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庭的日子越来越近了。

藤野凉子为了准备递交给法官的证人名单,正在撰写开头陈述部分的草稿。即使开庭的日子近在眼前,她仍然一觉得不满意就马上重写。眼下,辩护人神原和彦也同样在艰苦奋斗着吧。朦朦胧胧的想象自然在所难免,但她明确告诫自己,猜想对方的出牌方式和战略战术只会自乱阵脚,没有任何好处。

两位可靠的事务官正在准备递交给法庭的证据清单,还要誊写、复印从各位证人那里获得的陈述书,和凉子商量后为这些文件编号,忙得不亦乐乎。通过这些工作,可以再次整体把握案情,理清己方主张的条理。

一直缠着凉子胡闹的两个妹妹,这一阵子也变老实了,因为母亲邦子告诫她们:“姐姐为了完成暑假里的工作报告,正和朋友们一起用功,你们可不能打扰她哦。”

两个小妹妹也感受到了凉子身上的紧张气息,时常会小心翼翼地问:“姐姐,报告写不好会留级吗?”

对此,凉子只能一笑置之。

必需的资料和书籍自以为已经准备得足够充分,可仍然会出现临时抱佛脚的情况。有时只为了一行字的写法或某个词的意义,她也会跑去图书馆查找资料。有一次去图书馆,她偶然与正从里面出来的古野章子碰了面。

“快要开庭了吧?”古野章子眯着眼睛说。骑着自行车赶来的凉子汗流浃背。

“嗯。虽说还没多少现实感。”

隔着玻璃窗可以看到,阅览室里人很多。

“查资料吗?”

“嗯,一点点。”

“我陪你吧。”

一转身,古野章子挽住了凉子的胳膊。凉子很吃惊,因为古野章子向来讨厌女生之间这种黏糊糊的行为。以前两人间从未有如此亲昵的举动。

“一群讨厌的家伙在里面。”古野章子压低声音在凉子耳边嘀咕道。她侧着脸,视线飞进了阅览室。

“讨厌的家伙?”

“就是神原和野田的支持者们。一些什么都不懂,只会娇声娇气乱叫的花蝴蝶。”章子的语气辛辣无比,“辩护方的两位已经变成人气偶像了。”

“因为他们是‘正义卫士’吗?”凉子苦笑着说,“这么说,我们倒成了可恶的官吏?”

“所以说怪怪的嘛。其实,那些七嘴八舌嚷嚷着神原和野田的女生既不同情柏木,还特别讨厌大出。”

进入图书馆后,凉子和章子穿行在一排排的书架间,不时感到有许多强烈的视线在追踪自己。阅览室的出人口附近,有几名女生一边交头接耳,一边偷看着凉子她们,眼神相当因险。凉子觉得幸亏章子反应快,陪自己一起进来了,不然自己肯定会遭到她们的嘲弄。

我竟然成了个不受欢迎的人。

凉子突然开始理解三宅树理的孤独了。

三宅树理的陈述书已经完成,就等递交给法庭了。通常而言,如此重要的证言不可能仅凭书面陈述了事。在真正的法庭上,辩护人一定会提出质疑。但是,由于三宅树理不能发声,出庭又有何用?所以这也是迫不得已,书面陈述的方式在法庭上应该能够顺利通过吧。

凉子曾多次打电话到三宅家,从母亲三宅未来嘴里打听树理的近况。有时明知会吃闭门羹,她也会故意去登门拜访,然后就真的吃了闭门羹。总之,凉子一直在设法确认三宅树理的状态,结果是,她并无明显的变化。

佐佐木吾郎曾经提出,仅仅声称是传闻恐怕力度不够,是否需要修改三宅树理的证言,改成“我和浅井松子一起看见的”,却被凉子严词否决。不能对法庭撒谎的态度,她至今未变。

在得知三宅树理愿意提供证言后的一段时间里,凉子曾有过一份小小的期待。随着校内审判准备工作的深入,“真的要干了”的迫切感越来越强烈,三宅树理的心态会发生变化。她也许会感到恐慌,从而老老实实地说出真相。

说那封举报信的内容是捏造的,根本没有那回事。

这样的话,校内审判也就没必要召开了。凉子设想过,如果能以这样的方式获得真相,不也很好吗?

可现实并非如此轻而易举,三宅树理也远没有如此老实。

而且对于校内审判,凉子的心底已然生出了一个新的意义,与她当初开始策划校内审判时意识到的意义完全不同。

说不定真相存在于一个我们从未想到过的地方。

和佐佐木吾郎讨论时,她不经意地说起过这个想法。三宅树理在撒谎,大出俊次是杀人犯,这些或许都是大家的想象或错觉。残酷的真相说不定存在于别处,只不过目前为止谁都没有关注到它。

这个疑团必须解开。

其实,正是这种想法在激励着凉子。被讨厌也好,被污蔑也罢,这些都无关紧要。我要知道真相,要用自己的双手触摸真相。哪怕真相真的存在于从一开始就摆在自己面前的谎言之中,哪怕最终发现,这样的真相并不值得劳神费力去寻找。

不解开这个谜团,我就永远无法成长。

直到凉子在图书馆做完她想做的事,古野章子都一直陪在她身边。来到室外,两人又挽起了胳膊。

“小凉。”分手时,古野章子频频打量着凉子,说道,“你现在的表情可真是神釆奕奕。”

古野章子的表情也同样神釆奕奕。

“以前,我和神原他们在这里谈话时,曾经为校内审判的胜负担心过。神原那时说过一句话……”

要说输赢,那无论结果如何,最后总会是藤野赢。

“当时,我觉得他的话怪怪的。现在我知道了,他是在赞扬藤野检察官。是在赞扬为了校内审判不屈不挠的小凉。”

古野章子不等凉子作出任何反应,径自笑着挥挥手走了。

“加油!”

近年来,类似大出社长勾结“环球兴产”的案件并不少见。因此仅仅过去几天,无论在电视画面还是报纸版面上,有关大出家纵火杀人案的报道都已踪迹全无。

至于森内老师的案件,由于受害者是年轻女性,第一嫌犯垣内美奈绘也是女性,并且还下落不明,整起案件迷雾重重,能够勾起读者的兴趣,即使报纸上并无后续报道,电视上也从未放弃这个话题,早新闻或综艺节目中总会零星提到。也多亏这些节目,凉子不等津崎先生的通报便了解到,森内老师在惨遭横祸四十一小时后恢复了意识,会眨眼睛,也会回握陪在她身边的母亲的手。在目前的紧张状态下,这是唯一令人宽慰的好消息。

森内老师现在说话依然不连贯,还失去了昏迷前一段时间内的记忆,怎么也想不起当时发生了什么。査过医学辞典的佐佐木吾郎现学现卖道,这种症状叫作逆行性健忘,是头部受重创时的常见症状。

垣内美奈绘至今下落不明。综艺节目中播放了她娘家的邻居和案发现场公寓的住户接受记者采访的镜头。他们的回答都停留在“垣内是个大美人”“是一位气质很好的女士”的层面。公寓里的邻居还说,完全不知道垣内美奈绘和森内老师之间有什么矛盾。

垣内美奈绘娘家的房屋是一栋气派的日式豪宅,可无论记者按几次门铃,都毫无回应。她的丈夫垣内典史至今没有在媒体上露过面。垣内美奈绘的处境十分微妙,因此各档节目都采取了不同的处理方式。有些时事评论员将她定性为杀人未遂事件的在逃嫌疑犯,声称她有自杀的可能性。也有评论员猜测,森内和垣内都是受害者,而美奈绘遭到了袭击她们的罪犯的绑架,可能已经遇害。但不管怎样,这些媒体都没有将这起案件与城东三中的旧案联系起来。是觉得没有深挖的必要,还是不想节外生枝以免惹麻烦?

HBS的《新闻探秘》节目对此事一直保持沉默,显得极不自然。前来商量证人质询事宜的茂木记者道出了其中的奥妙。

“那个节目组的诸位,已经视城东三中为不祥之地了。”

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那个节目组的诸位”,真有意思。

“茂木先生,你被他们赶出来了吧?”

“不能这么说。是我主动与他们分道扬镳的。”

在森内老师遭遇横祸之际,凉子曾一度怀疑过自己和茂木记者。即使没有说出来的必要,装作若无其事也对茂木记者不太公平,于是凉子告诉了他。

茂木记者大感惊讶,还摆出一副受到伤害的模样:“竟会被一个初三女生如此不信任,简直有损我的名誉。”

“我应该对你说声‘对不起’吧。”

“你道了歉,我的自尊心也不会复原。”

“那你要怎样?”

“做一个出色的证人,镇住你们的法庭。”

“你如果临阵倒戈,我们也不会轻饶你。”

“请便,请便。这一切都会成为我的著作素材。”

脱离《新闻探秘》节目组后,茂木悦男成了一名真正的自由撰稿人。他准备以校内审判为素材写一本书。

凉子曾告诫他,最好等校内审判结束后再报道,现在看来,他似乎真的在这么做。

“由于大部分相关人员都是未成年人,在处理个人信息方面我会特别小心。我可是这方面的专家。”他大言不惭地说,“就算是为了写书,我也会严格遵守对你的承诺。你完全可以放心。”

看看茂木悦男说话时的表情,凉子确实觉得很放心。对此,她自己也觉得相当意外。对于这个丝毫不能大意,盛气凌人得叫人来气的记者,自己居然还会信任他。

茂木悦男也想知道真相。至少对于这一点是可以信任的。

“明白了。我相信你。讨厌学校的茂木先生。”

“别这么叫我好不好?”

也许是北尾老师和楠山老师吴越同舟式的防卫发挥了作用,至今没有媒体要求采访校内审判的相关人员。藤野家不时响起的电话也都是同班同学打来的。“真的有校内审判?”“可以去旁听吗?”还有人真诚地作出忠告:“现在罢手也不迟。”“藤野同学,你这样做,会考不上高中。”“你不知道,学校的势力很可怕。”“如果评语写糟糕,考试成绩再高也没用。”个个感情充沛地想要说服凉子。凉子不胜其烦地打发了一句“如果真是这样,我就直接考大检,不必为我担心”,就挂断了电话。

“真是多管闲事。”凉子对着电话机恶狠狠地说。就在凉子心情不爽时,山崎晋吾来了。

在最后的那次聚会之后,法警山崎晋吾便开始了他每天的安全巡视。这完全是他的自发行为,没有人要求他这么做。他会身穿运动服,骑自行车造访法官、检察官、辩护人以及各位陪审员的家,并向大家打招呼。

“今天,没什么事吧?”

有没有异常?有没有问题?需要支援或保护吗?他都会一一确认。对山崎晋吾的这番良苦用心,凉子感到既惊讶又欣慰。

山崎晋吾并不踏入家门,只是在大门口和巡视对象说几句话。有时他会受到家长们的慰劳,听到“每天这样巡视,真是辛苦你了”之类的话,或收到一些饮料。不过他决不会滞留很长时间,他还坚持要看到同学的脸,以此确认对方平安无事。当事人不在的情况下,他会过一会儿再来,直到见了面他才放心。

开始巡视的第一天,他就来到藤野凉子的家,向凉子阐述他的行动宗旨,并询问凉子有没有另外需要巡视的地方。

凉子提出了井口家和桥田家。山崎晋吾连理由都不问,就立刻答应了。

“你会问神原同样的问题吗?”

“是的。”

“你会告诉我他所指定的人家吗?”

“我会为你们双方保密。”

此人十分可靠。但是有一个问题。

“山崎,你为什么要用如此恭敬的语气对我说话?”

“这是分寸。”山崎晋吾答道。

“又不是真正的法庭审判,检察官的地位也并不比法警高。”

“但还是要有分寸。”山崎晋吾也相当顽固。

被刚才的电话吵得心情郁闷的凉子,拿了两罐冰咖啡来到大门口。她和山崎晋吾聊起电话的事,山崎晋吾用脖子上的白毛巾擦了擦汗,简短地说了一句:“噪音。”

“是啊。”凉子笑了,“三宅树理的情况怎么样?我和她好久没见面了。”

三宅树理从一开始就是山崎晋吾的巡视对象。可是,即使顽固如山崎,也拿三宅母亲铜墙铁壁般的防线毫无办法。然而……

“昨天,终于见到本人了。”

“是吗?……”

三宅的母亲对山崎晋吾撤销防线了?

“她问森内老师怎么样了。”

山崎做了个在白板上写字的姿势。

凉子说:“我向她妈妈提起过一次,也许她不太相信。”

这就是她的性格。”

真是简明扼要的评价。山崎的话从来不多。跟凉子打交道的男性,如井上康夫、神原和彦和茂木悦男,都特别能说会道。因此,面对山崎晋吾,她反倒觉得很放心。

说不定三宅树理也有这种感觉。她和自己一样,觉得少言寡语的山崎是个可以信赖的人。

“井口和桥田怎么样?”

“井口没见到。桥田什么也不说。”

“情况没什么变化,是吧?”

“有哪家报纸的记者到井口家去过。”

是井口充的父亲告诉山崎的。

“他父亲怎么说?”

“说学校不允许接受采访,把记者赶走了。”

“说不定也会到桥田那儿去吧?”

桥田家是开店的,记者以顾客的身份前去,总不方便回绝。

“桥田没事,他是个木头人。”

“嗯,谢谢。我这里除了噪音,没有什么异常。”

目送山崎晋吾骑车远去,凉子心里多少舒畅了一点。

就在开庭日已迫在眉睫之时,竟出人意料地连续出现重大变动。首先,陪审员人数增加到了九名。新来的陪审员名叫原田仁志,是三年级一班的,和藤野凉子同班。二年级时他是二班的,和古野章子同班,与被害人柏木卓也及被告大出俊次都没什么关系。

同意原田仁志加入陪审团的决定,是法官井上康夫作出的。凉子在事后接到了他的电话。

“收到了原田想成为陪审员的申请。”井上康夫说。

之后他紧急召集了已正式成为陪审员的八名同学,经过讨论,大家并无异议,便决定让原田仁志成为第九名陪审员。当然,他也是宣过誓的。

“我和神原都没有提出回避的权利吧?”

“请遵从法官的决定。我也不认为你们会对原田有偏见。”说着,井上法官笑了起来,通过电话也听得到他的哼笑声,“虽说那小子也打着如意算盘呢。”

原田仁志认为,参与校内审判对他进入向往的高中是有利的,才想到要当陪审员。

“所以原田也想得到老师的表扬?”

“受表扬当然高兴,不过也不仅于此,还有实实在在的好处。”

“他上的补习班的老师,好像对我们的校内审判非常感兴趣。说我们是如今的初中生中难得一见的有骨气的孩子,十分赞赏我们。”

据说那位教师是某私立名校的OB,拥有推荐入学的特权。

“只要进入那所学校,就等于得到了考上大学的保证,对于原田来说确实是无法抵挡的诱惑。他怎么肯白白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呢?”

“一个补习班的老师,真有那么大的力量?”

“原田相信他有就行,和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哎?真令人意外啊,井上。”凉子心直口快地说,“这种怀有私心的人你也欢迎?”

“有私心才好。”井上法官冷静应对道,“我们这些人,对这桩案子都有自己的看法。即使看法各不相同,一遇到什么状况也总会带点情绪。所以我认为,像原田这样清醒的人物是十分需要的。”

“神原怎么说?”

“他答复说,他接受。”

“好,那我也跟他一样。”

第九名陪审员就此诞生。

还有一件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新动向。曾经想方设法要搞垮校内审判的楠山老师,竟然主动提出愿意提供协助。

“那么,楠山老师要提供哪方面的证言?”

“不就是那个吗?呃,发现柏木的遗体时,他就在现场维持秩序。”井上康夫答道。

“哦,是这个呀。”凉子说。

“什么啊?你一点也不起劲嘛。”

“没有的事。他愿意当证人,当然要热烈欢迎。那就拜托了。”

后来,凉子对佐佐木吾郎和萩尾一美说起了楠山老师的变化。萩尾一美和往常一样,发表了一针见血的辛辣看法。

“森林林遭了那么大的罪,受到了广泛的同情,不是吗?以前,楠山老师就是打击森林林的急先锋,如今他一定像躺在针做的席子上一样难受吧。”

“拜托,这叫‘如坐针毡’。”佐佐木吾郎死板地纠正道。

“怎么说不都一样?反正现在风向倒过来了,他才慌了吧。”

“你是说,他想在校内审判中争取个好表现,挽回一点面子?”凉子问。

“对。就他那个德行,肯定想要抢回这个风头。”

“他休想得逞。”

说着,凉子和一美傲然地相视一笑,看得佐佐木吾郎直缩脖子。

“啊,可怕,可怕。”

第三件重大变动,发生在十四日午后。

这天,凉子在忙于证人询间准备工作的收尾部分之余,带着佐佐木吾郎和辩护方的两人,拜访了城东警察署的少年课。他们觉得那份报告虽然写得好,也十分难得,可还是希望佐佐木警官能够作为证人出庭。

“虽然你们兴师动众地来了,可办不到的事情依然办不到。”佐佐木警官没给他们好脸色,“我不会明确偏袒任何一方。那份报告难道写得还不够充分?”

“很充分。所以我们想请您用话语将报告的内容向陪审员们陈述一遍。”

“不存在偏袒某一方的情况。”神原和彦说,“校内审判的目的不是争辩谁胜谁负,而在于同心协力査清真相。”

“是啊是啊。”佐佐木吾郎赶紧附和道,“也请看在您与我同姓的份上。”

“没有的事。”佐佐木警官目带狐疑地侧视凉子道,“说是不争胜负……可只要有那封举报信,恐怕就没法做得这么漂亮吧?”

凉子不假思索地答道:“这正是我们要解决的问题。”

就在他们展开一进一退的拉锯战时,外出办事的庄田警官回来了。他“啊呀呀”亲热地打着招呼走上前去,又“哎”的一声,面露惊讶之色。

“这两位我还是第一次见吧?”

说的是辩护方的两名同学。神原和彦和野田健一赶紧向他鞠躬打招呼。

“哦,原来你们就是为大出辩护的那对勇敢的搭档啊。”

庄田警官热切地打量着辩护方的两人,对神原和彦更是观察得细致入微。

这是个主动来当辩护人的外校男生,外表显得相当柔弱,充分勾起了他的兴趣。

“他们叫我去当证人。”佐佐木警官用告状一般的口吻说道。

庄田警官的视线仍停留在神原身上,嘴里倒十分爽快地答道:“当就是了嘛。”

“庄田,你这是怎么了?”

“我觉得撇清关系的做法挺不负责任的。作为一名少年课的警官,参与他们的校内审判是很自然的事。”

形势发生了逆转,佐佐木警官立马身处下风。

“那我只能重复报告上写过的内容。”

“好的,这就可以了!”

“那么,做哪边的证人呢?”

关于这个问题,凉子他们早就商量好对策了。凉子举手道:“请您做我们检方的证人。”

“我做你们这边证人,会不会被当成是有意为了提供不利于大出的证言而来呢?”

“由于您十分了解大出的过去,当辩护方的证人反倒带有明确的倾向性。”

面对凉子的抗辩,佐佐木警官侧视着神原和彦问道:“那样不好吗?”

神原辩护人答道:“不好。我们不想靠那种手段争取同情。”

佐佐木警官有点扫兴。庄田警官笑了起来。

“明白了。我什么时候出庭?”

“估计在开庭后的第二天吧。”

“佐佐木警官,你不是原本就打算去旁听的吗?所以不要愁眉苦脸了。”

受到了庄田警官的嘲弄,佐佐木警官只得叹了口气。随即,她的表情又严肃了起来:“可是……呃,我要说森内老师的事。”

她的眼睛里透出担心的眼神,好像在说:你们都没事吧?

“听说森内老师曾一度有过生命危险,是吧?”

凉子瞟了一眼神原和彦,只见他不动声色,保持一脸严肃。

“听说手术很成功,正在慢慢恢复。”凉子说。

“那就好。大家都受惊了吧。怎么会出这样的事来呢?”

“呃……”佐佐木吾郎插话道,“佐佐木警官,这事……”

“怎么了?”

“和校内审判有关系,所以我们不便多说。”

“啊呀。”佐佐木警官瞪起了眼睛。庄田警官也很吃惊。

“是这样啊?那就没话可说了。”

大家齐声说了句“谢谢”后走出了少年课。凉子回头一看,发现两位警官正在交头接耳。庄田警官似乎在打听着什么,也许是森内老师的事吧。这副模样挺别扭的。

“啊……明天,就在明天了。”野田健一念叨着,也不知是因为斗志昂扬,还是想临阵退缩。神原和彦和佐佐木吾郎都笑了起来,凉子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回家后,凉子根据陈述书开始列出提问清单,不一会儿,家里的电话响了起来。

凉子心不在焉地拿起电话听筒,才说了声“这里是藤野家”,就听见电话里传来刺耳的声音:“你是藤野凉子?现在马上来一下!”

谁呀?

哦,是三宅未来,树理的母亲。

“出什么事了吗?”

凉子的心一下子就提到了嗓子眼。果然是这样?该来的终于来了。明天就要开庭,树理终于害怕了,决定撤回陈述书,退出校内审判。真是这样的吗?

“别啰唆了。”树理的母亲情绪激动,“树理说要上你们的法庭,说是要当证人!”

凉子不由得愣住了。

凉子被领进三宅树理的房间,今天还是第一次。

我要和藤野同学单独交谈——树理在白板上写下这句话后,母亲的眼睛里便噙满了泪水。可树理都没有多看她母亲一眼。

树理的房间是和预想中一模一样的少女房间。可爱的洋娃娃、流行的石版画,粉红色的窗帘缀着白色的流苏。

三宅树理原来是这样一个女孩。

看着眼前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仍然沉浸在惊奇之中的凉子变得相当兴奋,也许连血压都升高了吧。

凉子背靠房门站着。树理手提白板,走到靠墙的书架边,打开了音响的开关。

她播的是歌剧。管弦乐的伴奏响起,一个男歌手亮开歌喉放声高唱。树理侧脸朝着凉子,注视着音响,对凉子招了招手。

凉子走过去后,树理低声说:“我还,不想让,妈妈,知道。”

“哦,所以要放音乐……”说到这里,凉子的思维才刚刚追上她的嘴巴。

三宅树理会说话了。

凉子屏住住呼吸,扑向树理,扳过她的身子,让她面对着自己。树理扭动着不断反抗,将凉子拉到窗户跟前。两名少女蜷缩在窗户底下,仿佛在躲避窗外漫天飞舞的吃人怪物。

“你能说话了?可以发声了?”凉子低声问道。

树理点了点头:“还,说不好。”

她的声音有点沙哑,才说了一句话就痛苦地咳嗽起来。

“不要勉强,慢慢来。你已经好长时间没有使用声带了。”凉子握住了树理的手,“太好了……”

凉子真是这么想的。无论对树理有怎样的看法,也不管树理是什么样的人,此时此刻都没有关系了。

树理又能说话了,真是太好了。

“是什么时候知道自己能说话的?”

“今天,午后。”

树理拿起白板,飞快地在上面写道:哭了,出声了。

凉子看着歪歪扭扭的字迹,低声问:“为什么要哭?”

树理擦掉了白板上的字迹,握着笔犹豫片刻,随后又像等不及似的将白板放在地板上,站起身拉开了书桌的抽屉,从下面抽出了一叠物品。

“你看。”

是一束书信和明信片,还有一些背后写着字的小广告。

“我可以看吗?”

树理点了点头。凉子控制住颤抖的手,一件件翻看起来。

内容其实差不多,都是针对树理的谩骂。“骗子”“粉刺鬼去死”“你影响了城东三中的声誉,我上不了好高中要你负责”“该判有罪的是你”……

几乎都是初中生的笔迹,其中也有一封大人写的书信。这封信很厚,语句严厉,充满了说教的味道:你这样散布谎言,总有一天会成为真正的罪犯。

“真过分。”

有的有邮戳,有的没有。那些写在小广告背后的,估计是写的人直接塞进三宅家的邮箱的。

“妈妈,藏起来了。”

“是吗?”

树理的眼睛红红的,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今天,发现的。”

这些东西藏着干吗?直接扔掉不就行了?凉子不由得生起气来。树理的妈妈也许想留作证据,以后可以控告什么人吧。

“是看到这些才哭的吧?”

哭了很久吧,三宅同学?

“如果逃避,”树理用沙哑的声音说,“就真的,成,骗子了。所以我要出庭作证。我要,说给,大家听。我也看到了……”

三宅树理说得很辛苦,气喘吁吁,断断续续。

“我害怕,所以没敢说。可是,我也在,在现场。真的,在的。真的,看见了。”

她的意思是,她的证言不是传闻。

她真的在现场,真的看到了。这样的告白给了凉子很大的打击,动摇了凉子的心。

凉子明白了一件事。作为检察官,其实她早该明白的。

三宅树理也想证明自己的清白。在这一点上,三宅树理和大出俊次、森内老师一样,她要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从一开始,三宅树理不仅被传为举报信的寄信人,还被认为是在撒谎。

于是,她便成了编造荒唐的举报信的骗子三宅树理。

从来没人给过她一个机会,让她能抗辩:我没有撒谎。

而这句抗辩,正应该在校内审判时说出来。

“我能够出声了,所以,我要,自己来说。”

望着极力出声说话的三宅树理,藤野凉子重重地点了点头。

“是啊。就这么办。”

“可是……”树理的声音变小了,“藤野同学,你并不,相信我,是吧?”她终于抬起了眼帘,看着凉子的眼睛,“你,一次也没,说过,相信我。”

凉子觉得体内的血液开始倒流。冷血从她的心头流出去。热血正在注入。

是啊,我一次也没说过。三宅同学,我相信你。我相信举报信上的内容是真的。这样的话,我一次也没说过。

“对不起。”这句话也如同流出去的冷血,从凉子嘴里自然地说了出来,“我其实缺乏自信……”

可是,现在不一样了。这种心情该如何表达呢?怎么说才能让树理明白呢?

“三宅同学,你认为你是如何恢复说话能力的?”

树理吃惊地眯起了眼睛。一行泪水从她眼中夺眶而出。

凉子抓起散落着的信件和小广告,紧紧地攥住。

“是因为被他们片面非难后,感到难受、伤痛、愤慨的缘故。因为你想用自己的声音,来证明自己没有撒谎。”

我认为就是这样,并坚信这一点。

“我能感受你的心情。刚开始,我也犹豫过,为自己能否做好检察官而担心。但随着准备工作的深入,我考虑了很多问题,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说法,所以我才明白……”

明白自己的立场。明白自己应该关注的地方。

真相或许存在于从未想到过的地方,必须努力探明。

“我是校内审判的检察官,请相信我。”

音响中传来的音乐,已经变成了美妙的女高音独唱。

树理开始抽泣,声音很粗重,仿佛能与身体产生共振。这就对了。为了将恐惧、愤怒和绝望赶出身体,声音回到了树理身上。

当漫长的沉默打破时,谁能够接受树理的悲鸣?又有谁会去做这件从来没有人做过的事?

是我——藤野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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