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一点多,在闽南广场西路口,杨自道把车靠边,下去买了包烟。杨自道背对着路口,其实也听到摩托呼啸而来的声音,但是,包括对面的店老板都没有注意,听到一声女人的尖叫,杨自道扭头,就发现一个灰衣女人跌倒在地,被载有两人的摩托车拖着,那女人被拖得翻滚,手里还紧扯着挎包带子,几乎就是杨自道回头那一瞬,包断了。摩托加速离去,车上是两个都戴着头盔的人。灰衣女人披头散发,脸颊磨破了,另外一个年纪大的黑衣女人,哭叫着追摩托,差点被另一辆车撞了,格——极其刺耳的刹车声,店老板扔下烟,拍桌惊呼,抢劫啦——!

黑衣女人绝望地哭喊:救命的钱啊!刚借的一万块……

杨自道跑向自己树下的车,那个灰衣女人一看就明白了,她也爬起来奔向杨自道的车。师傅,谢谢你谢谢你!杨自道说,你扣好安全带,打110。报所在的路。方向。他们的外貌。

灰衣女子磕磕巴巴报警。文曾路是一条新修的、穿越整座大岭山、通往海边的路。路很漂亮,路的两侧,三角梅匍匐、樱花热烈。整条路盘旋曲折高低迂回,本来就是给游人玩山景的地方。怪坡那个地方,停了两辆旅游大巴,很多外地游客在试怪坡,摩托车冲翻了一个卖番石榴的挑贩,杨自道差点撞上两个突然跑到机动车道的双胞胎小游客,车外的女人和身边的灰衣女人,都在厉声尖叫。所有的人,都目瞪口呆地看着飞一样掠过的摩托和飞一样追赶的的士。两车越来越近。

摩托发现的士追赶得凶猛,突然折向路边的一条小路,那还是一条土路,越往深里钻,就越窄,劫匪认为这可以显示摩托优势,甩掉的士。杨自道对灰衣女子说,跟警察说,在文曾路邮电休养所旁边的断头小路。路口有大佛石。

女人报警后说,警察会很快吗?

杨自道说,一般还行。休养所前面在修土地庙,寺庙后面全是台阶,没有路了。告诉警察。果然,两个抢匪,冲过休养所才驶过二十多米小草径,地面就是各种梁柱横七竖八的木料,难以行走。施工的民工,对他们摇手喊,前面没有路啦。两个家伙,嗞地掉头,决定原路杀出。杨自道的车刚过休养所大门前的最后一块水泥草坪,一看摩托车呼啸回头,他想都没想,就把车子打横,堵在了小路口。

摩托轰鸣着,明显减速,两人在寻找车侧的突围点。杨自道并没有多大的心理准备和他们短兵相接,但是,现在,已经没有退路了。以前他两次追赶过肇事逃逸的车辆,一般他是一边追着,一边沿路告诉警方信息,等警车一出现,每一次,他都悄然身退。

摩托车停在汽车前,要杨自道让道。杨自道还想对方能把包还来就算了,与此同时,灰衣女人用力拉开车门,灰熊一样,向他们扑去——还我!我爸的救命钱!——

两个家伙都摘下头盔,一个摩托车手上的刀,反射着午后的阳光。女人迟疑了一瞬,还是扑叫过去。杨自道迅速推门,随手捡了一根腕口粗的旧竹子,冲了上去。女人不知道有没有被扎到,她叫得像被人打断了骨头。杨自道把竹子握在手上才感觉到它风吹雨打得有点霉朽。两个抢匪立刻扑向杨自道,杨自道警惕手里有刀的那个,果然,才是第一棍,竹子就脆裂断头了。没有刀的那人手里是个扳手,杨自道把他踹飞,扳手也脱手,但他躲不及另一个家伙挥过来的刀,胸口被划过;女人一声连一声没命地尖叫。挥刀的被杨自道击倒,可是拿扳手的家伙又抄起一根施工用的方木。杨自道不让他有施展距离,扑上去一个胳膊肘撞得他跌跪下去,但是他自己的右大腿一阵发酸的刺痛,拿刀的家伙,又给了他一刀。前面有民工奔了过来,休养所也跑出两个高白帽子白衣服厨师模样的人。一听女人叫抢钱!民工大步冲了上来,一个高帽子也扑过来,另一个高帽子喊,——有刀啊!——刀!民工个子不高,却明显是个习武之人,都没有看清他的动作,拿刀的已经被他反拧,另一个被杨自道打趴。热心的那个高帽子,对胆小的高帽子喊,快!拿绳子!

杨自道回到自己的车内,他感觉自己没有大碍。便把车掉头。他看到灰衣女人在后面追喊什么,他觉得没有必要停了。车子驶离了小路,拐上了文曾路。闪着蓝白警灯的警车正呼啸而来,和杨自道对向而过。

杨自道低头看到胸口和大腿都在渗血,尤其是腿部,裤面已经盛不住汩汩不止的血,开始往下滴,杨自道感到麻烦。他把车子靠边,抽下脖子上公司配发的暗红领带,把腿扎紧,然后开向最近的一个铁路医院。他希望包扎料理好,最好不要影响他挣钱。不知道是不是注意力开始集中了,胸口和腿部都火辣辣地痛起来,有人拦车,他也放弃了。

医生说,胸口划了十几厘米,很长,但好在是伤在胸大肌上,因此一两厘米深的伤口不太要紧,腿上的一刀深达骨膜,七八厘米,但万幸偏离了动脉,否则很致命。医生要求至少住院一周,杨自道拒绝,说自己皮肤和体格很好,开点药就行,他会每天来打针。女医生很不客气地瞪了一眼,说,抠门不是这样抠门的!杨自道笑,也真是没钱。

解开衬衫进行胸部清创的时候,女医生和护士都看到了杨自道胸口的粗劣的剑盾刺青,两人的表情都有点鄙夷,杨自道因此很窘。腿部缝针的时候,突然剧痛,让杨自道不由啊地大叫一声。女医生冷冷地说,刀伤到神经了。

杨自道还是没有住院。他把车子开到交班地。交了车,杨自道打的回天界山。下车的时候,就碰上卓生发骑着自行车去上班。看到杨自道胸口和腿上的血,卓生发吓了一大跳,赶紧停车。喂!卓生发喊,你怎么啦?一身血?

唔,杨自道边走边答,碰了。小刮擦。

卓生发冲着杨自道背影,大声说,对方怎么样?乘客呢?——喂?

杨自道假装没有听到,一瘸一拐慢慢往台阶深处而去。

到了晚上,杨自道就感到伤口的剧烈疼痛,躺在床上,什么姿势都不能缓和,他觉得女医生把他伤口的每一针的缝线,都抽得太紧了,也许就是惩罚不听话的患者。尾巴不顾杨自道反对,小心地给杨自道倒开水。怕她烫着,杨自道忍痛爬起来自己倒,小家伙又是送药,又是拿毛巾,忙得像个小主妇;最后还替他开影碟机,颠前跑后地一片片送片子给他选,看杨自道看不进去,尾巴干脆爬上床头,给他按摩额头。她的伤手在渐渐康复,屈伸不如好胳膊,但是,已经比原来屈伸幅度大多了。杨自道说,喔,你的手有点力气了。

尾巴说,我有气功呀。你好点了没有?

杨自道说,好多了。讲个故事给我听吧,小爸爸说,你很会讲故事。

那,我讲一个人变石头的故事,好不好?

好。

太阳神有个儿子叫小俄,他有非常优美非常好听的喉咙,他一唱歌啊,水都不想流了,老虎狮子最厉害的野兽,都不想做坏事了……

杨自道电话响了,辛小丰打来的,问杨自道好点没有。杨自道说没事。辛小丰说,弄了不少吸毒的,可能要忙到半夜,没事就不回来了。有情况你打我电话。杨自道说,没事,你安心。才放下电话,辛小丰叉打了过来,说,明天不上班了吧?

杨自道说,睡一觉看看。我估计没问题。

辛小丰说,还是休息吧,不缺那个钱。明天七点半,有人会送两份鲜奶来,是给你和尾巴订的。注意接收。

杨自道说,订鲜奶?贵死了!你搞什么名堂?

辛小丰说,你现在也需要啊。我好不容易哄人家,才肯送上山的。

杨自道说,一小瓶鲜奶四五块,我都下不了决心,你还一订两份!中彩票啊!赶紧退掉,至少退掉一份!我不需要!

已经订了。辛小丰说,七点半到。你们趁热喝掉。跟尾巴说,我会尽早回来。辛小丰说着就挂了。这一夜,杨自道痛苦难熬,连辗转反侧的挣扎都做不到,只有平躺干熬着。他真是有点后悔没有住院了。挨到凌晨两点多,他给夜班师傅打了电话说明天不接班了,让他跟车主说。倒夜班的师傅说,我看不出车损啊,你怎么这么严重?杨自道说,是啊,倒霉。我歇两天就来。

杨自道不知道自己怎么睡着的,迷迷糊糊间,听到院子里厉声狗吠,凶悍得吓人。杨自道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到尾巴只穿睡衣就爬下床,小小的身影往门外跑。杨自道急得大叫,回来!声音却很小也沙哑。尾巴已经开门出去了。杨自道挣扎着起来,才下床两步就栽倒了,天旋地转,脚步轻飘得不像自己的腿,而且上下伤口都火烧火燎痛不可挡。他又喊了一声尾巴,他判断是送奶的来了,可是他不放心,陌生人、鸡、狗,还有尾巴单薄的睡衣,都让他不放心。

尾巴抱着两只白色的玻璃瓶进来了,笑眯眯的,可是一看杨自道在地上,吓得大叫,牛奶瓶全掉地上了,一瓶破了,白白地流在花砖地面,另一瓶还好。尾巴傻了眼,觉得自己闯了大祸,在一地牛奶和倒地的杨自道之间,看来看去,想哭的样子。

杨自道摇头,说,没关系,快穿上衣服……

尾巴点头。

杨自道感到一只小手,一直在抚摸他的额头,有时轻得像小蚂蚁。那只小手一直没有离去。杨自道说,我好多了,没事了。

尾巴的声音比小蚂蚁还小:你会不会……死掉……?

杨自道睁开眼睛,尾巴竟然一咧嘴,眼泪像断线一样掉下来。杨自道眼眶发热,他伸手摸尾巴,不会的我不会。尾巴把脸埋在杨自道的掌心里,呜呜的声音很模糊,道爸爸……我害怕……

别怕,杨自道笑着,我肯定不会。

在那只小手的抚慰下,杨自道终于迷糊过去。尾巴给辛小丰打电话时,电话关机了。尾巴小心绕过牛奶瓶玻璃碎片,反复出来看党阿姨来了没有。阿姨还没有来,尾巴不知道她要九点到。尾巴看着迷糊的杨自道,突然有了一个大胆决定。她自己一步步走上了二楼楼梯。三个爸爸都不许她上楼,不许她去找楼上叔叔和小狗玩。尾巴站在卓生发卧室门口,有点迟疑,小卓就在里面大叫起来。门开了。卓生发说,哟,小尾巴,什么事?

尾巴说,道爸爸头很烫,要不要去看医生?

卓生发没有反应过来。鱼排上有温度计,这里没有。尾巴说。

卓生发说,哦,我有。家里就你一个人吗?

尾巴郑重点头,我照顾道爸爸。

卓生发找出温度计,说,你会看吗?尾巴迟疑着,显然她被这个问题难住了。我爸爸会看。不过他睡着了。

卓生发说,我帮你看。走吧。你爸爸怎么了?

他被坏人砍伤了。腿,还有这里。尾巴指指自己的胸部。

卓生发大吃一惊,砍伤?不是车子刮碰?原来是刀伤?楼下的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又撒谎?对我撒谎?这些人太诡秘鬼祟了。

一进楼下的房间,卓生发就看到窗边上的血衣血裤,没错,衬衫那个痕迹肯定是很锋利的刀留下的。卓生发站在杨自道床前。这个人的脸颊通红,嘴唇起皮,呼吸粗重。卓生发不好判断他是昏迷,还是睡着。尾巴抬头殷切地看着卓生发,卓生发也想看清楼下的伤情究竟,可是担心他一掀被子,说不定就挨上暴怒的一脚。卓生发甩好温度计,悄声说,我们轻轻把这个放在他胳肢窝,如果他动,你要马上说,量体温!记住吗?

尾巴点头。卓生发轻轻慢慢地掀起被子一角,里面的白衬衫已经又被血浸透了。纱布围胸而过,还能看到一些刺青部分,看不出图形,但是笔画粗肿,晕开拙劣。卓生发感到极其刺眼也极其反感。他慢慢解开更低的扣子,把温度计小心塞进他的胳肢窝。他不敢塞得太紧,叮嘱尾巴扶夹好杨自道的手臂。

温度计抽出来,卓生发看清是四十度三,他估计还要高。卓生发拍拍尾巴的脑袋,你快给你其他爸爸打电话吧,这个爸爸要马上去医院。危险。他在高烧。

尾巴连忙到杨自道枕边扒拉手机,手机却正好响了。一看号码,尾巴就大叫起来,是我小爸爸!她急切地对着电话说,快点回来!道爸爸高烧!楼上叔叔说,危险,要马上去医院——他在睡觉,不能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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