人的姓名和商标。

  我们爬上梯子,在墙头上找到一个能俯视牛栏的地方。石墙粉刷成白色,场地上铺着麦秆,靠墙根放着些木制饲料槽和饮水槽。

  “看那边,”我说。

  城市所在的高岗在河对岸耸起。沿着古老的城墙和壁垒站满了人。三道防御工事形成三道黑鸦鸦的人墙。高于城墙的各幢房子的窗口人头挤挤。高岗远处,孩子们趴在树上。

  “他们一定以为有热闹好看,”勃莱特说。

  “他们要看公牛。”

  迈克和比尔在牛栏对面的墙头上。他们向我们挥手。晚来的人站在我们后面,当别人挤他们的时候,他们压在我们身上。

  “为什么还不开始?”罗伯特.科恩问。

  有只笼子上拴着一头骡子,它把笼子拖到牛栏墙壁的大门前。有几个人用撬棍把笼子撬啊推的,顶住了大门。有人站在墙头上,准备先拉起牛栏的门,然后再拉笼子的门。牛栏另一边的一扇门打开了,两头犍牛跑进场子,晃着脑袋,一路小跑着,瘦瘠的腹部两侧颤悠着。它们一起站在牛栏的最里面,脑袋朝着公牛进场的那扇门。

  “它们看样子并不高兴呢,”勃莱特说。

  墙头上的人向后仰着身子拉起牛栏的门。然后,他们拉起笼子的门。

  我朝墙内探身,想往笼子里面看。笼子里很暗。有人用一根铁棒敲打笼子。笼子里似乎有什么东西爆炸了。那公牛左右开弓,用牛角撞击笼子的木栅壁,发出震耳的响声。然后我看见一团黑糊糊的嘴脸和牛角的影子,随着空洞的笼子底板发出一阵卡喀声,公牛猛的一冲,进了牛栏,前蹄在麦秆上打了个滑,站住了,抬头看着石墙上的人群,它昂首挺脖,脖根隆起的肌肉紧张地收缩成一大团,全身肌肉哆嗦着。那两头犍牛退后靠在墙上,低着头,眼睛注视着公牛。

  公牛看见它们就冲了过去。有个人在一个饲料槽后面大叫一声,用他的帽子敲打板壁,公牛还没有冲到犍牛那里就转过身来,鼓起全身力气向那人刚才站着的地方冲去,用右角迅猛地朝板壁连刺了五六下,企图命中躲在后面的那人。

  “我的上帝,它多漂亮啊!”勃莱特说。我们看着,它正好在我们脚下。

  “你看它多么善于运用它的两只角,”我说。“它左一下,右一下,活象个拳击手。”

  “真的?”

  “你看嘛。”

  “速度太快了。”

  “等等。马上又要出来一头牛。”

  另一个笼子已经给倒拉到了入口处。在对面角落里,有个人躲在板壁后面逗引公牛,等它转过头去的时候,大门拉起来了,第二头公牛从笼里出来进到牛栏里。它直奔犍牛冲去,有两个人从板壁后面跑出来大叫大喊,要引它转身。它并不改变方向,这两人叫着:“嗨!嗨!公牛!”并挥舞他们的手臂;两头犍牛侧身准备接受冲击,公牛把角抵进一头犍牛的身躯。

  “你别看了,”我对勃莱特说。她看得着迷了。

  “好吧,”我说。“只要它不使你反感就行。”

  “我看见了,”她说。“我看见它先用左角,然后又换右角。”

  “你还真行理!”

  犍牛这时已经倒下了,挺着脖子,扭着脑袋,它怎么倒下的就怎么躺着。突然,公牛撇下了它,冲向另一头犍牛,这头犍牛远远地站在一边,晃着脑袋,观察着发生的一切。犍牛笨拙地跑着,公牛追上它,用角尖轻轻地挑了一下它的腹部,就转身抬眼注视墙上的人群,颈脊上的肌肉隆起着。犍牛走到它跟前,装出好象要闻闻它的样子,公牛不经心地挑了一下。随后它也闻起犍牛来了,它们就一起快步走向第一头进栏的公牛那里。

  当第三头公牛放出来的时候,先进场的那三头牛(两头公牛和一头犍牛)并头站在一起,把角对准新来的公牛。几分钟后,犍牛和新来的公牛交上朋友了,使它镇静下来,成为它们之中的一员。等最后两头公牛释放出来后,牛群都站在一起。

  被抵伤的那头犍牛爬起身来站在石墙边。没有一头公牛去接近它,它也无意参加到它们这一伙里去。

  我们跟大伙一起从墙上爬下来,通过个栏墙上的小窟窿对公牛最后看了一眼。它们现在都安静下来了,低下了脑袋。我们在外面雇了一辆马车,赶到咖啡馆。迈克和比尔半小时后来到。他们一路上停下喝了几次酒。

  我们坐在咖啡馆里。

  “这回事真离奇,”勃莱特说。

  “后进去的那几头公牛能斗得和第一头那么好吗?”罗伯特.科恩问。“它们看来很快就安静下来了。”

  “它们彼此都熟悉,”我说。“它们单独一头,或者两三头在一起的时候才很凶。”

  “你说什么,凶?”比尔说。“我看它们都很凶。”

  “它们单独一头就要伤人。当然罗,如果你到牛栏里去,也许会从牛群里引出一头公牛来,这时它就很凶。”

  “太复杂了,”比尔说。“你可别把我从大伙里面撵出去啊,迈克。”

  “我说,”迈克说,“这几头牛都很出色,是不是?你看见它们的犄角了吗?”

  “可不,”勃莱特说。“我原先不知道牛角是什么样子的。”

  “你看清那头抵犍牛的公牛了吗?”迈克问。“是头非常出色的公牛。”

  “当一头犍牛太没劲了,”罗伯特.科恩说。

  “你是这么认为的?”迈克说。“我还以为你喜欢做一头犍牛哩,罗伯特。”

  “你这是什么意思,迈克?”

  “它们的生活是那么悠闲。他们一声不吭,可老在周围转悠着。”

  我们很窘。比尔笑了。罗伯特.科恩很生气。迈克还往下说。

  “我以为你会喜欢这种生活的。你可以用不着吱一声。来吧,罗伯特。说点什么。别干坐着。”

  “我说过啦,迈克。你忘啦?谈论过犍牛来着。”

  “哦,再说点。说点有趣的。你看我们现在的兴致多高。”“别说了,迈克。”你醉了,”勃莱特说。

  “我没醉。我在说正经的。难道罗伯特.科恩一定要一天到晚跟着勃莱特转悠,象一头犍牛吗?”

  “住嘴,迈克。说话要有点教养。”

  “教养顶个屁。除了公牛,究竟还有谁具备什么教养?这几头公牛不是挺招人喜欢吗?难道你不喜欢它们,比尔?你为什么不吱声,罗伯特?别坐在那里哭丧着脸。假如说勃莱特同你睡过觉又怎么的?同她睡过觉的人多着哩,可他们都比你强。”

  “住嘴,”科恩说。他站起来。“住嘴,迈克。”

  “呀,别站起来,看来你要揍我罗。我才不在乎呢。告诉我,罗伯特。你为什么老跟着勃莱特转悠,象一头血迹斑斑的可怜的犍牛?你不知道人家不需要你吗?如果人家不需要我,我可知道。人家不需要你,你怎么就不知道呢?你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那里并不需要你,可是你象一头受伤的犍牛一样跟着勃莱特转悠。你想这么做合适吗?”

  “住嘴。你醉了。”

  “我也许醉了。你为什么不醉呢?你怎么从来喝不醉呢,罗伯特?你知道你在圣塞瓦斯蒂安过得并不痛快,因为我们没有一个朋友愿意邀请你参加聚会。你简直没法责怪他们。你能吗?我叫他们请你来着。他们就是不干。你现在不能责怪他们。你能吗?回答我。你能责怪他们吗?”

  “见鬼去吧,迈克。”

  “我不责怪他们。你还责怪他们?你为什么老跟着勃莱特?你就一点礼貌也没有?你想你这么做叫我好受吗?”

  “你倒谈起礼貌举止来啦,”勃莱特说。“你的举止好彬彬有礼啊!”

  “走吧,罗伯特,”比尔说。

  “你老跟着她贪图啥?”

  比尔站起来拉住科恩。

  “别走,”迈克说。“罗伯特,科恩要请客喝酒哩。”

  比尔同科恩走开了。科恩脸色蜡黄。迈克还在叨叨个没完。我坐着听了一会儿。勃莱特满脸厌恶的样子。

  “喂,迈克尔,你大可不必这样蠢得象头驴,”她打断迈克的话说。“你知道,我并没有说他不对啊。”她扭头对着我。

  迈克的语调缓和下来了。我们之间又充满了友好的气氛。

  “听我的口气好象醉了。实在没有那么厉害,”他说。

  “我知道你没有,”勃莱特说。

  “我们都有点醉了,”我说。

  “我说的每句话都有我的用意。”

  “但是你说得太刻薄了,”勃莱特笑着说。

  “不过,他是头蠢驴。他赶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极不受欢迎。他缠着勃莱特,眼睛一个劲儿盯着她。叫我恶心透了。”

  “他的做法确实非常恶劣,”勃莱特说。

  “你听着。勃莱特过去和一些男人有过这样那样的关系。她都告诉我了。她把科恩这家伙的信都拿给我看。我不看。”

  “你干得太漂亮了。”

  “先别这么说,你听着,杰克。勃莱特跟别人搞过。但是他们都不是犹太人,而且事后也没有谁来纠缠的。”

  “都是一些好样的,”勃莱特说。“谈这些无聊透了。迈克尔和我相互了解。”

  “她把罗伯特.科恩的来信都给我了。我不想看。”

  “谁的信你也不看,亲爱的。你连我的信也不看。”“我不会看信,”迈克说。“很可笑,是不?”

  “你什么也看不明白。”“不。这点你说得就不对了。我看了不少书。我在家的时候常看书。”“你下一步还会写作呢,”勃莱特说。“喂,迈克尔。打起精神来。你不得不忍受到底啊。他在这儿嘛。别影响我们过节。”

  “那好,让他放规矩点。”

  “他会的。我来跟他说。”

  “你跟他说说,杰克。告诉他,要么放规矩点,要么走开。”

  “好,”我说,“还是我去说好。”

  “嗨,勃莱特。告诉杰克,罗伯特称呼你什么来着。你知道,妙极了。”

  “啊,不行。我不能说。”

  “说吧。都是自己朋友。我们都是好朋友吧,杰克?”

  “我不能告诉他。太荒唐了。”

  “我来说。”

  “别说,迈克尔。别傻啦。”

  “他叫她迷人精,”迈克说。“他硬说她会把男人变成猪。妙哉。可惜我不是个文人。”

  “他蛮有一手,你知道,”勃莱特说。“他写得一手好信。”

  “我知道,”我说。“他在圣塞瓦斯蒂安给我写过信。”

  “那一封算不了什么,”勃莱特说。“他写的信能叫人笑破肚皮。”“她逼得我只好写。她当时自以为有病。”

  “我当真有病嘛。”

  “走吧,”我说,“我们得回去吃饭。”

  “我怎么去见科恩呢?”迈克说。

  “你只当什么事儿也没有发生过。”

  “我倒没有什么,”迈克说。“我脸皮厚。”

  “如果他提起,就说你喝醉了。”

  “确实醉了。有趣的是,我现在才明白我刚才是醉了。”

  “走吧,”勃莱特说。“这些毒得死人的东西,都给了钱没有?我得洗个澡才能吃饭。”

  我们穿过广场。天黑了,广场周围一圈灯光,那是从拱廊下的咖啡馆里射出来的。我们跨过材荫下的砾石路,向旅馆走去。

  他们上楼了,我停下和蒙托亚说话。

  “哦,你看这几头公牛怎么样?”他问。

  “好牛。是上等公牛。”

  “还可以,”——一蒙托亚摇摇头——“但并不特别好。”

  “它们哪一点使你不满意?”

  “说不清楚。它们只是给我一种感觉,并不十分好。”

  “我明白你的意思。”

  “还是不错的。”

  “是的。它们是不错的。”

  “你的几位朋友觉得它们怎么样?”“很好。”“那就好,”蒙托亚说。我走上楼去。比尔站在自己房间的阳台上眺望着广场。我在他身边站住了。

  “科恩在哪儿?”

  “楼上他自己的房间里。”

  “他怎么样?”

  “自然罗,情绪坏透了,迈克真要不得。他喝醉了酒真吓人。”

  “他并不十分醉。”

  “还说不醉!到咖啡馆去的路上,我们喝多少酒我心中有数。”

  “过后他就清醒了。”

  “好吧。当时他真吓人。上帝知道,我不喜欢科恩,我认为他溜到圣塞瓦斯蒂安去是一桩愚蠢的勾当,但是谁也没权利象迈克那么说话啊。”

  “你觉得这些公牛怎么样?”

  “很出色。把牛这样一条条放出来出色极了。”

  “米乌拉牛明天放。”

  “什么时候开始过节?”

  “后天。”“我们不能让迈克醉成这样。太不成体统了,”

  “我们还是梳洗一下准备吃饭吧。”

  “对。将是一顿愉快的晚餐。”

  “可不?”

  这顿晚餐确实吃得很愉快。勃莱特穿一件黑色无袖晚礼服。她看上去漂亮极了。迈克装得似乎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我不得不上楼把罗伯特.科恩领下来。他冷漠、拘谨,仍旧紧绷着蜡黄的脸,但是终于高兴起来。他情不自禁地盯着勃莱特。似乎这样会使他感到幸搞。他见她打扮得那么可爱,知道自己曾经同她一起出游过,而且谁都知道这件事,因此该感到很得意吧。谁也抹杀不了这件事实。比尔非常风趣。迈克尔也一样。他们凑在一起正好。

  这情景真象我记忆中某几次战时的晚餐。备有大量的酒,置紧张于不顾,预感事件将临而你又无法防止。酒醉之余,我烦恼烟消云散而感到飘飘然。人们似乎都那么可亲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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