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儿和我还在争吵,猎人审视着我的面容。

不要,小漫,不要!

别傻了,梅儿。这个选择带来的好处。所有人都看得见,这不正是你想要的吗?

但是,尽管我试着去想象会有个好结局,对这个选择,却有种无法摆脱的恐惧,这是我愿以死来守护的秘密。无论经历何种非人的折磨,我也要保证这些信息的安全。

眼前的这种折磨,却是我没有想到的;它是自我良心的折磨,掺杂着对我的人类家庭的爱,并如此痛不欲生。

如果我这样做,我甚至没有资格自诩为流放者。

不,我只会成为一个叛徒。

为她不值得。小漫!为她不值得!梅儿吼道。

我该再等等吗?等到他们再抓到一个灵魂?一个我没有理由憎恨的无辜的灵魂?总有一天我要做出选择。

但不是现在!等等!考虑下!

我胃里又开始翻滚,不得不弓下身,深吸一口气,还好没呕。

“小漫?”杰布关切地问。

我可以做到,梅儿。如果她是无辜的灵魂,我能让她正正当当地死去。那样的话,我也许能让他们杀了她。我相信自己能做出客观的决定。

但她多么可怕,小漫!我们恨她!

的确如此。我无法相信自己。我几乎看不到答案。

“小漫,你还好吗?”

猎人愤怒的眼神扫过我,射向说话的杰布。

“很好,杰布。”我喘了口气,呼吸很重,听上去如此糟糕,连我自己都吓了一跳。

猎人深色的眼睛在我们中间闪烁不定。随即,她从我身边退回,退缩到墙壁里。我认出_:广这个姿势,清楚地记得这是怎样的感觉。

一只温柔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把我转了个身。

“亲爱的,发生什么了?”杰布问。

“给我一分钟,”我气喘吁吁地告诉他,我直直地望着他的眼睛,告诉了他一个不是谎言的谎言,“我还有一个问题。我真的需要再给自己一分钟,你能等我吗?”

“当然,我们可以再等会儿,休息一下吧。”

我点了点头,尽可能快地从监狱中走出来。起初我恐惧得两腿僵硬,走着走着,步伐就大了起来。经过亚伦和布兰特时,我几乎是跑着的了。

我不知道在思考时,该躲到哪儿去。双脚就像自动驾驶的飞机,带我穿过回廊,到了卧室,我只希望卧室是空的。

“发生了什么事?”我听见亚伦低声对布兰特说,他的声音充满困惑。

这里很暗,几乎没有星光从天花板的裂缝穿过。

我在莉丽身上绊了一跤后,才发现她在屋里。

她哭肿了脸,几乎认不出来。她把身体紧紧地蜷成一团,缩在走廊中间。睁大着眼,似乎没认出我是谁。

“为什么?”她问我。

我注视着她,一言不发。

“我说过,生命和爱在延续,但是,它们为什么延续?它们不应该继续存在。已经不在了,还有什么意义?”

“莉丽,我不知道,我不确定这有什么意义。”

“为什么?”她追问道,后来再不和我说话了,她呆滞的眼神直直地看着我。

我小心地跨过她,匆匆忙忙进了自己房间,我自己的问题还等待着解答。

让我欣慰的是,房间空着,我脸朝下扑向杰米和我睡过的床垫。

当我告诉杰米我还有个问题时,我说的是实话。只是这个问题不是给猎人的,而是给我自己的。

这个问题是:我会不会——而非能不能——这么做?

我能救猎人的命,我知道怎样做,不会伤及这里的任何生命,除了我自己,我得付出代价。

不。梅兰妮惊恐却坚定。

请让我想一想。

不要。

听着,梅儿。无论如何,这无法避免,现在我能明白这点了。我早就该明白,这太明显了。

不,这并不明显。

我想起杰米生病时我们说过的话,当时我们正在互相融合。我跟她说我不能消除她的记忆,我很遗憾不能给她更多。

这句话没有说完,因此算不上谎言。我不能给她更多,同时让自己活下来。

真正的谎言是和杰莱德说的。几秒钟后,我就对他说,我不知道怎样使自己消失。在当时的情景中,这是真话。我不知道怎样渐渐离开,而不留在梅兰妮体内,但是,我很惊讶之前我并没发现这是明显的谎言,现在我意识到了。毫无疑问,我知道怎样使自己消失。

问题仅仅是,我从没觉得那是切实可行的选择,那是对这星球上每一个灵魂的终极背叛。

一旦人类知道了我的这个答案,这个他们一再杀戮灵魂想要获取的答案,我将会付出代价。

不,小漫!

你不想要自由吗?

长长的停顿。

我不会向你要求这个,她最后说道,我也不会帮你做这个,我也绝对不会为猎人做这个!

你不必要求。我想我也许是自愿如此你为什么这样想?她问道,声音近似哭泣。我被感动了,希望她能高兴起来。

部分因为他们。杰莱德和杰米。我无法给予他们全世界,他们想要的每一件东西,但我能把你给他们。也许有一天,我会实现这个。谁知道呢?也许杰莱德会提出这个要求,而你知道。我不会说不的。

伊恩说得对,你做了太多的自我牺牲。毫无限度。你要适可而止,小漫!

啊。伊恩。我悲伤地叹息。一种未知的痛苦穿透我的身体,竟然直指心脏。

你会夺走他的整个世界,他想要的每一样东西。

它和伊恩永远不可能在一起,在这具躯体里行不通,即使伊恩爱它,它不爱伊恩。

小漫,我梅兰妮搜索枯肠,她依然没有像我希望的那样高兴起来——再一次,我被感动了,我觉得我不能让你这么做。比起那个,你更重要。从更大的方面说,对他们而言,你的价值比我大得多。你能帮助他们,你能救他们。这些我都做不了,你得留下来。

我找不到其他方法。梅儿。真奇怪,为什么我没早点意识到这个,这似乎太明显不过了。当然我必须离开。当然我必须让你回来。我已经明白,我们灵魂来到这里是个错误。所以。我没有选择,只能做正确的事——离开。在没有我的时候。你们都活了下来。以后也能做到。你已经从我这里知道了很多关于灵魂的事。你能帮助他们。你不觉得吗?

这是个美满的结局,这才是所有人都希望的故事结局。我能给他们希望。我不能给他们未来。也许不能。但是,我会竭尽全力做每一件我能做的事。

不,小漫,不。

她哭了,说话断断续续,她的悲伤让我也不禁泪涌。我没想到她原来如此在乎我,就像我在乎她一样。之前,我没意识到我们爱着对方。

即使杰莱德从没要求过我,即使杰莱德不存在一旦我想到了这条路,就不得不走下去,因为我如此爱她。

难怪地球上抵抗性宿主的存活几率那么低,一旦我们学会了爱我们的人类宿主,我们灵魂还有什么希望?我们不能为了自己的存在去牺牲所爱之人,即使是灵魂,灵魂也不能这样生活。

我蜷起来,在星光下观察着自己的身体。

我的手是脏的,擦伤过。表面的瑕疵下,这双手却是美丽的。皮肤是日光晒成的棕色,很漂亮;即使在惨白的光线下,也很美丽。指甲被我咬得很短,但仍然健康光滑,指甲根部有小小的白色月牙。

我弹动手指,观察在肌肉的牵引下,骨骼摆出的各种优雅的姿势。手指在我的头顶舞蹈,成为星空下流动的倩影。

我用手指划过头发,头发现在几乎到了肩膀,梅儿应该喜欢这样做吧。用了几周宾馆里的洗发香波和健康营养素,它现在又变得光滑柔顺。

我尽力伸展双臂,拉伸肌腱,直到关节啪啪作响。我的手臂很强壮,它们让我可以爬上山坡,提起重物,耕种田地。它们也很柔软,可以抱孩子,安慰朋友,它们可以爱但这些不是我的。

我深吸了口气,泪水从眼角滑落,滚过鬓角,沾湿了头发。

我收紧腿上的肌肉,感受它们即将爆发的力量和速度。我想奔跑,在一片开阔的田野上跑,看自己能跑多快。我想赤着脚跑,感受脚底下的土地,感受从发稍穿过的风。我希望正好下着雨,就能一边跑一边闻空气中雨水的味道。

随着呼吸的节奏,我慢慢地弯起、绷直双腿。向里,向外,弯起,绷直,感觉真好。

我用指尖划过脸颊,光滑而美丽的肌肤感受到手指的温度。我很高兴把梅兰妮原来的面容还给了她,我闭上眼睛,手指抚过眼睑。

在我生活过的那么多躯体中,没有一个身体我爱得像这个一样。没有一个身体我如此渴求,但毫无疑问,这个身体是我必须放弃的。

好讽刺,我不禁笑了,我专注地体会从胸腔里升起的颗颗气泡一直冲到喉咙。笑就像一阵清新的微风,所到之处都被清理干净,让人神清气爽。其他物种有没有这样简单的治疗方法?我还真记不起来。

我摸了下自己的嘴唇,想起跟杰莱德接吻时的触觉,还有和伊恩接吻时的。不是每个人都能吻那么多漂亮的躯体,我吻了不少,即使在那么短的时间里。

时间真短!也许已经过了一年,我不确定。只是这个蓝色星球围绕一个普通的黄色恒星转一圈的时间,这是我生活过的最短暂的生命。

最短暂、最重要、最惊心动魄的生命,这次生命将永远改变我,它把我与一颗恒星、一个星球、一家陌生人紧紧地联系在一起。

再多点时间会更糟糕吗?

不会,梅儿轻轻地说,就多待会儿吧。

你永远都不知道自己还有多少时间。我轻声回应。

但我知道,而且清楚地知道还有多少时间。我不能再待在这里了。时间到了。

不管怎样我都得走,我必须做正确的事,用剩下的时间成为真正的自己。

我叹了口气,那气息仿佛是从脚底和掌心升起的,然后我站了起来。

亚伦和布兰特不会一直等下去,现在我有些其他问题需要回答。这次,这些问题是给医生的。

山洞里的人都很感伤、沮丧,要从他们中间神不知鬼不觉地走过,非常容易。没人关心我现在在做什么,也许除了杰布、布兰特和亚伦,但他们不在那儿。

这里没有开阔、多雨的田野,但至少有一条长长的通向南边的隧道。隧道里太黑,没法像我想的那样全速奔跑,但我保持着恒定的小跑,肌肉开始暖和起来,感觉很好。

我想医生应该已经在那儿了。不过,即使不在,我也会等的。只有他一个人在,可怜的医生,他现在总是这样。

自从我们救了杰米的那晚后,医生就一直一个人睡在他的医院。因为之前莎伦把他们房间里的东西拿走带到她母亲那里去了,而医生不愿睡在一间空屋子里。

如此深仇大恨,莎伦宁愿夺走她自己和医生的幸福,也不愿原谅他帮助我救了杰米。

对莎伦和梅姬,洞穴中的人们几乎是不存在的。她们的目光穿透所有人,而以前只是无视我。不知道我走了后,情况会不会有变化。或者她们的仇恨太根深蒂固,要改变已经太晚了。

用这样的方式浪费时间,真是愚蠢得无以复加。

我第一次感觉这条南边的隧道变短了。在我觉得才走了一半路程的时候,就看见前面粗犷的拱门里透出昏暗的光线,医生在家。

我放慢脚步走过去,以免打扰他。我不想让他以为有什么紧急的事情,不想吓着他。

我出现的时候,他还是吃了一惊。我呼吸有些急促,站在石头做的大门口。

他从书桌后跳起来,读的书从手上落下。

“小漫?有什么问题吗?”

“不,医生,”我安慰他,“一切都很好。”

“有人需要我的帮忙?”

“是的,是我。”我对他淡淡一笑。

他绕过书桌,向我走来,好奇地瞪大眼睛。在离我半步远的地方,他停住了,一边的眉毛向上扬起。

他的脸长长的,很温柔,一点也不吓人。难以想象,我之前竟把他看做恶魔。

“你是个守信用的人。”我开了头。

他点了点头,正要开口说话,但我举起手阻止了他。

“我现在要测试一下你的信用,没有人会像我这样来测试。”我警告他。

他等待着,眼神困惑而警觉。

我深吸一口气,感到肺部随之扩张。

“我知道你了解了那么多生命想要发现的东西。我知道怎样把躯体中的灵魂取出,而不伤及任何一方。毫无疑问我知道这些,在紧急的时候,我们灵魂都必须这样做。我在熊之星球时,甚至亲自做过。”

我凝视着他,看他什么反应。他花了好长时间才反应过来,每隔一秒钟,他的眼睛就睁得越大。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个?”最后他粗声粗气地说。

“因为我我要告诉你你所需要的知识。”我又举起手,“但作为回报,你要给我我想要的东西。我有必要警告你,你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一点也不比我给你你想要的东西来得简单。”

他的表情可怕至极,我从未见过:“说出你的条件。”

“你不能杀害取出的灵魂,你得向我保证、承诺、发誓把他们输送到其他生命里。这有些危险,你要有冷冻箱,还得把他们送上离开这个星球的航天飞机,把他们送到其他世界生活。不过他们伤害不到你的,他们到下一个星球时,你的孙子也都该去世了。”

这些条件能否减轻我的愧疚?这要看医生是否值得信任了。

他一边听我解释,一边费力地思考着。我观察他的表情,想知道他怎么想。他看上去并不生气,但眼睛仍瞪得大大的。

“你不希望我们杀了猎人?”他猜测。

我没回答,因为他不会理解我的答案。我希望他们杀了猎人,这才是问题所在。不过,我具体说明了原因。

“她是对你的第一个测试,在我还在这里的时候,我想确定你会始终遵守诺言。分离手术我自己来做,她如果安全,我就教你怎么做。”

“对谁做?”

“被绑架的灵魂,和以前一样。我不能向你保证,人类的思想会回到躯体里。我不知道被抹去的记忆能否回来,我们看看猎人会怎样。”

医生眨了下眼,“当你还在这里的时候,这是什么意思?你要走?”

我注视着他,等他回过神来。他也注视着我,不知所以然。

“你没明白我要给你什么吗?”我轻声说。

终于,仿佛一道闪光划过脑际,他明白了。

我抢在他前面说:“我还想问你要些东西,医生。我不想,我不愿被运往其他星球。这里就是属于我的星球,真的,但是,这里没有我的位置,所以我知道这也许会触怒其他人。如果你觉得他们不会接受,就不要告诉他们,必要的时候撒一下谎。我想和沃尔特、韦斯葬在一起,你能帮我吗?我不会占很大地方的。”我又浅浅地笑起来。

不!梅兰妮吼着,不要,不要,不要。

“不行,小漫。”医生表情惊讶,他也反对。

“求你了,医生,”我轻轻地说,头脑中反对的声音越来越响,我似乎在退缩,“我想韦斯和沃尔特不会介意的。”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不能杀了你,小漫。啊!我讨厌死亡,我厌恶杀害自己的朋友。”医生的声音被哭泣取代。

我把手放在他精瘦的手臂上,揉擦着:“有人会死在这里,迟早的事。”凯尔说过类似的话。在那么多人中,我居然一个晚上引用了两次凯尔的话,真有趣。

“那杰莱德和杰米怎么办?”医生哽咽着问道。

“他们有梅兰妮,他们会没事的。”

“伊思呢?”

“没有我,他会更好的。”这话几乎是从齿间挤出来的。

医生摇了摇头,擦了下眼睛:“我要考虑一下,小漫。”

“没多少时间了,他们不会一直等下去,他们会先杀了猎人的。”

“我不是说这个,这些条件我都同意,但是要杀你,我还下不了手。”

“要么全部接受,要么一无所有。医生,你必须立刻决定,而且”我意识到我还有一个要求,“而且,你不能告诉其他人我们约定的最后一部分,任何人都不能。这些是我的条件,接受或拒绝,你难道不想知道怎样把灵魂从躯体里取出吗?”

医生又摇了摇头:“让我想想。”

“医生,你已经知道答案了,这是你一直梦寐以求的。”

他还是一个劲儿地摇头。

他的摇头对我毫无意义,因为我们都知道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我去叫杰莱德,”我说,“我们迅速出发去偷冷冻箱,不要让其他人靠近。告诉他们告诉他们真相,告诉他们我会帮助你把猎人从那具躯体里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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