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丽莎白?”我问道,“安?凯伦?你叫什么名字?加油!我知道你记得。”

治疗师依旧绵软无力地躺在手术台上,已经过了很久了——有多久,我不确定。好几个小时了吧。太阳高照,我却还没睡过觉。医生已经爬到山外扯去了油布,耀眼的阳光从天花板上的小孔里射进来,照在我皮肤上,有些烫。我移开了这个不知名的女人,免得她被晒到。

我轻抚她的脸颊,把她的头发从脸上拨开,她柔软的褐色头发上束着白色头绳。

“茱莉?布莱特妮?安吉拉?派翠西亚?接近了吗?告诉我,求求你了!”

大家都在几小时前离开了,除了医生,他正在医院最幽暗一角的小床上静静地打着瞌睡,有些人去埋葬那个我们失去的宿主身体了。一想到他疑惑的问题,想到他的脸突然松弛下来,我不寒而栗。

为什么?他问我。

我多么希望那个灵魂等我回答完,这样我就可以设法向他解释。他也许能够理解我,毕竟,话说回来,有什么比爱更重要呢?对灵魂而言,那难道不是一切事物的关键吗?我的答案是爱。

也许,如果他等待得足够长,他会看到爱的真相。如果他真能理解,我敢保证他会让人类的身体活下来。

尽管,很可能这样的要求对他而言有些荒谬。身体是他的身体,而不是分离的存在。他的自杀也仅仅是对他自己的,不是谋杀。只有一条生命被终止了,或许他是对的。

至少灵魂存活了,保存他的灵魂的冷冻箱上闪烁着暗红色的灯光,就在她的冷冻箱边上。除了不伤害他,我没法向人类朋友要求更多的承诺。

“玛丽?玛格丽特?苏珊?吉尔?”

虽然医生睡着了,我一个人待着,但我可以感受到其他人留下的紧张气息,依然弥漫在空气里。

紧张的情绪延续着,因为麻醉剂消退了,这个女人还没醒过来。她一动不动,依然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但任凭医生想尽办法唤醒她,她毫无反应。

太晚了吗?她失去了自我?她已经不在了?就像那个男人一样死了?

他们都死了?难道就只有一小部分人能被唤醒?像猎人的宿主蕾茜,像梅兰妮那样的反抗者?其他人都不在了吗?

蕾茜是个另类?梅兰妮能回来吗?像她又或许那也是问题?

我没有失去自我,我在这儿。但梅儿内心的声音却是迟疑的,她也在担心。

是的,你在这儿,而且你会待在这儿,我保证。

我叹了口气,继续努力,注定失败的努力。

“我知道你有名字,”我对她说,“是叫丽贝卡?亚历山德拉?奥莉维娅?也许是更简单些的简?吉恩?琼?”

这总比什么也不做好,我闷闷不乐地想。至少,我提供给他们一种帮助自己脱离困境的方法。即使帮不了其他人,我可以帮助有反抗意识的宿主。

看起来还远远不够。

“你一点反应也不配合我,”我小声说,我用双手握住她的手,温柔地摩擦,“如果你能努力一下,那该多好啊。我的朋友会很沮丧,他们需要些好消息,而且,凯尔还在外面即使不带上你,疏散所有人也很困难。这里是你的家,你知道,这些人是你的同胞。他们很善良,大部分人,你会喜欢他们的。”

她脸部的线条温和,没有知觉亮——椭圆形的脸蛋,五官端正。些,从静止的脸上很难看出年龄。也毫无表情。虽然不引人注目,却很漂四十五岁,或许更年轻些,又或许更老“他们需要你,”我继续说道,现在近乎哀求,“你能帮助他们,你知道那么多我从来不懂的东西。医生很努力了,他值得你帮他,他是个好人。你当治疗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医生那种对于他人健康的关注一定会感染你,我觉得你会喜欢医生的。”

“你的名字是莎拉?艾米莉?克里斯汀?”

我摩挲着她柔软的脸颊,但没有反应,于是我再次握住了她无力的手。我透过高高的天花板上的小孔,注视着蓝色的天空,我的思绪游离了。

“我揣测着,如果凯尔永远也不回来,他们会怎么做。他们会藏多久?他们要去别处找个新家吗?他们有这么多人不太容易。我真希望能帮到他们,但即使我可以留下,我也不知道怎么办。

“也许他们能继续待在这儿用某种办法,也许凯尔不会把事情搞砸。”我严肃地笑起来,想象着其中的概率。凯尔不是个小心谨慎的人,但是,他们需要我,直到这种情况得以缓解。也许,如果有搜寻的猎人,他们需要我那不会被怀疑的演出。这大概要花很长时间,这一点让我觉得心里很温暖,比照在皮肤上的阳光还要温暖。也让我感激凯尔的鲁莽和自私,要过多久我们才能确定自己安全了?

“我想象着天气冷的时候,这里会是个什么样,我记忆中不大有冷的时候。还有,如果下雨了,会怎么样?这里总归会下点雨的,不是吗?天花板上这么多小孔,一定会很湿吧。那么,大家睡在哪里呢?”我叹了口气,“也许我能找到答案,但还是不要打赌的好。你难道一点都不好奇吗?如果你醒过来,你就能知道答案。我真想知道,或许我会去问问伊恩。想象这里发生的变化真是件有意思的事情我猜不会永远是夏天的。”

她的手指在我掌中颤抖了一下。

这让我大吃一惊,因为我的思绪已经从手术台上的这个人身上发散了出去,我开始陷于忧伤的情绪中,这种忧伤在这些天里总是萦绕左右。

我低头看着她,没有动静——我掌中的手依旧绵软无力,她依然面无表情,大概是我想象出来的动作。

“我刚才说了什么让你感兴趣的事情吗?我都谈了些什么?”我看着她的脸,迅速回想,“是下雨吗?是变化的意思吗?变化?你前面有很多变化,不是吗?但是,你得先醒过来。”

她的脸毫无表情,手一动不动。

“那么说,你不在乎变化喽。我不好责怪你,我也不喜欢有变化。你像我一样吗?你想让夏天一直持续下去?”

如果我没有这么仔细地盯着她的脸,就不会看见她眼皮的轻微跳动。

“你喜欢夏天的H子,对吧?”我充满希望地问道。

她的嘴唇抽动了一下。

“夏天?”

她的手颤抖起来。

“你的名字叫——夏天?夏天,多美的名字。”

她的手握成拳头,嘴唇分开了。

“醒过来,夏天,我知道你做得到。夏天?听我说,夏天。睁开眼睛,夏天。”

她的眼睛眨得很快。

“医生!”我转过头呼唤,“医生,醒醒!”

“嗯?”

“我觉得她快要醒过来了!”我又转过头看她,“加油,夏天。你能做到,我知道这很难。夏天,夏天,夏天,睁开眼睛。”

她的脸扭曲着——她很痛苦吗?

“给我止痛药,医生,快点!”

她紧握住我的手,睁开了眼睛。起初,她的眼睛没有明确的目标,只是扫视了一圈明亮的山洞。对她而言,这里是多么奇怪、令人惊讶的地方啊!

“你会痊愈的,夏天,你身体会好起来的。夏天,听得见我吗?”

她的视线回到我身上,瞳孔缩小了。她睁大眼睛,全神贯注地看我的脸。她从我身边挣脱,在手术台上辗转着企图逃走,她的唇间突然发出低沉、沙哑的惊叫声。

“不,不,不,”她喊叫着,“受不了了。”

“医生!”

他站在手术台的另一边,就像刚才我们动手术时的那个位置。

“没事了,小姐,”他安慰道,“这儿没人会伤害你。”

她紧闭着眼睛,蜷缩进薄薄的床垫里。

“我认为她的名字叫夏天。”

他朝我瞥了一眼,然后做了个鬼脸。“你的眼睛,小漫。”他轻轻地说。

我眨了眨眼,这才意识到阳光照在我脸上。

“哦。”我松开了这个女人的手。

“求求你,不要了,”她央求道,“再也不要了。”

“嘘,”医生低声说道,“夏天?大家都叫我医生。没人会伤害你,你会好起来的。”

我从他们身边悄悄走开,走进阴影里。

“别那么叫我!”她哭诉着,“那不是我的名字!是她的名字,是她的!别再叫这个名字了!”

我猜错了名字。

我心中升起一种愧疚,梅儿反对道,这不是你的错,夏天也是人类的名字。

“当然,”医生向她承诺,“你的名字叫什么?”

“我我我不知道!”她呜咽着,“发生了什么?我是谁?别再让我当别人了。”

她在手术台上辗转反侧。

“静一静,会没事的,我保证。没人会强迫你成为别人,你就是你,你会想起自己的名字,一切都会恢复原样。”

“你是谁?”她质问道,“她又是谁?她像像我以前的样子,我看见了她的眼睛!”

“我是医生,我是人,就像你一样。瞧!”他把脸伸进阳光里,朝她眨了下眼睛,“我们都是独立的个体,这儿有很多人。见到你,他们会很高兴的。”

她又瑟缩起来:“人类!我害怕人类!”

“不,你不害怕,那个曾经在你身体里的人害怕人类。她是个灵魂,记得吗?再想想在那儿之前,她到来之前?那时,你是人类,现在你又成为人类了。”

“我想不起自己的名字。”她对医生说道,声音惊慌失措。

“我知道,会恢复的。”

“你是个医生吗?”

“对。”

“我队前也是她以前也是,一个治疗师,和医生一样。她叫夏·颂,我是谁?”

“我们会找到答案的,我向你保证。”

我慢慢移动到出口处,楚蒂会是医生的得力助手,或许海蒂也行,面相平和的人就可以。

“她不是人类!”那个女人迫不及待地悄悄告诉医生,她的眼睛注意到了我的移动。

“她是朋友,别害怕,她帮助我把你带回来的。”

“夏·颂去哪儿了?她很害怕,这儿有人类”

我趁她不注意,溜出了门。

我听见医生在我身后回答她:“她要去一个新的星球,你记得她来这儿之前在哪里吗?”

我可以通过名字猜到她的回答。

“她来自蝙蝠星球?她会飞她会唱歌我记得但不是在那里,我在哪儿?”

我急忙跑到大厅里为医生寻找助手,我惊讶地看见前方巨大的洞穴里有光线——惊讶是因为这里这么安静。通常看见光线之前,你可以听到说话声。现在是正午,那间种着果蔬的大房间里一定会有人在,哪怕是正好经过。

我走进灿烂的正午阳光里,宽敞的土地上不见人影。

甜瓜藤蔓上新生的卷须是墨绿色的,颜色比滋养它们的干枯土地还要深。土地太干了——灌溉的水桶立在田边,水管子沿着犁沟的纹路散落在地上,但没有人来操作这简陋的工具,它被离弃在田地的另一边。

我纹丝不动地站着,想设法听到些声响。巨大的山洞里一片寂静,而这样的寂静是不祥的,大家都到哪儿去了?

他们已经撤离了吗?抛弃了我?我的心中涌起一股恐惧和疼痛,但是,毫无疑问,他们一定不会不带上医生就撤离的,他们永远也离不开医生。我真想从长长的隧道里跑回去,以确认医生没有一同消失。

他们也不会丢下我们离开的,傻瓜。杰莱德。杰米、伊恩都不会把我们丢在后面的。

你说得对。你说得对,让我们检查下厨房吧!

我小跑着穿过寂静的走廊,寂静仍在延续,我越发焦虑。也许这只是我的想象,还有我耳中怦怦作响的脉搏声。当然,一定可以听见什么声响的。如果我平静下来,放慢呼吸,就能听见说话声。

但我跑到了厨房,那里也是空的,没有一个人。桌子上,残留着吃了一半的午餐。最后一片软面包上涂着花生酱,还有苹果和温热的汽水罐。

胃提醒我,我一整天没吃什么东西了,但我几乎感觉不到饥饿引起的胃痉挛,这种恐慌的感觉更为剧烈。

如果如果我们来不及撤离,怎么办?

不!梅儿喘着气说,不,我们会听见些什么的!有人会或者,会有他们一定还在这儿,在寻找我们。除非每个地方都检查过了,否则他们不会放弃这里的。所以。一定不是你想的那样。

除非他们现在在寻找我们。

我转过身,面向房门,视线穿过阴影。

我必须去提醒医生,如果我们是最后两个人了,我们必须离开这儿。

不!他们不可能已经走了!杰米,杰莱德他们的容貌如此清晰,仿佛被镌刻在我的眼皮底下。

还有伊恩的容貌,我在她的记忆中加上了自己心中的影像。杰布、楚蒂、莉丽、希斯、杰弗里。我们会找到他们的,我发誓,我们会一个个查到他们的下落。然后把他们救回来!我不能让他们夺走我的家人!

如果我在这里还有些什么疑惑的话,这一刻消解了所有的疑惑。我所有活过的生命里,从未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情感,我紧紧咬着牙,牙齿咔咔作响。

后来,嘈杂的声响、模糊不清的说话声,回荡在大厅里,传到我耳边,我屏息聆听。那是我一直忧心忡忡、竖着耳朵想听的声音,我静静地靠到墙壁上,把身子贴在那里的阴影中,聆听着。

那个大花园。你可以听见它那里的回声。

听起来像是一大群人。

是的,不过。是你的人还是我的人?

我们的人还是他们的人。她修正道。

我贴着最昏暗的影子,朝大厅方向爬过去。现在,说话声我们听得更清楚了,还有些熟悉的声音。那意味着什么?训练有素的猎人进行植入手术要花多少时间?

就在那时,我到达那个巨大的山洞洞口时,声音变得越发清晰了,我如释重负——因为他们嘈杂的说话声和我第一天来这儿时一模一样,凶神恶煞。

一定是人类的声音。

想必凯尔回来了。

我急匆匆地跑到明亮的阳光里想一看究竟,宽慰的心情中夹杂着痛苦。宽慰是因为我的人类朋友安然无恙,痛苦是因为如果凯尔已经平安归来,那么他们还是需要你的,小漫。他们更需要你。远胜于需要我。

我相信。我总是可以找到些借口的。梅儿。总会有这样那样的理由。

那么留下吧。

和你一起,你当我的囚犯?

我们察觉到山洞里的骚乱,便停止了争论。

凯尔已经回来了——他最容易辨认,人群中最高的、唯一脸朝向我的那个。他被众人按在远处的墙壁上。尽管他引发了这愤怒的喧嚣,他自己却没有发出声音,脸上一副息事求和的表情。他伸出手臂放在身体两侧,手心向后,仿佛后面有什么想极力保护的东西。

“静一静,好吧?”他深沉的嗓音压过嘈杂之声,“向后退,杰莱德,你吓到她了!”

他的手肘后面露出一缕黑发——一张陌生的脸孔,黑色眼睛惊恐地瞪着,目光偷偷地扫视着人群。

杰莱德离凯尔最近,我可以看到他涨红了脖子。杰米抓住杰莱德的一只手臂,制止了他。伊恩在他的另一边,他双手交叉在胸前,肩膀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他们后面,除了医生和杰布,其他人怒气冲冲地聚在一起。他们蜂拥到杰莱德和伊恩身后,向凯尔大声问斥。

“你在想些什么?”

“胆子真够大的!”

“你又为什么回来呢?”

杰布待在后面的角落里,只是观望着。

莎伦漂亮的头发吸引了我的视线,我惊讶地看见她和梅姬一起,就站在人群中央。自从医生和我治好了杰米,她们两个就很少参与这里的公共生活,从来不出现在人群中间。

这是种抗议,梅儿猜测,她们不习惯幸福的生活。但她们欢迎愤怒的情绪。

我想她大概是对的,真叫人心神不宁。

我听见一个尖锐的嗓音恼怒地抛出些问题,我才意识到蕾茜也是人群中的一员。

“小漫?”凯尔的声音再次压过喧嚣,我抬起头,看见他深邃的蓝眼睛注视着我,“你在哪儿啊!可以请你过来,帮我一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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