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奇妙的事。

自明朗来容府后, 就从未与容府人分开过,跟容翡更是如此,一个院子里住着, 日日朝夕相见。哪怕偶尔去郊外别院住几日,中间也总能见到面, 不曾有分开的感觉。

如今,明朗要回的是自己真正名义上的家, 却生出种“离家”之感。

“我这一回去, 老夫人会不会更不喜欢我了?”明朗担忧道。

好不容易跟老太太关系有所缓和, 这么一走,且是回明家, 待老夫人知道明家人的意图后,只怕会更介意吧。

“她没有不喜欢你。”容翡道。

“没有不喜欢, 也没有很喜欢。”明朗微微叹息。

秋月皎洁,高悬夜空,照着地上两人漫步的身影。

“你很在意吗?”容翡随口道。

“当然呀。”明朗答道:“她是你祖母呢。”

如若是其他的老太太,喜不喜欢她,又有什么关系。只因是他的家人,喜欢一个人, 便自然也希望得到他家人认同。

月光笼在明朗眉眼上, 光华流动,容翡侧首, 轻轻勾唇,道:“任何人,都不能影响你我之间。”

明朗笑起来,却抿唇道:“那不一样嘛。”

容翡道:“不必担心,祖母早晚会喜欢上你, 也早晚会明白,她左右不了我的心意。”

“呀呀,对我这般有信心吗?”明朗背着手倒退着走,面向容翡,道:“那万一老夫人就是不喜欢呢。”

“没有万一。”容翡十分正经:“不会有人不喜欢你。”

明朗又忍不住笑,再一次感觉到两人关系改变后的不同。从前与容翡一起也很开心,那是生活顺心如意,朋友般的开心。如今的心情里总像掺了密,甜津津的。

对方一个不经意的动作,一句平常的话,都能轻易撩动人的心弦。

两人的相处愈发自然,转而朝着另一个阶段发展而去。明朗不清楚其他爱侣间日常相处的模样,见过的只有四王爷和婉柔姐姐,但他们已是夫妻,自然又有所不同。但那种亲近的,日益亲密,心灵彼此相通的感觉大抵类似。而在对方面前,也常呈现出与旁人眼中完全不同的样子。

就像四王爷,对外不冷不热,万事不过问不关心,面对婉柔时,却柔情似水,恨不得事事都替婉柔想了,做了。婉柔呢,与外人一起时,端庄贤淑,常常照料他人,周到体贴,到了四王爷面前,却两手一摊,像个公主般,凡事都由四王爷打点。

正如明朗,如今对容翡,仍旧像个小孩子般,总想撒娇耍赖,竟还想逗他玩。容翡则仿佛无师自通,打开了某个关窍,许多话张口即来,一本正经而撩人不自知。

“这可说不准,”明朗故意噘嘴,道:“万一万一呢,老夫人就是不同意,那怎么办。”

明朗背着手,朝向容翡,地上两人的影子咫尺之隔。容翡边走边注意她身后的路面。

听了此言,容翡眉头轻扬,月光下,侧颜弧度犹如雕刻,他略略沉吟,淡声道:“那便带你远走高飞,浪迹天涯去。”

明朗睁大双眼。

“你去不去?”容翡反倒问她。

这分明是为情私奔。他竟会有这样的心思,真能做到这一步吗?明朗觉得他像在说笑,然而转念一想,却又不是不可能。容翡这个人,仿佛做什么都不奇怪,仿佛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去!”明朗笑起来:“跟着你,天涯海角,哪里都去!”

容翡也笑起来,看着眼前的少女,晚风吹来,吹起她的裙摆和鬓发,他伸手,为她拂开岸边的垂柳。

话虽这样说,明朗知道,当然不会走到私奔那一步。路漫漫其修远兮,前方还是有路的。

这些日子忙,明朗没再亲自做东西给容老夫人,她不藏私,早将老夫人爱吃的几道菜教给厨娘,如今要离开些时日,更拟了几个食单和具体的烹制方法,留下来让老夫人一饱口福。

“我已跟老太太打过招呼,你不必特意去告别。走时去行个礼便罢了。这几日好好休息,回了明家还有的折腾。”

容夫人对明朗道。这般说,实则也是为明朗与容翡多留一点时间。

明朗便照常与容翡一起吃晚饭,看书,散步。

这一日散步后,明朗回到侧院,容翡却出了小容园,手里拿着一卷纸册,来到容老夫人院中。

院外守着几个小厮,见容翡来,正要通报,容翡却摆手,示意莫出声,径直走进去。

房内灯火明亮,夜不算深,却也不算早,容老夫人还未睡下。

容翡走进去时,容老夫人正将一只泛着油光和糖汁的煎糍粑举到唇边。

猛的见到容翡,登时大惊,手一抖,糍粑掉落盘中。容老夫人手忙脚乱将盘碟往小桌下一塞,宽袖一展,严严实实盖住了小桌,做泰然状,望向容翡,“你怎么来了?”

容翡:“……”

容翡眉头微挑,缓步过去,坐于容老夫人对面榻上:“藏什么,怕孙儿抢食。”

容老夫人讪讪一笑,从桌下拖出瓷盘,放回桌上,嘟囔道:“哎,人老了,吃点东西还得看人脸色。”

老夫人虽有些体胖,身体却一向康健,在明朗的调理下,更是胃口大开,吃嘛嘛香,不过前些日子没有节制,一不小心积了食,医士叮嘱夜间少食,方不得不控制。今日晚饭吃的少,夜里忽然饿了,刚做好点甜食端上来,却偏偏被撞个正着。

容翡只道:“吃了多少了?”

一旁伺候的老嬷嬷回道:“还没吃呢。就这么两块。”

容翡看一眼,点点头,道:“只能吃一块。”

好歹给吃,容老夫人悬着的心放下来,忙不迭道:“好好好,本也就打算吃一块的。你吃过没?”

容翡亲自伺候着老夫人吃了一块糖糍粑,又喝过一盏清茶,老夫人总算心满意足,笑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过来了?”

容翡便将放置一旁的纸册拿出,几指一推,呈到老夫人面前:“小朗写了份食单,给您送来。”

老夫人登时双目一亮,忙拿起,就着灯火,展开来看。只见白纸黑字,密密麻麻好几页,老夫人看着便止不住口中泛起津液,全是她心头所好。

最要紧是,食单写的十分详尽,用料火候自不用说,连饭前饭后搭配什么汤水茶点,一餐约多少量,几日一吃,几日一换,也全都一清二楚,细致入微,显然根据老夫人身体,口味等量身定制。明朗一手簪花小楷工整秀丽,更赏心悦目。

老夫人略略看过一遍,便让下人珍重收好,这些日子便靠它一饱口福了。

“你放心就这么让她回明家?”

老夫人看着容翡,目光清明,显然知道今晚自家孙子特意前来绝不仅仅为了送这么一份食单。而明朗回府之事,明家之事,容翡并未刻意隐瞒,稍稍打听,便也知道了。

“她自己的主张。”容翡将那日明朗所说简单告知,“我心中有数,会安排好。”

容老夫人点点头:“保护好她,别出什么差错。”

容翡颔首。

容老夫人看一眼容翡,接着道:“她的确是个好孩子。我虽不喜欢明家,但这些日子看下来,她不同于明家那些人。她是她,明家是明家,即便日后怎样,容府也还是愿意接纳她。”

“但是,还是那句话,做正妻不行。”容老夫人肃然道:“其他都行,唯独正妻,我绝不会同意。”

容翡一时未说话。

“阿翡,我知你自小便有主张,但这件事,你定要听祖母的,祖母不会害你。”

容老夫人正要苦口婆心再说,容翡却开口,不疾不徐打断她,“祖母自然是为我好。阿翡今日来,只有几句话想问祖母。”

“什么?”

“阿翡今二十有余,自小到大,所作所为,祖母认为如何?”容翡面向容老夫人,注视祖母双眼,缓缓问道。

“于家于国,俱无可挑剔,无话可说。”容老夫人语气中充满由衷的赞赏与欣慰。

“我至今未娶,算作不孝,幸得祖母宽厚包容,未曾真正责怪。”

“你知道就好。”容老夫人道:“从前情势不同,如今可以考虑了。”

“嗯。”容翡道:“祖母让我娶妻,是因到了成家立业之际,为传续香火,还是真心希冀我有家有室呢?”

“什么话。”容老夫人不满皱眉:“传续香火固然重要,但更重要自然是希冀你有个知冷知热,真心相待之人,夫妻琴瑟和鸣,家业幸福美满。”

容翡勾唇:“谢祖母。祖母认为,这个人该是哪样的呢?”

容老夫人:“自然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才能配的上我孙儿。”

容老夫人爱怜而自豪的看着唯一的嫡孙,这孙儿自小出众优异,几乎所有事从未让家人操过心,为国为家,兢兢业业,鞠躬尽瘁,毫无怨言。容家这一代能顺利平安直至如今,除却自己儿子战功赫赫外,这嫡孙更功不可没。

试问整个京城,哪怕往前几代,有哪家子弟年纪轻轻便能达至阿翡这般作为。

其中他所付出的,失去的,经受的种种,老夫人岂能不心知肚明。

正因如此,老夫人才更疼惜他,只想将最好的给予他。

容翡颔首,道:“祖母有心。想来也是希望我开心快乐的。”

“那是自然。”容老夫人露出个“这什么废话”的表情。

“向来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容翡徐徐道:“此事我问过母亲,亦去信问过父亲,他们皆言“相信阿翡,阿翡心喜,开心就成”,其意跟祖母如出一辙,真正惟愿我好,惟愿我开心快乐。有如此双亲与长辈,乃阿翡之幸。”

侍从们都早已摒退,唯留下两个老嬷嬷随侍一侧,听祖孙二人灯下相谈,自不敢出声。

容翡提起茶壶,亲手斟了一杯茶,放到老夫人面前。

“祖母喝茶。”

容老夫人却目含警惕,她知这孙儿事务繁忙,不会无缘无故夜半来陪自己闲话,心中自有防备,然则容翡却不疾不徐,仿佛只是闲谈,渐渐放松了她心弦,听到此处,终觉不对。

“你……”

容翡道:“还有一句,阿翡自小到大,可求过祖母,问祖母要过什么?”

“……没有。”说起来,反倒是容翡一直在给予……容老夫人已隐约感觉到不对了,道:“但……”

容翡却站起来,走到容老夫人面前,拱手行了一礼。

“今日阿翡便求祖母一事,但求这婚姻之事,由阿翡自己做主。”

“若是从前,但由祖母做主亦无妨,然而有了小朗,此事便不得敷衍,不得将就。”

“祖母希冀我开心快乐,想把最好的给我。诚然,这世上定有好女千千万,其中可能不乏样貌,脾性,家世等胜于小朗者。但这些人再好,在阿翡眼中,都不能与小朗相提并论。”

“于我而言,小朗如那昆仑山上雪,夏日林间风,乃世间独一无二,为我心之所喜,所乐,所向,无可替代。”

“阿翡不娶则已,娶,唯她而已。”

“此次送她出去,她仍是明家女,容府冲喜娘子。待来日接她回来之时,阿翡希望,便能待她以正妻之礼。”

“阿翡为人二十余载,虽不十全十美,但自问至少对容氏一族尽心尽力,问心无愧。阿翡别无所求,唯一愿景,还望祖母成全。”

容翡再行一礼,深深下拜。

夜风刮过,秋叶悄然飘落,房中灯火摇曳,满室静寂。

容老夫人张张嘴,却未发出一字,定定看着眼前嫡孙,神色怔然。她知这孙儿十四岁上阵杀敌,亦听闻他朝堂之上一人舌辩全臣,如今他站在自己面前,长身玉立,依稀可想象战场与朝堂之英姿,不过终究面对的是自家长辈,少了些许杀伐之气,只余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仿若一谦谦君子。

然则老夫人知道,这君子之态背后,这恳求之下,不过是敬她长辈身份,更是疼那女孩儿而已。如若他真要罔顾礼法,执意行事,根本不必来“求”她,她拿他也无法。

从前总说这孩子太冷清,对情之一字冷漠淡视,如今才知,绝非如此。

容老夫人心里又高兴,又惆怅,又有些莫名的不安,一时竟不知无言以对。

别过祖母,容翡缓步出来,沿湖回小容园。

一阵轻风吹过,深秋夜寒,已有点冷了。容翡拢了拢外衣,月夜下照着他孤单的身影。

很久没这么独自一人湖边漫步了。

不知何时起,每每这样的夜晚,地面上总是一双身影。

容翡想起方才祖母面前所说之话,捏了捏眉心,不禁失笑。

情之一字,他从未多想过,年少时仿佛便知道,那是一件可遇不可求之事,很多时候,于他们这种人而言,更是妄想,奢想。成亲,总是要成的,门当户对,媒妁之言,相敬如宾,从善如流,亦是一生。

那些年,容翡心如止水,负重前行,也未觉得有什么不好。

直到小朗出现。

方知他内心深处,亦有柔软之处。方知情之一字,果真如刀似蜜。

他其实也没有变,仍旧是那个冷静,严酷,杀人不见血,穿梭各种阴谋诡计,勾心斗角中的狠戾权臣。给他剑,仍可一剑封喉。对政敌,仍能灭他全家。对其他女子,仍是冷心冷面,毫无所感。

然而面对小朗,却仿佛有了另外一个容翡。许多事,许多话,情不自禁,从心底流泻而出。

这其实有点奇怪。

然而不可否认,因为这些,他的生命更加鲜活。

旁人看起来,仿佛这些年,都是他照顾她,守护她,某种程度上改变了她,实则,一切都是相互的。如春风化雨,她也改变了他。

小容园内灯火通明,容翡走入,看见侧院亦明亮如斯,仿佛亦在等主人归家,不禁一笑。

有点晚了,还是不进去了。

容翡走到垂花门前,伸手拨了拨那小铜铃,叮当一声,算是打过招呼,亦是示意此间主人,该歇下了。

里头听到声响,一身影飞奔而出。

月光下,明朗提着裙摆,裹挟晚风,如月中之玉兔,跑到容翡面前。

显然她一直在等容翡,他一回来,便立刻迫不及待,匆匆跑出。

“子磐哥哥,我跟你讲,有件天大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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