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所高中连接旧馆与新馆的二楼空中通道上,两个男学生笑闹着走过来,就像这里是自己家一样大声交谈,声音响遍整条通道。已经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来打扫了,到处都是烟屁股与零食的空袋子。两个男学生随意晃过去,脚边结成绵状的灰尘随之往上飞舞。不知是否因为早就习惯这样的环境,他们对此似乎没什么感觉。

走廊上,好几扇出现裂缝的窗户都贴着胶布,暂时权宜使用;墙上许多地方,以魔术油漆或喷漆,画上红、蓝、紫等颜色的夸张涂鸦。校方似乎已经重新涂盖它们好几次,白色的墙壁因而带些斑点。即便一次次涂上去的油漆都是白色,但每次的颜色不尽相同,使得色调出现微妙的变化。再加上厚度与光泽的差异,光线因此产生复杂纷乱的折射,样子更显凄惨。有些地方还稍微看得出被油漆盖住的不雅文字。不过,这些都只是对过去学校还愿意投注的心力,所留下的一些纪念而已。现在的墙壁上已经闻不到油漆味。若没有站在马梯之类的东西上、手就够不到的高处,有人灵巧地画上凯斯·哈林或巴斯奇亚风格的图案,很有早些时候的外国街头风。

闲聊着的两人,其中一个像在开玩笑打闹,用力戳了对方一下就跑开,被戳的那一个边骂边在后面追着。

前面那个学生正要转弯时,好像撞到了什么,突然停下脚步。后面追着跑的学生也慌慌张张踏住脚,破口大骂:

“很危险耶!干吗突然停下来!”

语毕,他探头往前看了看。

走廊上,老师近藤亚矢子倒在那儿。她的眼镜飞了,LV的手提旅行袋掉在地上。亚矢子一边呻吟,一边坐了起来。两个学生用不带感情的轻蔑眼神盯着她看。

如果亚矢子是还年轻的女老师,他们可能会嘲弄一下,想引起老师的注意。但她已经四十多岁了,谁也不当一回事。没有人会找她讲话,她讲话也不会有人搭理,即使上课的时候也是这样。此外,由于不太擅长表达自己的感受,多少也受到其他老师的疏远与排挤。简单说,她在这学校完全被忽视。不过换个角度看,正因为是这样的环境,所以她这种个性的人,才得以继续担任老师的职务。换句话说,虽然在学校里遭到忽视,但这也正表明了她是个没有害处、不会影响大家安全的人。不过话说回来,由于周遭充满了“你干吗待在这儿,没必要吧……”之类的质问眼神,这儿的生活除了痛苦还是痛苦。亚矢子对这些事不但已经麻痹,甚至认同。她觉得自己就是这样的人,这都只是她的义务。她安于这样的自己,也安于绝望了。

这两个男同学交换了一下眼神,正要离去时,刚好注意到地板上的旅行袋。那是他们没看过的款式。

“咦,这不是LV吗?”

“好像是新款式呢!”

两人的眼睛一亮,身子靠了过去。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用奶油色的套装盖住了袋子。

两人的表情大变。迟钝的亚矢子动作竟然这么快,真是出乎意料。

亚矢子保持着蹲低的姿势,少见地盯着两人看,说道:

“赶快回自己的教室去。”

她的眼神毫不退缩,直勾勾地盯着他们。这两人反而感到不知所措。和她面对面直视,在校园里还是第一次。甚至她还要求学生进教室。亚矢子的目光强而有力,气势压制着两人。

“啧!”

似乎想要装没事,其中一个丢出这个字。两人从亚矢子身旁穿过去,装帅似的先后瞄了她一眼。但刚刚那种与昨天以前完全不同的氛围,仍使他们觉得非常奇怪。

亚矢子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上的灰尘,捡起掉落的眼镜,仔细检查了一下,又重新戴上。提起LV旅行袋时,她若无其事转过头,刚好与那两个学生目光交触。原来他们也正在走廊另一端停了下来,观察着亚矢子,脸上的表情清清楚楚写着“真是搞不懂”。

D班教室位于新馆最高层、三楼的最左侧,里头混乱的情形,实在很难和一般的高中班级联想在一起。他们完全没有十八岁青少年该有的沉稳等特质,幼稚的程度和读小学的小毛头没什么太大差别。穿着擅自加工修改、型号不一的制服夹克;头发颜色五花八门,有长有短,甚至还有光头——虽说是短发或光头,但和挥洒汗水的运动青年那种短发与光头当然不同,而且每个人的发型都不一样。耳朵、鼻子,甚至舌头上,都挂着闪闪发亮的金属东西。有人把唇膏或可携式游戏机丢过来传过去。教室后面,几个男的围住正互相瞪视的两个人,大声喧闹着。还有零星几个人正拿着手机讲电话,不过仔细一看,其中也有几个入神地听着MD随身听,全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

门开了,亚矢子单手提着LV旅行袋走进来。这袋子虽然大到与这教室有点不搭,但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学生注意到。亚矢子静静在讲桌前站定。孩子们仍继续胡闹着。亚矢子抬起原本朝下的视线,环视整个教室。

靠窗那排座位的最后面,奥村进太郎本来正静静拿着颇厚的文库本读着,这时似乎注意到了什么,把书合上。似乎可以穿透的嫩白脸颊,浮现淡淡的粉红色。洁净而稚嫩的模样,和同年纪高中生特有的汗臭味或粗枝大叶完全相反。

他稍微用手弄了弄柔顺的头发,一闪一闪地眨着眼,出声和隔壁的金泽直子说话,音调略为轻而高。

“嘿,你看。”

绑着马尾的直子正埋头擦指甲油。她朝指尖吹了吹,心不在焉地回答:

“看什么?”

“你看近藤。”

“啊?”

“近藤。”

“KONDO?那是新式的保险套吗?”

“白痴!你看就对了!”

直子终于把视线从指甲移开,朝进太郎用长下巴指着的方向看去,瞧见亚矢子正一个个看着学生。

“然后呢?”

“你不觉得怪吗?”

“哪里怪?”

“哪里……反正就是怪。”

“就是怪?什么啊?”

“有什么地方和平常不一样。你看,她已经四十好几……那种表情,还有那件亮颜色的套装……”

全班二十九位同学,只有这两人的四只眼睛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坚定沉稳的视线朝这儿转过来,进太郎赶快往窗外看去,直子也把视线移回指尖。虽然朝不同的地方看,两人仍继续交谈。不过不知道为什么,他们倒是放低了声音。

“你想太多了。”

“是这样吗?”

“明天不是毕业典礼吗?嗯,应该是因为再也不用看到我们这些麻烦人物,所以觉得安心了吧。一定是的。”

进太郎用眼角余光往讲桌的方向看。

“我发现她今天不是穿裙子。”

直子也偷偷瞄了一下。亚矢子站在讲桌正后方,看不出来是不是穿裙子。

“是吗?”

“嗯,近藤本来都是穿裙子的。”

“喔?没想到你还会观察她呀。你是那种喜欢比自己年长、只哈老女人的人吗?”

进太郎噘着嘴、托着腮,没有回答她。直子似乎露出担心的表情,但马上又把注意力转回指尖上。她摊开双手看看每个指甲,同时把注意力往亚矢子的方向集中,以单调的声音继续说道:

“应该是心境的变化吧,最后一天上课了嘛……”

说完,她露出调皮的表情,把肩膀靠近进太郎,语气暧昧小小声说道:

“喂,那家伙当处女很久啰,一定是的。你要不要施个好心,侵犯她一下呀?就当作是毕业的纪念嘛。”

进太郎皱起脸。

“住嘴,我一点儿兴趣也没有。”

“她不穿裙子而改穿裤子,可能也是为了以防万一哩,怕被你们这些人袭击。”

直子扑哧一声,闷在嘴里偷笑。

“别说了,光用想我就要吐了啦。”

“请安静。”

好像有什么声音。是亚矢子。

“各位同学,请安静。”

这回算是很清楚了。不过大家一如往常闹哄哄,完全没有收敛的意思。通常亚矢子都不会管学生,只自顾自地低头开始上课或进行班级活动。

不过亚矢子这次却没有低下头。不,仔细一想,更重要的应该是,她已经很久没用这种口吻和学生讲话了。这微小的变化,只有进太郎和直子注意到。

亚矢子再度环顾整个教室,然后背对大家,指甲慢慢在黑板上用力刮着。

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使整个心脏纠结在一起的难听声音,绕着整个教室挥之不去。奇怪的声音呈波状扩开,驱散了每个学生原本任性发出来的声音。从教室前方开始,学生们没有任何动作,脸却一个接一个转向讲桌。

亚矢子的手离开黑板时,全班一片静默。忘我听着随身听的两三个人,也感受到周遭的异常变化,拿下了耳机。

全班同学都因为亚矢子突如其来的举动而呆住了。

接着,在全班二十九位同学面前,亚矢子满怀感慨、语重心长地说:

“各位同学,很难得大家都在,平常大家很少像这样聚集在这里。我要感谢各位,谢谢。”

亚矢子向大家鞠了躬。学生没有反应,大多数都把头转开。

——又不是因为你才来的。

这些人满脸厌恶的表情,似乎正是这样想着。

不过,一脸正经八百的亚矢子对此完全不在意,反而更加自信坚定,严肃地和大家讲话。

“各位同学,明天的毕业典礼到底有几个人能参加呢?这得看未来的二十四小时才能知道了。”

亚矢子的用字遣词突然变了。再也没有柔弱的感觉。全班同学看着她,都觉得莫名其妙。一直以来都觉得很鸟、完全不想理会的级任老师,现在说起话来竟然变得坚定自信,的确让二十九位同学吃了一惊。但对于这唐突发言背后的真正用意,他们就完全猜不透了。

亚矢子露出像要融化的笑容。是笑容,清新的笑容。平常那种观望四周、有时甚至会观察对方脸色、像小动物般的不安眼神,现在完全消失。这一年来,学生第一次看到她的脸上挂着笑容。

“你们现在是人质了。”

钟响了。黑板上方圆圆的办公用钟指着十二点。亚矢子的嘴角往两边张得更开,白色的牙齿都露了出来。

最后一道钟响的回音渐渐消失时,教室里终于骚动起来,四处爆出笑声。同学们相互对看,指指亚矢子,然后肆无忌惮地敲桌子,看起来相当开心。

没和大家笑成一团的,只有进太郎和直子,两人凝视着亚矢子。看着教室里的学生笑成一片,亚矢子的笑容完全没有变化。在某种意义上,这似乎意味着她游刃有余。她身上有某个地方起了变化,某个地方很奇妙,某个地方变得和平常不一样。

久我丰原本坐在讲桌前的座位上,狂笑好一阵子后,倏地站了起来。他在全班同学中算高的,少说也有将近一八五。对于连一六○都不到的亚矢子来说,“抬头往上看”是再正确不过的形容了。从学生的方向看去,丰的巨大身躯把亚矢子整个人遮住。

丰渐渐憋住笑,不屑地低头往下看,从高处向亚矢子说:

“喂,老太婆,你在开什么玩笑啊?”

亚矢子仍然保持笑容,抬头看着丰。

进太郎直觉事情不太妙,说道:

“丰,别这样。”

丰连头都没转过来。嘲讽的口笛声与笑声响遍整个教室。

“很有趣嘛。反正都要毕业了,就让我放手去做吧。”

直子从旁阻止进太郎,但他不为所动,以更强硬的语气说道:

“丰!”

就这么一句话,整个教室又安静了下来,也没有人再讲什么煽动的话。光从这一点,就能知道进太郎在班上有多少分量。人不能光从外表判断,这就是个好例子。只有另外一个小圈圈的领导者白井龙彦,坐在靠走廊那排的最后一个座位上,不以为然地盘着双手,绷着脸观看事情的发展。一直以来,白井龙彦尽量避免与进太郎进行无谓的对抗,也没和他起过冲突。不过如果有机会,他当然还是会想呛呛进太郎。

即便如此,丰还是没有答话。他只像最开始一样,动也不动地站在那里。连直子都觉得奇怪,直盯着他的背后看。

周遭的同学也开始觉得奇怪,看了看丰,又看了看进太郎。教室里充满前所未有的紧张感。

“久我同学,请坐。”

亚矢子发出干干的声音。丰像慢动作一样,往椅子上坐了下去。丰一坐下去,大家就看得见亚矢子的脸了,她还是保持着微笑。当丰完全坐定,进太郎和直子总算知道发生什么事。

亚矢子的手里握着一把大大的求生刀,尖锐的刀锋正对着丰。

“开什么玩笑,妈的!”

坐在后方的加纳雅行大叫一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亚矢子的眼睛随即往那边看去。同一时间,丰伸出手想抓住亚矢子,但亚矢子的动作更快,右手迅雷不及掩耳,横向划了一下。

鲜血从丰的喉头大量涌出。他啊了一声,用手压住喉头,但血还是从指间往外流,喷到邻座的儿玉秀之脸上,很像小颗金平糖的图案。秀之维持着原本的扑克面孔,用指尖在左脸上摸了一下,染红了手指。

丰的膝盖跪在地上,头往后仰,猛然倒下。身体一阵阵痉挛好几回后,就动也不动了。以眼睛张得开开的脸为中心,液体从喉咙上大大切口流出来所形成的海,很快越变越大。

邻近座位的学生,个个惊吓到说不出话来,但脸上却又不像是亲眼看到朋友死去的表情。不知道是因为对“死”没有什么具体概念,还是因为太迟钝,他们只露出了“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意外弄丢了”那种“啊!”的神情。

反观亚矢子,虽然没在笑,却显得从容不迫。

回到现实中的雅行,整个脸涨红了起来,失声大叫:

“你这家伙!”

“等等!”

雅行还没来得及听到进太郎的话,往前一踏,事情就发生了。亚矢子用指尖抓着刀,手腕像装了弹簧一样举起来,利落地把刀射出,动作毫不冗赘。刀子一直线飞出,毫厘不差地刺穿雅行的心脏。雅行一脸难以置信,握住从胸前突出来的刀柄,脸部向下,往桌子与桌子之间的走道趴倒,造成的冲撞力使刀子更深入体内,他闷哼一声,就断气了。

同一条走道上,横陈着丰与雅行的尸体。

剩下的二十七位同学全都像冻僵般,一动也不动。

制敌机先的亚矢子从容不迫跨过丰的尸体,走到雅行旁边,用脚尖钩住他的肩膀,往上一踢。雅行的尸体转了半圈,变成脸朝天花板。

刀子没入雅行胸部的肋骨间,直至刀柄,他的表情仿佛刚刚好停在大吃一惊的瞬间。“自己竟然就这样在这里死掉了……”他的脸看起来,像是连这句话都还没有讲完。

不一会儿,亚矢子漠然看着地面,脚踩着雅行的肚子,想把求生刀拔出来。雅行的胸大肌卡住了刀,要拔出来比想象中费力。亚矢子的手腕一使力,随着一阵滋滋的声音,刀身露了出来。拔出一半后,剩下的部分就很顺畅地滑了出来。充当栓子的刀子一拔掉,雅行的血就汨汨往外流。

这段时间里,周围的学生其实有机会可以设法制伏亚矢子,但他们都只在一旁观望。眼前已经死了两个人,任谁都不想当第三个。

亚矢子用雅行的白衬衫擦着求生刀上的血,抹掉血渍后,才向聚在教室后方的学生说:

“大家都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坐好。”

亚矢子右手拿刀,仿佛一有什么动静就可以马上举起来。离开自己座位的学生不想刺激亚矢子,赶紧以最快的动作回到座位上。

亚矢子一脸满足地笑了笑。

“真累人呀。”

说完,她一边往讲桌走去,一边用左手取出插在后腰部中间的专用刀鞘,把刀子收好。先前她把刀子藏在背后,光从套装上半身是看不出来的。

亚矢子在讲桌前站定,像是威胁大家,怕别人不知道似的,把刀鞘插在肚子的部位,一身“我随时会拔刀”的气势。

接着她把放在地上的LV旅行袋移到桌上,打开拉链,伸手取出一台笔记型电脑,在桌上放好。她先把插头插到黑板下方的插座,再把电线接到电脑,坐到椅子上开机。

近藤亚矢子是国文科老师,戴着再适合不过的银框眼镜,走路时一定拿着几本厚重的辞典;上课的内容则是古文、汉文等有如外国语言的课程,这年头的小孩子都敬而远之。学生对她的印象,说好听一点儿,是“被同伴独自遗忘在不同时代的外国人”,不觉得自己会和她有什么交集。然而,此时此地的她,却身体前倾凝视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游刃有余地打着字。她这个模样已经大大超出学生们的理解范围了。至少面对眼前这个人,他们无法断言就是自己认识的近藤亚矢子……

教室里已经有两具尸体了。也还有二十七个活体。置身于此的亚矢子完全没有怯意,仍旧以自己的步调主导事情的进展。丰满是鲜血的尸体,横陈在靠近她脚边的地方,她看也不看,或许只当是路边的石块吧。

“你到底想怎样?”

语气很冷静。亚矢子停止操作电脑,朝声音来源看去,眼神与坐在最后面的进太郎相接。

“什么想怎么样?”

进太郎没有动作,眼睛环顾教室,又把视线放回亚矢子身上。

周遭学生纷纷露出好奇打探的眼神。

“我是指现在这种状况。”进太郎说。

亚矢子的身子稍微往前探,睁大了眼问道:

“你不高兴吗?这年头,在学校里发生杀人事件,大家却完全不在乎,这种事情已经不稀奇了。学校里的孩子这么多,却似乎越来越不安全。”

她露出略带讽刺的笑容,继续说着:

“这种事你不是老早就知道了吗?最危险的不是别人,就是你们这样的学生啊。”

进太郎好像没听到她的话一样,回到原来的问题。

“我是问,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刚刚不是讲了吗?”

“讲什么?”

亚矢子不理他,转向电脑。

“我问你刚才讲了什么?”

“……”

“你还不回答?我的两个伙伴都已经变成这样子了!”

声音带着怒气。受到进太郎怒骂声的刺激,坐在中间的佐佐义博倏地站了起来,朝亚矢子大骂。

“你什么东西!明明是个俗辣,在那里得意什么!小心我把你绞成碎肉!”

亚矢子对这番话有了一点儿反应,看着义博。怒火中烧的义博紧紧握拳,全身微微颤抖,只差没有飞扑过去。

——单细胞的家伙。

亚矢子一脸无可奈何,小声地叹了口气。接着把手伸进LV的旅行袋里,像拿文具一样,毫不扭捏地取出一把手枪。周围的人顿时不寒而栗。

义博吞口水的声音清晰可辨。

亚矢子以让人讶异的熟练度检查这把自动手枪,确认过弹匣与滑套后,解除了保险。这把枪的大小约莫十五公分,就算女性拿在手中也不会觉得太大。

亚矢子保持坐姿,左手撑住拿着枪的右手,摆出射击姿势,虽然是电影中的常见动作,她做起来却极其顺畅,毫无迟滞,完全不是那个缺乏运动神经、迟钝又笨拙的亚矢子。

亚矢子瞄准站在那儿不敢动的义博,说道:

“朋友被杀,你很不甘心吗?”

义博看着直接对准自己的枪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嘴唇明明一张一闭,却只听到彻底干掉的咻咻声。

亚矢子继续说:

“若真的是朋友,你要追随他们一起去吗?这么说起来,佐佐同学确实和他们两人一向很要好。真正的友情,不就是这样吗?”

义博这会儿不是因为怒气,而是出于恐惧,全身一阵阵地微微发抖着。由于说不出话,只能拼了命摇头,希望传达出“不”的意思。

“哎呀……真是可惜。”

不过亚矢子只是说说,手枪依然对准义博,没有移开的意思。

就在亚矢子向义博说话时,直子维持看着正前方的姿势,小声向进太郎说道:

“喂,那把是真货吗?”

进太郎同样闷住声音回答:

“从这里看起来……我也不能确定,不过……”

“不过什么?”

“我记得看过类似的东西……应该是马卡洛夫吧。”

“马卡洛夫?”

“有点像托卡列夫的另一个版本。我在事务所那儿看过一次——”

只讲到这儿,进太郎就把后面的话吞下去了。因为亚矢子的枪口突然水平移动,瞄准了他。

即便枪口对着自己,进太郎的表情还是没什么变化。他仿佛若无其事,往上挑了挑自己美丽的头发。

“飚车族奥村同学,你的伙伴久我与加纳两位同学已经不在了。明天就是毕业典礼,实在很遗憾哪。”

“不就是你杀的吗?”

进太郎像是恶作剧被发现的小孩一样,一脸不服地说道。

亚矢子又微微笑了笑。

“你不害怕吗?”

“又不是没碰过这种事。”

进太郎毫不在乎地回答。

“真是了不起啊。一把枪对着你,还能这样,不愧是头头。”

即便如此,亚矢子的眼睛还是没有离开后准星。

“不过呢,他们两个人的死,并不是我的错哟。我只是因为差点被他们两人突然袭击,为了自保而已。我并没有错。”

“这样也算理由?”

面对进太郎的质问,亚矢子脸上的笑容消失了。

“你说得对,这不算理由。不过,我只是借用你们年轻人平常使用的借口而已呀——并不是自己害的,自己完全没错……”

突然间,手枪像滑开一样,往旁边一横。先是“砰”一声,然后又“砰”了一声。枪口周围看得见薄薄的烟,弹出来的空弹壳在地上发出咔啷、咔啷两声。

一群人下意识闭上眼睛,捂住耳朵。进太郎回过头去,看到吉元茂身体靠在椅背上,头往后方弯曲,脸朝着天花板,而土屋广幸则头先是急速往后一折,又因为反作用力,正从椅子往下滑。

广幸的身体就这样从进太郎的视线中消失,仿佛叠在雅行上头,眉间流出一道血,一命呜呼。这是同一条通道上的第三具尸体了。吉元茂也是一样,人还坐在椅子上,魂就归了西天——座位后方,真田美和微微呻吟了一下,因为被射中额头、眼睛与嘴巴开得大大的吉元茂的脸,就在她面前。

吉元茂的座位旁边就是义博。他人还站在那儿,奋力撑住差点软掉的力气,眼睛满是血丝,直视着亚矢子。这种事情他太有经验了,被人瞧不起,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义博胃里突然涌上一阵恶心,他用少许口水吞了下去。

亚矢子把枪口移向进太郎,丢下一句话:

“这样就公平了吧,白井同学?”

然后又把声量放得更大,再次高喊着:

“是不是呢?白井同学!”

白井龙彦紧咬住臼齿,动也不动,瞪着亚矢子。茂与广幸都是龙彦的伙伴。

亚矢子保持与进太郎对看的姿势,突然以温和亲切的口吻向义博说道:

“佐佐同学,你坐下。”

就像拔掉原本撑着的支柱,义博的腰杆突然放松,咚地跌坐在椅子上,全身因用力过度造成的僵硬不见了,一脸失魂落魄。

这时响起一阵脚步声,教室的前门开了。

“刚才的声音到底是——”

探头进来的中年男子话讲到一半,察觉到教室内的异常气氛,吓了一跳。所有人都沉默地坐在位子上,规规矩矩看着前方。这群吊车尾的学生从来不曾这样安静规矩。绝对不可能。中年男子不经意地往讲桌看去,和坐在椅子上的亚矢子眼神交会。她微微笑了笑。

“久候多时了,梨田老师。”

“怎么了吗?”

梨田这么说着,往教室走进两三步,然后停住。桌子与桌子之间的地板上,露出穿着运动鞋的脚。他停在那儿,一脸“发生了什么事”的表情,看着亚矢子。亚矢子露出笑容点点头,像要扫去他的不安。梨田战战兢兢地继续往前走去,好像被吸过去一样。

“啊!”

梨田发出莫名所以的叫声。本来被学生与桌椅挡住,因而看不到的悲惨光景,直映入他的视网膜。交叠在一起的三件制服,以及数量极多的鲜血……

亚矢子悠悠站了起来,梨田这才发现,她的右手握着一把枪。

前门附近,几个梨田班上好奇而跑来观看的学生,这下全都惊慌失措地逃了出去。

“门,给我关上。”

亚矢子握了手枪催促着。梨田照她的话,背对着门关上它。

“近藤老师,你……”

梨田的声音像是从声带硬挤出来的一样。

“请到这里跪坐好。”

亚矢子指指讲桌旁边。梨田走了过去,面向着学生,跪坐下来。待在这个位置,再怎么不情愿,也会看到那三具尸体。他把脸别开。由于恐惧与寒意,牙齿发出嘎答嘎答的声音。梨田此刻终于意识到,自己原来闯入了多么严重的事态之中。

亚矢子站在梨田背后,以明快的语气控诉他的罪状。

“这所高中已经腐烂到极点,你不这么觉得吗

,梨田老师?老是说学校经营最优先,却宠学生宠到不像话。的确,学生人数每年都在减少,所以必须尽全力招揽学生,这个我理解。聊胜于无嘛,不管是怎样的学生,只要他付得起学费,就是学校的金主、学校的贵客吧。但因此对孩子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纵容态度,却也让他们任性到这种地步,不是吗?再这样下去,学校的治安会变成什么样子?”

梨田拼了命不让自己叫出来,也好不容易利用这段时间,仔细看了看整间教室。他清楚知道,其中一个叫吉元茂的学生有了异状。吉元茂虽然坐在椅子上,额头却有一条红色的线顺着右眼,往脸颊延伸。那是被枪打的伤口。

亚矢子把玩着手枪,一面在梨田周围踱步。

“这所高中在社会上的评价很低,进来就读的学生,水准也就高不到哪里去。尤其我担任级任老师带的这个三年D班,更是所有坏家伙的大本营。都是人渣!”

亚矢子的语气越来越带怒意。

“你不是学年主任吗?为什么让我来带这种班级呢?你是看我不爽吗?一定是这样的吧!一定是!开什么玩笑!我呀,我每次都被迫抽烂签,好几年都是这样,每天每天都像活在地狱一样呀!”

“不是的,这个——”

“我不要听你的借口!”

梨田想设法平静对方的情绪,所以像是要说“了解”一样,稍微轻轻地举起双手。如果反抗,只会导致最糟的后果。

亚矢子一次把情绪释放出来,又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气,站到梨田背后。她声音的语调变了。

“梨田老师,现在我要进入正题了。你利用老师的身分,把学校女学生的肚子搞大,对吧?”

梨田的脸颊一阵痉挛。

“你在胡扯什么——”

梨田话还没讲完,枪就抵上他右边的太阳穴。他一阵恐惧,身子缩了起来。亚矢子在梨田耳边,以怜悯的声音继续说道:

“我可是知道的哟,一清二楚。谎言或借口,我听多了。”

亚矢子握枪的手使了力,把枪口猛力一推。

“我可没做……那种事……”

“咦,你还不承认是吗?我不是讲了,我手上有所有的证据。怎么样?还是你要我直接扣下扳机?”

亚矢子把为防止走火而放在滑套上的食指移到扳机上。

认了命的梨田,大大点了好几次头。

亚矢子一脸镇定。她把枪口抽离,再次在梨田四周踱步。

进太郎、直子与龙彦三人都确信,亚矢子已经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也就是说,不能再把她当成过去那个亚矢子对付。她紧绷着脸,从脸颊到下巴的线条,似乎变得很明显。还有,这是她第一次穿裤装。应该是因为穿裙子就无法随心所欲做任何动作吧,这让人感受到她的决心。从腰部到腿部的肌肉,清楚看得出来曾经受过锻炼。最明显的是,她全身的迟钝感消失了。为什么到现在才发现呢?刀子和手枪,以及快速而顺畅的动作……不过最大的变化在情绪,她竟能冷血到这种地步——而且不是普通的冷血。

“对于自己看上眼的女学生,就胁迫她就范维持关系,放任自己的欲望,做出荒淫行为;又因为疏于避孕,结果让同一个女学生怀孕两次。更可恶的是,你还用暴力让她两次流产。算起来,你杀了两个婴儿,夺走了他们的性命。由于今后你再做出这种事情的可能性极高,为了防止你再这样杀人,也为了保护那位高中女生的生命与生活安全,我要在此采取紧急处置。”

说时迟那时快,亚矢子突然转到梨田正前方,扣下扳机。子弹咻的一声,梨田的后脑喷出脑浆,当场死亡。飞散的肉片与鲜血,点状喷散到后面的白色墙壁上。

亚矢子的脸颊也被喷到一滴血。她一面以指尖擦去,一面对着脸上开了个洞、陈尸在地的梨田说道:

“你那粘满泥巴的双手,玷污了老师这份神圣的工作……你是老师中的大败类。不,你根本只是人渣。”

说完,她一脚踢开梨田的脸。

看到亚矢子这么激动,学生们这下子完全明白,自己是很难从这里脱身了,绝对不是开玩笑。

亚矢子转过头来,环顾每一个学生。

“我只讲最后一遍。你们现在已经是人质了。谁敢反抗,我通通杀无赦——”

亚矢子这句话快要说完时,走廊上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似乎有人前来察看。脚步声停了下来,教室里的学生,自然把注意力转到墙壁那一头。

亚矢子留神注意,蹑着脚走近教室门边。穿运动鞋这样走着,刚好把自己的脚步声完全消去。坐在第一列靠走廊位置的宫本浩明,看着近在眼前的亚矢子,不禁想着到昨天为止,她的脚上都还是老女人穿的那种凉鞋。

亚矢子的侧脸首次出现神经质的表情。她全神贯注听着外面的动静,然后抓准时机拉开门。走廊上一个男老师屈着身体像要刺探,似乎正准备拉开门。时间真是抓得刚刚好。这个还很年轻的老师一抬头,就看到手中拿着枪的资深老师亚矢子站在那儿。突然这样被发现,他吓到腰都软了,屁股像滑行一样向后退,还从亚矢子的膝盖缝间,看到梨田的尸体。他惊叫了起来,完全没有大人的稳重模样。

这个年轻男老师,也是平常看不起亚矢子的人之一。亚矢子走到走廊上,像是炫耀一样,举起手枪,秀给他看。

其他远远站在走廊中段观望的老师与同学,一听到尖叫声,就像发生了雪崩一样,一股脑儿作鸟兽散,争相向楼梯逃去。过去以高傲态度无情对待亚矢子的那个男老师,也拼了命地逃走。

——只会狐假虎威。

亚矢子轻视地笑了笑,走进教室,关上门。教室里的学生也听得出来,外头的人都已经走了。被丢在这里的自己,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呢?每个人的脸上,都流露出“不愿意去想这件事”的表情。

亚矢子目光锐利地看了大家。

窗外的嘈杂声越来越大。应该是所有老师与同学全都跑到校舍外避难所造成的声音。

亚矢子把手枪放在讲桌上,用电脑叫出某个画面后,略为看了一下进太郎,然后读出里头的内容。

“飙车族‘美射纹’,一九八五年成立。现在的头头、第九代总长,奥村进太郎,旗下有五十名以上的成员。成员就读私立宝岩高中三年D班者,有总长奥村进太郎、副总长根本敏夫、特攻队长佐佐义博、加纳雅行、久我丰等共五人。该组织上头,还有个已遭警方锁定的黑道组织‘萨林会系平间组’,专门收取保护费。很多该飙车族先前的成员,现在都变成这组织的一分子……”

进太郎的脸色变了。

敏夫与义博的眼神也变了。

亚矢子敲着键盘。

“组织名‘雷且尔’,二○○一年创立。现在领导人,第三代,白井龙彦……二○○二年夏天,与敌对组织‘幻影’对抗后获胜,吸收对方成员,成为东京都内少数有实力的组织。现在成员数约六十人,在私立宝岩高中三年D班就读者,有领导人白井龙彦、副手小泽康郎、土屋广幸、吉元茂、大久保忠教等五人。虽然组织历史不长,仍属新兴势力,但前成员独自开拓专门管道,供不法滞留日本的外国人使用,经手毒品、卖春、伪卡等项目,范围甚广……最近时常与黑道组织发生小冲突……”

龙彦以尖锐的眼神看着亚矢子。

康郎与忠教也藏不住自己受到冲击的情绪。

亚矢子看着进太郎与龙彦,说道:

“两边我都各挑两个人杀,没有任何不公平。”

接着她按了键盘,向进太郎说:

“久我丰与加纳雅行,两人常厮混在一起。去年八月三日晚上九点半左右,两人自行骑车出游时,在杉并区的天沼,撞死蓑田好女士(七十八岁)正牵着散步的两只博美狗‘豆豆’与‘波可’。其后,一人独居的蓑田女士,由于意气消沉,失去活下去的力气,在十二月十一日,追随自己的爱犬而去。包括其他的罪行在内,为预防今后他们可能再次导致他人的不幸,我采取了紧急处置。”

“开啥玩笑啊!为那种无聊事——”

“无聊?”

亚矢子盯住突然插话的义博,眼神锐利。

“无不无聊,取决于当事人的感受。事实上,两只爱犬是蓑田女士生存下去的意义所在。浑然不知此事的外人,请不要擅自以自己的价值判断轻率认定。还有,我就是讨厌飚车族。我恨他们恨到骨子里。”

义博还想回她几句,但是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接着,亚矢子看着龙彦,敲着电脑。

“土屋广幸与吉元茂,四月二十一日、七月十三日、八月五日,共三次,两人因为缺少玩乐的钱,在路上抢人财物,共计得手十九万八千元左右。四月时遭袭的鹈饲慎司先生(四十四岁),右侧头部被重击,身体左边半身不遂。七月遭袭击的山县晃先生(三十一岁),右腕受了重伤,必须截肢。八月遭袭击的下柳浩三先生(五十八岁),脸部被痛殴,左眼失明。下柳先生特别惨,受伤一阵子后入院治疗,再度失去了意识,在十一月时去世,非常令人遗憾。他们遇袭后的生活以及家人的负担,着实令人同情。而且三个案子到现在都还没抓到犯人。基于这两人难以计数的其他罪行,以及为防止更多不幸发生,我采取了紧急处置。”

亚矢子的语调如机械人般,毫无抑扬顿挫。

龙彦实在按捺不住,终于开口了。

“你这家伙,这种情报,哪里来的?”

亚矢子看着龙彦,嘴角微扬笑了笑。看到她那种似乎什么事都知道的泰然表情,龙彦一肚子火。

“死老太婆!我们没有一次是因为想杀人而袭击对方!根本没有那样的意思,只是他命不好死掉了,就这样而已嘛!那些人自己运气不好,是运气的问题!我说你呀,又有什么权利突然干这种事?”

亚矢子点了好几次头,然后把身子转向全班同学。

“你说‘没有那样的意思’?这种说法我早就听烦了。犯人在犯案后都会这样讲,这根本不能算理由。被害人可是以为你要杀他们的呀!这叫他们怎么受得了呢?运气不好?什么都用运气来解释,往生者可是会死不瞑目的哟。知道吗?不管有没有杀人的意思,但都是因为加害者任性且愚蠢的行为,才害别人死掉。如果你要和我讲权利,那我也要问:你们又有什么权利扭曲别人的人生,或是中途斩断别人的人生呢?被杀害的人都死了,现在就算要主张‘自己有活着的权利’,也都不可能了!”

讲完这番话,她举起手枪,下了命令:

“儿玉同学、藤井同学、安齐同学、宫本同学、佐佐同学。现在有久我同学、土屋同学、吉元同学、加纳同学、梨田老师等五具尸体,你们一人去处理掉一具。”

五个人一时没法马上站起来。亚矢子单手拿着枪,往前跨出一步,语气猛烈强硬地说道:

“给我弄!”

有四个人反射性地站了起来,还撞到桌椅,发出巨大声响。只有儿玉秀之眼神空洞,还坐在座位上。

“秀之!”

坐在走廊那头最前面、也是秀之右手边的宫本浩明,抓着秀之的肩头,使劲摇着。秀之依然故我。亚矢子慢慢走过来。

浩明一面注意亚矢子手中的枪,一面抓住秀之的手,急着想把他拉起来。

“你在做什么啦!秀之!喂,快站起来!”

“一切都无所谓了,反正就是这样。”

秀之的声音有气无力。

“反正很无趣,我本来就对未来的日子不抱什么特别的——”

亚矢子一句话也没说,毫不犹豫,直接开枪打穿秀之的额头。坐在后面的安齐史生桌子上,零散地撒着鲜血与头颅里面的东西。浩明抱着横倒下来的秀之尸体。

“啊——啊!”

浩明几乎要抓狂,失声大叫。

“你到底做了什么好事!?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亚矢子用手枪握把底部敲击浩明的侧脸。秀之的尸体掉到地上,浩明的背也重重撞上墙壁。

教室再次回复宁静。亚矢子回到讲桌前,再次操作电脑,眼睛盯着屏幕。

“八月二十九日,有人在私营电车信王上冢线上行的铁轨上摆设石子,造成电车翻覆,导致七人死亡、六十八人轻重伤。那时碰巧是暑假,又刚好是八点左右的回家尖峰时段。许多家庭原本全家快快乐乐坐车旅行去,结果演变为这次的惨剧……”

讲到这里,亚矢子看着浩明。浩明,还有其他学生的脸,全变得苍白。

亚矢子像是想要征求同意,一字一句强调着:

“对自己的人生感到绝望,那是自己的自由。可是,不能因为人生很无趣,没有好玩的事,就去践

踏别人的人生。儿玉同学的行为,不过是用来满足自己的一种游戏而已,但多少人却因为他的游戏而死去。这种愚不可及的行为,他不知道已经做过多少次,这样应该不能再放他进入社会了吧?基于级任老师的职责,我有义务阻止他毕业。采取紧急处置,自是理所当然。”

亚矢子讲到这里突然停下,口气强硬地问道:

“有人有异议吗?”

浩明看着已经殒命的秀之,怅然若失地回答道:

“证据呢?你有吗?能证明是秀之干的吗?”

“你不是和他很要好吗?应该听他讲过什么吧?不是吗?”

亚矢子平静地说道,语气中带有哀怜。

浩明叹了口气,看着亚矢子。她说的是真的。虽然已不记得时间和地点,但平常一副扑克脸的秀之,有次确实快活地拉他闲扯淡,这种情形相当少见。秀之那一脸满足的表情,到现在都还牢牢刻在浩明的某个记忆角落里,包括他到底干了什么好事在内——

“你还好像与有荣焉似的,臭屁的向后藤同学、三原同学以及熊谷同学讲过这事吧?你们一面在体育器材室抽大麻,一面轻率地谈着。隔墙有耳、隔门有眼啊!根本不知道有人正在某个地方听着呢!更何况人都是喜欢搬弄是非的……总之,秀之就像是你杀死的一样。”

亚矢子斩钉截铁地说着,浩明终于无言以对。他的举动已清楚说明事实的真相究竟如何。教室里的其他人,也对亚矢子一件件揭发事实,感到茫茫然。出于偶然的缘分坐在同一间教室里、也都交谈过的同学,本来以为彼此已经有些熟了,但实际上自己完全不了解对方。就这样,学生们彼此间的距离,越来越远。

现在他们最担心的,是自己到底会怎么样。亚矢子到底掌握了自己的什么秘密?讲白一点儿,下一个会是谁?大家都是等待判决的囚犯。每个人就像是走在狭窄的道路上,不知道埋着的地雷何时会爆炸——

“宫本同学,宫本同学!”

浩明终于把脸转过去,看着亚矢子。亚矢子冷静地把枪指向他,用原本那种严肃的口吻命令着:

“你来搬儿玉同学的尸体。”

一会儿,浩明把秀之的手臂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站了起来。亚矢子又看了看靠走廊那一排的学生。

“小泽同学、堀野同学,你们也来帮忙。”

她每念一个名字,枪口就跟着移动。这两个人无法拒绝,一脸消沉地站了起来。

“所有的尸体都从最后面的窗户丢出去。”语气很不耐烦。

不过大家却停止了动作——丢出去?

“快一点儿!”

根本没有回嘴的余地。但只见亚矢子一脸悲伤,脸上的表情和所讲的话,实在不搭轧。另一方面,即使再怎么觉得残酷,只要敢反抗,毫无疑问,只有一死。

安齐史生与藤井洁相互看了看,瞄瞄梨田的尸体后,再次对望。他们只用眼神沟通。从距离上来说,史生的位置比较靠近。他垂头丧气,跨过久我丰的尸体,朝梨田走去。

通道上的三具尸体通通堆在一起,只有加纳雅行的头朝着黑板。最上面的,是额头被子弹开了一个洞的土屋广幸。

小泽康郎抓住广幸的手臂,将雅行与广幸两具尸体分开。失去气力的广幸,眼白上翻,盯着天花板,软趴趴在地板上滑行。

堀野聪看着广幸的双腿往后滑去,才抓起雅行的双脚。他告诉自己,不必看到雅行的伤口与死去的表情,算是不错的了。雅行充满怨念的脸在地板上滑着,他的双手高举过头,身体在地上拉出一条粗粗的红线。

藤井洁看着久我丰,踌躇了一下,毅然决然抓住丰的手腕,拉离讲桌。他出血的程度不输给雅行,重重的身体很难拉得动。走走停停,他那带有脂肪的血液,在地板上印出一层层有浓有淡的膜。

扛着秀之的浩明为了不让自己滑倒,小心地走在后面。史生则继续拖着梨田的脚踝。佐佐义博也把座位上的吉元茂扛在自己肩上,往后头搬。本来是相互敌对的团体,甚至还几度发生冲突,现在这些事却一点儿都不重要了。因为,亚矢子监视的眼神,正目不转睛地发着光。

沉默的教室里,只听得见布的摩擦声与脚步声。

最先到达窗边的康郎回头看看亚矢子。亚矢子什么也没说,只有对准了他的枪口,对他加诸无言的压力。

进太郎略为转头朝后,与康郎对看了一下。在这种状态下,已经不分什么敌我了。

现在马上抵抗,只会以失败收场。康郎扳开窗栓,拉开窗户。三月中的风还是蛮冷的。窗户一打开,应该在避难的其他学生,却不知道从哪里传来一阵骚动声。眼前是无人的旧校舍,但往地上一瞧,却发现建筑物前面有十几个围成一圈、朝这里观看的学生。其中还有人出于看热闹的诡异心态,举起手发出欢呼声。焦虑的康郎,看着脚边的广幸双眼张开着,好像还想说些什么似的。康郎伸出手,帮他合上了眼。后面还有一排人正等着。十分凄惨的送葬队伍。康郎抱起广幸的尸体,往窗下一丢。就像穿着制服的娃娃从高处往下掉,咚的一声,正下方的水泥地上,躺着不自然弯曲着手脚的“前广幸”。

看热闹的那群人发出了“喔——”的呻吟声,也有人没品地拍手,好像自己在参加什么活动一样。前来把学生拉回去的老师们大声叫骂,要他们离开。

康郎一脸凄惨地看着亚矢子,质问道:

“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亚矢子的脸色完全没有变化。

“那他又为什么对别人做出那么残忍的事呢?”

康郎没有回答。

亚矢子似乎并不期待康郎会说什么,冷漠地继续命令:

“快点弄。”

后面的人一个接一个,把尸体往地面丢。久我丰的尸体一个人无法扛动,还是由两个人合力搬的。在全无温度的灰色水泥地上,深蓝色夹克的制服堆得像山一样。

一有尸体往下掉,远处学校师生聚集的地方,就会传出叫声。不过随着次数的增加,声音也越来越小。肉压碎的声音、骨头折断的声音。体会到真实事态的严重性,他们连话也讲不出来了。

就在史生准备把最后一具尸体——梨田——往下丢时,仿佛幻听似的,从远处传来警笛的声音。就在同一时间,亚矢子大声叫了起来:

“安齐同学,快点!”

焦急的史生把梨田的尸体往窗框那头推了下去,从底下传来掉落时小小的撞击声。

“回到座位坐好!”

只剩史生一个人留在窗边,他小跑步回到座位上。亚矢子跑到靠近窗户的那一排,下了命令:

“你们这一排,把窗户牢牢闩好,拉上窗帘!彼此确认一下别人的动作!如果到时被我发现有任何一扇窗户没锁好,全员一起负连带责任!”

靠窗这排有五个人慌张地站了起来,急忙把窗户闩好。不过,最后一个座位的进太郎却动也不动。

“喂,奥村同学!”

“干什么啦!”

“你还搞不清楚状况吗?现在不是耍帅的时候了吧!”

小小的责难声刺穿了他的胸口,其他人也都死盯着他看。像是要给他最后一击,亚矢子拿起枪,瞄准进太郎。

警笛声已清清楚楚传入每个人的耳朵里,就是大家都很熟悉的那种警笛声。不过它越是大声,越是让人陷入某种错觉,仿佛警笛声正催促着他们,赶快把手边的事情做完一样。

进太郎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一共六个人,确认过窗闩确实闩好后,拉上了窗帘。这样外面就看不到教室里的情形了。

——她打算据守在这里吗?

进太郎一面拼命思考,一面坐回位子上,盘起双臂。

“你在怕什么呀。”

直子不屑地笑了笑。进太郎看也不看她一眼,说道:

“你很吵耶。”

“宫本同学,打开电灯。”

在亚矢子的指挥下,浩明按下开关,打开了日光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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