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瞳也不知道, 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下的。

S市的盛夏就是这样跌宕,火烧云有多绝艳,暴风雨就有多激烈。

不出两个小时, 傍晚时浓丽的天空已经全黑, 闪电将云层拉出一道道豁口,密集的雨珠从豁处倾盆而落。

雨滴仿佛带着乌云的墨色, 给整个城市染上丝丝缕缕的黑。

场馆门口, 伞架空空荡荡, 保洁阿姨已经下班,这漆黑的地方只剩下沈瞳一个人。

雷声在空旷的馆内发出隐约回响,怕她倒是不怎么怕,就是电脑快没电了,肚子也饿得厉害, 暑热被穿廊风带走,越吹越觉得冷。

她搓了搓手, 趁着最后一点电量,又键入了几行代码。

终于还是捱到了电池耗尽, 黑暗中, 沈瞳收拾好东西,挪动到门口, 找了个干爽地方坐下, 默然对着外面发呆。

过了一会儿,她拿出手机, 拍了一张泼墨似的天空,然后顺手发了个朋友圈。

以前沈瞳从来不发朋友圈,为此还被她妈唠叨过好多次。

一开始是怀疑她把自己屏蔽了,检查发现确实沈瞳不用朋友圈, 又觉得她过于孤僻。

“难怪找不到男朋友。”

她妈每次下结论,论点和论据之间的关联都十分飘忽

“你学一下蕾蕾的朋友圈,要多发自拍,文艺风格的生活细节,打造温柔可爱的形象。”

自拍沈瞳搞不来,她一度自卑到不能在镜中看到自己的脸。

那就只能勉强自己文艺了。所以沈瞳的朋友圈,全部都是各种不走心的风景,配个不走心的文字,主要是给女王大人交卷。

这次她给配的文字是:“黑的海”。

还挺像漂在海上的。

虽然她没正经去过远海,但她猜想,应该会是类似感觉——

渺小的是自己,磅礴的是世界,就算坐在坚实的水泥地上,也总觉得下一刻就会被翻覆。

天黑,风冷,独自一人,等到过会儿手机也没了电,她就会被整个世界遗忘。

这么想着,沈瞳忽然就有些灰败。

自从开始搞机,她已经很久没情绪低落过了。以前遇到这种时候,她会打开“虫洞”,一道接一道刷算法题。

想到“虫洞”,自动自发就又想起了棉花糖弟弟。

雨幕茫茫,很像上次台风过境,某人特意开车穿越了半个城市来接她。

现在呢?他在哪里?和什么人在一起?

沈瞳闷闷不乐地想着,下巴搁在膝盖上,漫无目的地前后滑动。

然后,她就看到了分海而来的那个人。

像一叶黑色舢板,稳稳划开雨幕,于风中朝她移近。

无根水从天而降,在伞顶上织出一弧暗淡的银光,一串清凉的水珠顺着伞缘滑落,滴在她愣愣抬起的脸上。

几乎与此同时,执伞人伸出手,擦掉了她脸上的那串水珠。

……

叶延舟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来,又为什么伸出了手。

理论上他还在生气,从听到她讲电话那一刻起……不,从更早时候,看到她和屈衡亲密耳语,同看一个屏幕,他就按捺不住心头躁郁。

明明晚上做了安排,他却当场掉头便走,独自回到家,取消了预定好的餐厅,闷头在家洗了个狗。

要说可怜,还是孩子可怜。胖达生平痛恨洗澡,却不得不配合爸爸,被洗了整整两个小时。

洗完之后,湿哒哒的狗子乖乖站在原地,等着爸爸将他吹成一团蓬松的黑白云朵。

哪知道这人管杀不管埋,拿起手机刷了几下,忽然皱了皱眉,迟疑了几分钟,再狠狠揪了把它背上的毛,就拿了把伞直接出门了。

Hello?这里还有一个落汤狗???

你好?请问为什么随便揪人家的毛???

胖达龇牙咧嘴,不得不用原始方法,甩掉了身上多余的水,再跑去找机器人管家,让塞巴斯酱帮它处理沐浴后的程序。

爸爸最近真的怪怪的!

他不对劲。

而且,下大雨出门不穿雨鞋?

他不聪明。

……

叶延舟走得很急。

那张照片中,有远处高层建筑的尖顶。地标建筑,很好认,从距离和方位判断,拍照片的人在基地报告厅的门口。

不都已经散场很久了么?她怎么还在报告厅?

一个人?还是和别人一起?

鬼使神差地,叶延舟忽然就想起上一次,她独自站在KTV楼下,捧着一小盒焦糖爆米花,乖乖抬头看他的样子。

沈瞳其实并不乖,她只是乖在表面,是那种可以边哭边点炮仗的反差性格。

此人一不怕黑,二不怕鬼,翻学校墙头比他利落,进恐怖鬼屋比他镇定,但也和一般女孩一样爱哭。妈妈批评她了,闺蜜不理她了,朋友误会他了……

若是她真心在意的人,随便就能揉搓出她的眼泪。

现在外面下起了雨,如果他不去接,她会不会觉得委屈?

但她说了,他只是个陌生人。陌生人缺席又有什么关系?

也是奇了,这段时间他们住在一起,反倒比以前疏远,她有任何问题只会去找她的那位“说不得师兄”。

既然如此,就让那位师兄去接她好了!

叶延舟狠狠梳了梳狗毛,胖达“嗷”地一声发出了抗议。

可是雨一直下个不停。一直,催着他还是出了门。生着气,冷着脸,自动就往场馆方向去。

气温降得很快,这么淋回来肯定要感冒。她是Y组的助教,他主要还是出于工作目的才去接她,是为了夏令营能够顺利进行。

叶延舟这样告诉自己。

然后,他就看到了等在门口的那个人。

抱着膝盖,枕着手臂,眼尾耷拉着,看起来有些茫然无措。明明没淋到雨,却仿佛浑身都湿哒哒的。

雨珠顺着伞缘落到她脸上,越发显得她神情软糯,抑或是他心头软糯。

那一滴雨悬在她雪白的脸侧,似一滴悬而未决的泪。

他想,幸好他来了。

不由自主地,他就弯下了腰,用手指擦了擦她的脸。

……

沈瞳一声不吭,跟着叶延舟往回走。

手脚还是冷的,脸却很热,尤其刚刚被他摸过的那侧脸颊。

有一瞬间,她似乎在他眼中看到类似温柔的情绪,但下一瞬,温柔便被讥诮取代。

他居高临下冷睨着她:“起来,回家。”

她刚站起来,又听他冷笑了一声:“你确定要跟陌生人回家?”

沈瞳脸一红,老老实实钻进了他的伞下。

伞并不小,双层的高尔夫伞,抗风也抗雨,只是沈瞳过于尴尬和羞愧,便小心翼翼与他保持着距离。

于是还没走上两步,她的肩膀和裙角就全湿透了。

这鬼天气。

叶延舟的眼尾带着冷意向她扫来:“过来一点。”

她真的就只过去了一点点,仍然隔着适度的身体距离。

他又扫了她一眼,似乎磨了磨牙,下颌线绷出冷峻的线条,干脆把伞塞进她手中。

“上来,我背你。”

男生手扶膝盖弯下了腰,垂落的刘海立刻被雨水打湿。

沈瞳惊慌上前,用伞将他罩了个严实,对着他宽阔的肩背兀自脸红:“不用……”

场馆离小区不远,过个马路便是,此时他们恰巧走到了路边。

雨太大,地面的排水系统赶不及排放,在路两侧形成了数尺宽没脚踝的湍流。

确实只要一脚下去,就能把鞋全给灌了,但反正她的鞋已经湿透。

叶延舟转身面向沈瞳,目光透过湿发,仿佛也染上一些湿意。

她这个身高要给他打伞,多少还是有些吃力,于是不得不踮脚将双手举高。

她本意是想将伞还给叶延舟,谁知他定定看了她片刻,竟然就着她的这个姿势,直接一把将她抄起,大步地踏进了马路上的湍流。

沈瞳惊叫了一声,差点脱手将伞给扔了。

公主抱这东西,看起来浪漫,电视剧里常有,但实际操作起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人整个悬在半空,毫无安全感可言,仿佛侧卧于华山之巅,一个不慎就要滚落。

……除非双手环住对方脖子。

沈瞳打死也不可能做出这种举动,只能双手握着伞柄,全身肌肉僵硬,对着他的下巴祈求:“叶延舟你放我下来。”

她都急得直呼其名了。

他充耳不闻,继续一步步趟水过着马路。

雨打伞面,如轻鼓催战,沈瞳肌肉紧绷得快要脱力。

她挣扎着想要落下一条腿,忽听他不悦地训斥:“这种时候碰凉水,你不怕肚子疼?”

半天她才领会到,“这种时候”是指哪种时候。

要说刚才她只是尴尬,现在尴尬已经升级为羞耻……

他怎么知道她现在是“这种时候”……?

看沈瞳脸红得实在不像话,叶延舟反倒气笑了:“以前天天支使我去小卖部买卫生用品,怎么就没见你不好意思?”

……以前他才几岁!

沈瞳羞愤欲哭,这人总算开恩解惑:“昨天你弄沙发靠垫上了。”

“……”不如不问。

“没人看见,我洗了。”

“……”

昨天,第二天,汹涌澎湃,疲惫嗜睡。

她一不小心就在沙发上睡着了,但什么时候弄脏了哪里,她根本没注意到……

无论是这个对话,还是对话背后的画面,都突破了沈瞳羞耻心的天花板。

她无法再抬头看人了。但若埋着头,鼻尖又正对他微敞的领口,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劈头盖脑将她笼罩。

是海边的水生植物,青绿色,带着海盐的涩。

偏他人又生得那么白,在暗夜中简直晃眼,所以她的脸才会那么红,宛如他锁骨上那颗若隐若现的痣。

这条马路怎么这么宽?她度河如年。

过了不知多久,雨声突然变小,一切都静了下来,她才发现他已经停步不动。

那条宽阔的马路终于已经过完。

他低头看了她,声音沉沉:“不下来吗?”

倒像她故意赖着似的!

沈瞳如梦初醒,七手八脚落了地,慌乱中还不慎袭了对方的胸,立刻缩手缩脚避开一大步,后背被雨浇了个透。

这回叶延舟没再废话,直接上去揽住她的肩,用伞将她罩得严严实实。

“走快些,要感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胖达:爸爸不聪明。我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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