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天界山的夜,黑沉静谧,几声流星般的鸟鸣,给人以空虚无底的深渊感。整座山,没有灯,山腰靠下,只有一座孤立的小石屋。山顶上,寺庙里的灯光,似乎总是在晚钟过后不久就熄灭,出家人都隐身在一片不可捉摸的深渊之中。

卓生发站在卧室窗前,照例每天眺望一下废旧铁轨延伸的坡下远方,那是一带红黄紫不清的浑浊天光,也就是车来人往的繁华市区了。每次从这里看过去,总有点像一堆财宝在山坳里光怪陆离地发光。这个时候,卓生发就会感悟,红尘还真是红的呢,这样说起来,他就觉得自己很清净拔俗。

卓生发伸了个懒腰,离开餐桌。突然他想起什么,走到床前的位置,像做俯卧撑一样,轻轻趴在地板上,他把耳朵贴着地板,贴了好一会。

从杨自道他们搬到这里租住的第一眼,他就对楼下这两个房客有异样的感觉。

好几次,卓生发从窗缝、门缝看到他的房客两人,在屋内面对面地抽烟,一枝接一枝,一抽半天,却一点人声都没有,屋内烟雾缭绕。白头发的那个,照面的时候,会浮起非常礼貌的笑容,但是,你根本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年轻的那个,即使面对面下棋,他也几乎不会和你有什么眼神交流。

卓生发克制不住自己对楼下租客的好奇。

今天只有那个花白头在家,听得出,他在接电话。他把电视声音关掉了,可见电话很重要。卓生发听不到打电话那一方的话,但是,花白头的回答在他看来是很特别的。他把它列为质量不错的一次窃听。

电话是比觉打来的。杨自道斜躺在床上接着电话。

趁小丰不在,我和你商量一下。比觉说,昨天小家伙又跌进海里了——没事,一点事也没有——我是说,孩子真的身体太弱,也许上岸居住对她是合适的。冬天马上要来了,鱼排上是非常寒冷的,板条屋里到处都是冷风,那种无处可藏的干冷,针一样往骨头里钻,你们岸上人是想象不到的。

你什么意思,直说好了!

老板娘说岛上那户人家,还是很想领养尾巴……

我看她居心不良。

别胡扯好吗,她也是可怜尾巴。

你想爬起小丫头!

什么抛弃!你别跟小丰那样不理性……

他怎么不理性?他已经把尾巴看成那个姑娘投胎转世,你看不出吗?!

不就是正好生在那一天吗,所以我说他不理智。我不跟他谈就是因为这个。

你把尾巴给那个收破烂的,你问过小丫头没有?

还没问。她真上岛住了,我也会常去看她,给她讲故事带她玩,我们三个还是她实质上的父亲。

放屁!人家让你去骚扰吗?给了,就是没有她了!

两人都拿着电话,沉默着。

……这么多年,我们三个总是在吵,总在互相伤害,比觉声音像在风里轻轻晃动,阿道,大家都在受煎熬,为什么不能多一点耐心?

就是你他妈最容易发火……好,你说吧,我不说了你说。

我……真的很担心她是不是有病……

所以,你想抛弃她,真他妈自私!混蛋!

阿道!

什么都别说了!孩子愿意去哪就去哪,强扭的瓜不甜,你讨厌她她心里肯定知道!那么聪明的小丫头,我告诉你,她要是不愿离开你,才说明你是个好爸爸。

我不是她父亲!

是!说穿了,你他妈的任何时候都怕承担责任!

你难道和小丰一样是白痴吗?你为什么不结婚?

你又为什么不结婚?你为什么不结婚,就是我为什么不结婚!也就是小丰为什么不结婚!说这屁话干什么!

那好,算你还有理智。你听清楚了,你知道不结婚知道不要留尾巴害人,那么,这条尾巴我们能保护多久?陪多久?!

杨自道语塞。

卓生发的半个脸在地板上贴得冰凉,他换了另外一只耳朵贴地,却发现楼下静默无声,他以为是不是他换耳朵的时候,电话挂了,可是,电视的声音也没有恢复。小卓突然大叫一声,它终于看得不耐烦。

卓生发连忙竖起食指嘘小卓,小卓拿前爪拨他脑袋,就在卓生发准备结束偷听爬起来时,楼下的声音又响起来了,声音平稳,不再像刚才那么拚命咆哮。

也许我们离开的时候,她能够自立了。

我去孤儿院看过那里的孩子,很可怜的。比觉说。

卓生发使劲把耳朵贴紧地板,花白头的声音太低沉了,除了有些字眼,很多话听得越来越模糊。

这样吧,哪天你带她出来,我送你们先去大医院检查一下。给不给别人领养,还是再商量一下吧。你说的是有道理,但小丰那人你知道,他肯定是不管不顾这些的,他认准的东西,没有人能够阻拦。

卓生发的脑子乱着一锅粥。到底说的是谁呢,什么人要被抛弃——曾经死了个什么姑娘,又投胎转世回来了?——总说到小孩?到底谁的小孩?——不结婚?都不结婚?楼下到底在说什么?电话什么时候挂掉的,卓生发听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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