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小丰坐在尾巴的监护床前。尾巴看到他来,咧嘴笑了笑,看口型是叫了声爸爸,但没有声音出来。辛小丰合掌在脸侧,对尾巴打了个睡觉的手势,说,爸爸陪你,睡吧。

尾巴五周岁了,已经五年过去了,五年间,辛小丰暗暗感激上帝,因为他相信,尾巴就是来人世陪伴他的。她代表了宽宥,代表了救赎的方向。当年,他和比觉两个人,以令老师大跌眼镜的分数,高考双双落败。高他们三届的阿道,本来就考入一个汽车职业中专读书,他希望早点为家里赚钱;而比觉家里经济条件更差,他根本不听老师的劝说,拒绝复读,第一个到特区,投奔了他姐姐比慧,成为跑船水手;半年后,辛小丰也放弃复读,去厦门找比觉。为此,学校老师很痛心,各科老师都认为这两个优秀的学生,高考失利是高三学年压力太大,一时不适应。只要心态调整一下,依然是学校冲刺名校的最好种子。没有想到,两人都不可理喻地放弃了。

一年后,杨自道职业学校毕业,也到厦门来了。五年后,尾巴从天上来了,带着美丽和欢乐。比慧在岛上海蛎壳的山堆边,看到她时,她没有像普通弃婴那样哭泣引人注目,她在一个白色的天使飞翔的蓝底小童毯里面微笑。比慧说,她冲着我笑,一打开童毯我就感到心里暖洋洋的。这就是天上来的孩子啊,地上来的孩子哪有不哭的?她在里面笑得那么好,她在等我呀,这是老天送我的孩子。

辛小丰为比慧的描述着迷。那个时候,尾巴一头浓密的头发,柔软得在额前打圈,脸上有点横肉,鼻子也扁,眼睛很大,不哭的时候,那个表情确实像在微笑。在看到童毯里的孩子八月十九号的生辰,三个男人都很吃惊,辛小丰简直可以用呆若木鸡来形容。

只要比觉跑船回来,时间又刚好,杨自道和辛小丰都会去比慧夫妇的鱼排玩,大包小袋地提不少酒菜过去。在清净的鱼排上,打打牌、钓钓鱼;夏天的时候,他们就躺在鱼排上数着星星过夜。那个时候,辛小丰就特别粘尾巴,她一哭一闹,他总是第一时间赶过去看望,笨手笨脚地给她塞奶瓶、喂水、换尿布。后来,比慧都夸奖他抱孩子抱得最像样,说他以后会是个好父亲;每一次来岛上,杨自道都会有一包东西是专门带给尾巴的,有比慧交代买的,也有他自己认为有用的,小鞋子呀,奶粉呀、果汁呀、小手鼓呀。只要比觉在,他就会给尾巴讲故事,从小到大,尾巴都是在比觉的故事中入睡的。两岁开始,比觉就教她认识星星,四岁的时候,尾巴认识的星座,已经比普通人多十倍。而快两岁,尾巴的脸就长开了,横肉消失了,小鼻梁也出来了,大眼睛睫毛浓密外翘,一张玫瑰花一样的小脸不仅人见人爱,连周围所有鱼排上的狗,都喜欢这个小人儿。

尾巴快三岁的一个初夏,三个人又聚在鱼排上,比慧夫妇回了老家,休渔期比觉替她看管鱼排。因为太热,比觉和辛小丰都光着上身,杨自道穿着黑背心,但是,尾巴还是看到了他胸口隐约的一块刺青。孩子是突然过去的,她把杨自道的胸口背心扯低,踮脚仔细辨认:那是一把剑,刺穿一个盾牌。很粗糙匪气的图案,颜色青蓝,像是摩擦过但没有清干净的混沌图案。一手掌大小。

尾巴说,这是什么星座?

杨自道和辛小丰都傻了眼。

比觉过来把杨自道的背心全部提起,说,唔,这是天谴座,他指着刺青图案三点比较重的位置,三个二等星,旁边还有很多小星星,很暗。

杨自道尴尬地站着。

那故事呢?

故事晚上再说。

现在说。晚上道爸爸走啦。

这个故事不怎么好听,算了。

要听。我要听!

故事说,有三只小羊,淘气,不听妈妈的话,不读书跑到很远的地方去玩,后来,一不小心他们出了差错……他们把树咬断了,一棵很重要的树,树倒下了,把别的大羊小羊都压死了。三只小羊很难过,哭呀哭呀,他们再也不能回家了。宙斯看到他们真的很后悔,就把它们提到天上,提醒星星下面所有的羊,不要出差错,不要把树咬断。

三只小羊的星座,为什么我都没有看到过。它是冬天来的吗?

不是。它不是冬天的星座,也不是夏天的,春天和秋天,你也等不来,它是地球上的人看不到的星座,受地球自转夹角的影响,比觉用拳头和巴掌比划着,有一些星星,我们永远也看不到,它叫潜星。

那你怎么知道呢。尾巴问。

书上看到的呀。你认字了,就能自己看了。

尾巴安静了,她眼光犀利地打量着比觉和辛小丰赤裸的上身,又看杨自道的胸口。辛小丰的胸背都有刀疤,但没有引起尾巴的注意。三个男人看着孩子什么话也没有再说。看尾巴走开,辛小丰低声问,真有这个星座啊?

比觉说,白痴。

说起来杨自道、辛小丰工作忙碌,并不能常到比慧夫妇的鱼排去玩,但比慧夫妇在台风里失踪后这两年,比觉接管鱼排,他们到那里的次数多了起来,休假都在那里。尾巴,就在他们的共同照料下,一点点长大。

夜深了,很多病人家属把病床四周的帷幔拉起来。护士过来强调辛小丰要注意的推助泵和监视仪等一些指标的看法。辛小丰在一睁眼就看到监护仪的位置,拉开尼龙躺椅。躺下,却睡不着。

大鼻子的工作室在一个废弃的大厂房里,其实就是其中的一个车间。门进去三面,都是大鼻子的室内设计作品展,但不是平贴在墙上,而是,一扇一扇的玻璃格墙,像斜着翻开的书页,每一页的两面,都可以供人欣赏。车间中间是一艘古船,船侧另一面的地面,竟然挖了一个斜下的敞口地下室,里面有二十几个座位,光线柔和布局装置时尚持重。大鼻子说,这里经常摘装修设计顶级讲座。船的尾部,有一个旋转的大玻璃钢梯,上面是敞开的夹层,就是七八间不大的工作间,都凌空在车间半腰。聘用的设计助手们都下班了,几台电脑没有关,四处无人。夹层的再一侧,就是大鼻子的办公室和卧室。

大鼻子的台湾国语,特别绵软谦和,辛小丰在工作中也知道台湾男女都这么讲国语,但是,心里还是觉得大鼻子殷勤得令他尴尬和轻微的不屑。参观中,大鼻子说,我从来没有带世纪末那样的朋友,到我的私人空间里来。但是,我对你敞开了。你和别人不一样,非常特别,简直就是百慕大。这很奇怪。我相信你不管怎样,都不会伤害我,对吗?

辛小丰看了他一眼,他知道自己不可能去伤害他,但是,他懒得接这种承诺。所以,他还是沉默着。大鼻子说,你的沉默也是吸引我的原因。我喜欢说话,你们北平人说我话痨,呵呵,没有关系的。

他们在地下室看了电影《水手奎莱尔》。大鼻子因为看过,不时出来为辛小丰斟酒、拿精制的台湾凤梨酥之类的糕点,看辛小丰直接在手指上捻灭烟头,他又立刻出去找烟灰缸。在银幕上同性恋人最激情的时候,站后排的大鼻子把手圈搭在辛小丰的后颈部,他感觉到辛小丰身子动了一下,又觉得可能是自己的错觉,辛小丰也许根本没有动。他总处在若无其事或深不可测之间。而辛小丰,感到那只内容丰富的手,在他后颈部一日长于百年地放着,渐渐地,那只手变成了两只,在越来越有力地给他作消除疲劳似的颈部按摩。

夜深人静的ICU病房,能听到不知名的医疗仪器的滴滴、吱吱的电流声。远处,似乎传来哭天抢地的抽泣,又好像被风吹走了。辛小丰躺在躺椅上,觉得脚没有地方放,而且单位里带来的军大衣,也,遮不到小腿,随着夜深,还是挺冷的。比觉比他还高,躺在这里更够呛。辛小丰又想到杨自道和伊谷春,尤其是伊谷春连着口香糖一起啐那个同性恋混蛋的场面。

躺了好久,终于意识沉沦恍惚起来,却忽然听到尾巴发出轻微的呻吟。辛小丰一个激灵跳起来,俯身查看,没事。所有的监护指标都很正常。可能尾巴在做梦。辛小丰还是不放心,怕她已经是昏迷,而不是睡觉。他起身去值班室敲门找护士。护士跟他过去看了看,一切正常,便有点恼怒,说,不要没事折腾人好不好!

辛小丰便不敢轻易叫护士,但自己格外警觉,稍有风吹草动,他就起身看尾巴,看监护设施,在极度的疲乏迷糊中,好容易瞌睡过去,他又总是梦到尾巴在垂危抢救的片段,冷汗直冒地惊醒过来。这一夜,辛小丰把自己折腾得够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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