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日

井上康夫发奋写出了《校内审判简要说明》,并于昨天送到了风见律师的事务所。拜他所赐,大出俊次今天上午九点就被风见律师的电话叫醒了。对暑假中的大出俊次而言,这实在太早了点。

“俊次,你真的拿定主意要参加校内审判了?不会是被别人赶鸭子上架,下不了台了吧?”风见律师说。

俊次这时又困又热。代替睡衣的T恤被汗水完全湿透,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很。这栋周租公寓的空调设备实在太陈旧,无法精确设定温度。要么冷得像南极,要么半点不制冷。俊次半夜里为了不被冻死而关掉了空调,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完全浸泡在汗水里了。

“那你觉得怎么样呢?”大出俊次好不容易才用睡意蒙昽的嗓音反问了一句。他的脑袋已经被热气蒸得云山雾绕,混沌一片。

风见律师爽朗地笑了:“我是在问你的态度。难道我叫你别参加你就不参加了?你的决心只有这么一点吗?”

俊次从枕头底下摸出空调遥控器,按下启动开关,让冷气直接吹到自己脸上。

“那个做法官的井上干劲很足,写那份简要说明估计花了很大的力气吧。”

“他要你做什么?”

“你父母要是反对,要我去说服他们。”

吹着冷气的大出俊次一点点找回了记忆。井上康夫那张戴眼镜的优等生的脸;平时战战兢兢,一说起审判就来劲的野田健一,还有主动提出“我来为你辩护”的藤野凉子,现在已经成了检察官。真是可惜,这女孩真不错,长着一双美腿,最近胸也变大了,更添几分性感。如果她老爸不是警视厅的刑警,自己早就把她搞到手了。看到佐佐木吾郎紧跟着她,就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扑上去揍他一顿。

还有,自己的辩护人换成了神原和彦。

这家伙最让人搞不懂了,根本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他说的话倒是句句在理,比老师们的话好懂多了。

听说他从小挨发酒疯的老爸的揍,后来他老爸竟然打死他老妈后自杀了。那小子成了孤儿,又当了别人家的养子。这样的家伙好像挺特别。

那小子不怕我,可是……

“我说,辩护律师,”俊次说,“指的可不是你。”

“明白。”风见律师低声笑道。

“那个辩护人是个怪人。”

“神原和彦。”

“井上那小子连这个都写给你了?”

“除了简要说明,还有一封信。”

既然这样,就用不着兜圈子了。

“我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们。”

“你愿意相信他们吧。”

俊次无言以对。他动了动快被冷风冻僵的身子,换了个位置。以前家里自己的房间虽然又旧又破,很不中用,但毕竟住习惯了,如今反倒有些怀念。唉,那个家是一去不复返了。

“神原那小子跟我说话时竟然不害怕。”

“这样啊。”

“不知道为什么,那小子好像看高我了。”

这次轮到风见律师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他低声说道:“反过来说,你也挺佩服他的,是吧?”

俊次有点迷惑了。不是这个意思吧?

“我对那小子……”

“不管怎么说,这事总得跟你父母打个招呼。叫上神原,一起到你父亲的事务所碰个头吧。”

“你也去?”

“嗯,我对你的辩护人很感兴趣。”

单方面指定好时间,风见律师挂断了电话。大出俊次感到很不痛快。他将电话听筒朝床上一扔,把电话机带离了床头柜,“哐当”一声掉到了地板上。

俊次不管电话机,径自去冲了个澡。回来后,他一边用浴巾擦着湿漉漉的脑袋,一边呆呆地看着电话机。

他拣起电话机,给神原和彦家打了个电话。

在公寓的门厅里等了一会儿,神原和彦就来了。他上身穿着白色短袖衬衫,下身是黑色长裤。

“这不是跟校服一样吗?”俊次道。

“就是校服。”神原答道,“对学生来说,这就是正装。”

大出俊次穿着色彩艳丽的背心和裤管肥大的短裤,每件都是意大利名牌,看着挺休闲,但价格会让人眼珠子都掉出来。俊次的父亲常说,真正的奢侈就是如此,连日常服饰都要越贵越好,所以连他的睡衣价格都是五位数。

“大出你的穿着倒是挺夏日风格的。”神原淡淡地说,“我们走吧。”

俊次原本想说些壮胆的话,现在却只能默默跟在神原后面走出门厅。自己怎么会想说壮胆的话呢?好像怕见到老爸似的。幸好什么都没说。

从冒出念头到开口之前还要重新考虑一遍,大出俊次从来没有过这种习惯。这算是他最近新开发的自我调控系统,不过他还没有完全适应。

“我说,刚才我给你打电话的时候……”

“嗯。”

“接电话的是你老妈吧?”

当时,大出俊次听到的是一名中年妇女装腔作势的声音。

“是啊。”

“她称呼你会用敬语?”

神原和彦点了点头,微微有些害羞:“被你听到了。”

“干吗这么一本正经的,又不是大户人家。”

话一出口,俊次马上想到,说不定他们家确实很有钱?这次是话已出口才去重新考虑,看来“新系统”也会有疏漏。不过要是在以前,他根本不会去考虑。

听她那穷酸大妈的口气,怎么可能是有钱人?

“我的父母喜欢这样叫我。”

“因为你不是他们的孩子?”

“不知道,我没怎么注意过,下次问一下好了。”神原说道。他好像并没有因此而不高兴。两人沉默着走了一段路后,俊次开始觉得不自在了,觉得刚才自己说的那些话似乎真的不太妥当。

这番想法随即化为言语:“那是怎么样的?”

那时,他们正好停下脚步在等红绿灯。神原和彦抬头看了一眼大出俊次。两人的身高差在十厘米以上。

“什么‘怎么样的’?”

“就是说养子啊。你不是住在别人家吗?”

俊次心想:我怎么总说不好呢?又不是要向这家伙找茬。找茬打架我可是最拿手的,简直能拿个冠军头衔。现在我并不想这么做,可为什么说出的话听起来总像在找茬呢?

夏日的阳光让神原鼻尖冒汗,脸上的表情却依然不温不火。

“没有血缘关系也不见得是外人。”他答道。

“不是这个意思。”

“是吗?”神原微笑道,“我想也是。我懂你的意思。”

俊次越发不明白了。

“你跟柏木也这样说过话吗?”

听到这话,大出俊次一个娘跄,差点绊倒。别突然改变话题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我跟着你这个小不点走路已经够累的了。

“什么叫‘也这样’?”

“随便聊天,说说家里的事。”

“怎么可能?我跟他没什么来往。”

“那你们为什么会在理科准备室大打出手呢?”

无名火条件反射般升了起来。我跟谁打架关你屁事……

俊次的“新系统”再次发挥作用:这家伙可是自己的辩护人。他用拳背擦了擦鼻子。

神原没有催俊次回答,依然领先俊次一步走在前面。刚才只讲了一遍路线,没想到他已经牢牢记住了。

去年十一月的哪一天来着?我确实跟那小子干过一架。不光是我一个人,桥田跟井口也在。

那次打架有那么严重吗?想想倒也是。井口那小子大呼小叫的,我踢翻了桌子,柏木那小子鼻子出了血。

为什么要打架呢?总有个起因吧。可打架要有什么理由?讨厌的家伙就是讨厌,看不顺眼的家伙看着就来气。

才没有什么理由呢。

可俊次还想在记忆中寻找。等他回过神来,发现神原和彦正站定身子,看着自己。原来是俊次不知不觉中先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俊次简短地回答,“忘了。”

“是吗?”神原说。俊次发现他的表情中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是自己多心了吗?

大出木材厂在毗邻的大出家烧个精光后,将遗址改成停车场,用来停放运送木材和其他材料的卡车。停车场是临时的,没有铺设混凝土地面,但设置了红色的锥形路标和停车挡块。公司的建筑只是被消防水淋湿,很快复原了,表面上看好像并没受到什么影响。

来到这里后,神原和彦一直瞪大眼睛四处张望,一副很诧异的模样。他是在纳闷房屋烧毁后的废墟到底在哪儿吧。

俊次在一旁为他作了说明。神原听后显得更惊讶了。

“烧得这么彻底?”

这家伙又在说傻话了。

“烧毁并不是烧得一点不剩的意思,只要房子烧得不能住人,就算烧毁了。现在烧剩下的东西全都清理掉,重新整过地了。”

“你懂得真多。”神原的讶异更甚几分。俊次很得意,还想继续卖弄一番,可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老爸和老妈几乎每天都在跟保险公司交涉。

火灾保险和财产保险的赔付金还没拿到。不只是单纯的拖延,似乎连手续都停了。原因不得而知,保险公司好像对大出家很有意见。为此,老爸的血压一路高涨,老妈整天嗷嗷乱叫。

因此,俊次站在能够望到事务所大门,也许随时会看到老爸从窗口探出头来的地方,就不想再多说什么了。

此时,那扇窗户打开了,探出头来的不是老爸,而是风见律师。时机未免太凑巧,俊次不由得哆嗦了一下。

“老在那里站着会中暑的。快点进来吧。”

神原和彦规规矩矩地鞠了一躬。风见律师则对他挥挥手,好像在说“不用客气”。接着,他打开了事务所的大门。

“你父亲到工厂那边去了。”没等大出俊次开口,风见律师便抢先告诉了他,“有客人。”

走进事务所的大门后,神原饶有兴致地看着写有“大出木材加工”字样的公司招牌。那些文字雕刻在一整块琥珀色的古木上,并且上了墨,看上去十分气派。

说是事务所,其实这里只能算个玄关。五坪左右的空间里拥挤地放着一套待客用的桌椅,可见这里只是个对外的接待处。即使有大出胜专用的豪华办公桌,俊次也知道,老爸每天在这张桌子旁处理业务都坐不满一个小时。他真正的办公室在二楼,需要从屋后的楼梯上楼。办公室后方是通往工厂的通道,那里时常会堆满临时搬来的木材。当然,这是违反消防法的。

风见律师熟门熟路地打开小厨房里的冰箱,拿出大麦茶为两人各倒了一杯。他自己的那杯早就放在桌子上了。

“请坐吧。天真热,要把空调温度开得再低一点吗?”

神原和彦作了自我介绍,风见律师递上名片。一个是穿校服的初中生,一个是头发花白、大腹便便的小老头,两人竟然都是辩护人。

风见律师和神原不同,他身材宽厚,不算小个子,只是比较矮罢了。他到底有几岁?不知道。就连这位老先生从什么时候开始做大出木材厂的律师,俊次也不清楚怎么现在才注意到这一点呢?

老爸跟丢了工作的津崎校长算账时,这位律师到底发挥了怎样的作用?没人告诉过俊次,俊次也不感兴趣。好像作为精神损失费诈到些钱,当时俊次并不想了解清楚,只是觉得豆狸活该。

开始时,神原和彦觉得坐在风见律师的正对面很不自在,于是挪了挪位置,总算平静下来。

“欢迎,欢迎。”风见律师显得十分兴奋。俊次每次看到他,他总是挂着笑容,但今天的笑容好像和平时不同,是发自内心的。

看着眼前的景象,俊次自然而然地回想起被豆狸叫到校长室去的情景。虽然因为被叫去太多次,记忆有些模糊,但确实跟眼下的情景很像。不同点在于,现在俊次身边坐着的不是桥田和井口,而是神原和彦。

“我读过校内审判的简要说明。估计那位井上成绩很好吧?”

“好像是,我不太清楚。”

“哦对,你和他不是一个学校的。”

“我是东都大学附中的。”

“是吗?我曾有个读过东都大附中、毕业于东都大学法学部的同行。他后来当上了法官。现在在哪儿来着?是札幌吧。”

这是辩护人之间的交谈。一滴汗水从俊次的额头淌下,流到他的眼睛里。他开始不停地眨眼睛。

俊次又发现了一个不同点,那就是风见律师的声音。豆狸也是个笑嘻嘻的小老头,这一点跟风见律师差不多。但两人的说话声音很不同。即便是在教训人

的时候,豆狸的话语也含着笑意。而风见律师就算真的在笑,声音也是四平八稳的。

“我先问一下,你们是不是觉得大出社长肯定会发火?”风见律师用他平直的声线轻快地问,“‘学校里搞审判,开什么玩笑?凭什么要做被告?俊次你是个笨蛋!’你们估计他会有这种反应,才会紧张成这样吧?”

这个小老头有什么好乐的?这叫什么表情?俊次觉得心里有个什么东西在不断萎缩。你还算真正的律师吗?尽会拿别人的苦恼取乐。

“他不会同意吗?”神原一本正经地问。

“应该不是非要他同意的吧?”风见律师的语气更轻快了,“这原本就是俊次的事,当成一次课外活动不就行了?”

“您是说,不用告诉他?”

一贯沉稳的神原和彦此时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有什么不可以呢?这跟父母有什么关系呢?当然,除非你们打算让大出社长为俊次出庭作证。”

神原扭扭脖子,表示他有些困惑。

风见律师压低了声音,像是在说悄悄话似的:“神原,那期节目你看过吗?就是那档《新闻探秘》。”

“看是看过……”

“在俊次面前有点难以启齿,我想说,大出社长就像节目里反映的那样,有时候会有点缺乏常识。”

难以启齿的话不是毫无顾忌地说出来了吗?

“所以他不适合当证人,让他出庭只会起到反作用。由于俊次平时品行不端,被警察管教过多次,他一个人站在那儿,就已经给法官和陪审员留下坏印象了,可别再雪上加霜。”

俊次再也听不下去了,猛地站起身来喊道:“喂,你怎么老说我的坏话?”

风见律师丝毫不为所动:“我说的都是事实。”

“老爸冲到学校大吵大闹时,你不也在场吗?你不算同犯吗?”

“我没有一起去。他为了收拾事态,事后才叫我去的。”

风见律师很镇静。花白的长眉毛下,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大出俊次。

“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就校内审判而言,俊次的辩护人可是这位神原同学。到时候我应该去旁听一下吧?你们允许旁听吗?”他询问神原和彦。被怒气冲冲的大出俊次和一副事不关己模样的风见律师夹在中间,神原有些左右为难。

就在此时,工厂方向传来几声短促的怒吼,声音怪吓人的,惹得俊次一下子皱起了眉头。

神原不解地看向俊次。见此情景,风见律师解释道:“是社长,他正火冒三丈,不过那是为了别的事情。”

就像一下子泄了气似的,俊次猛地跌坐下来:“来的是什么客人?”

“是银行里的。”

又传来两三声怒吼。俊次缩每了脖子。这次并非在害怕,而是因为觉得丢脸。

“你不过去调解一下吗?”

“融资方面的交涉并不在我的工作范畴内。”语调既轻松又冷淡。俊次和神原都不由得抬头看了看风见律师,他正在若无其事地喝大麦茶。

愤怒和责问纠缠在一起,堵在俊次的喉咙口。开口前三思的“新系统”因此失效了。但气不打一处来的他一下子找不到合适的话语,只能重复一遍刚才说过的话:“亏你还是我们家的辩护律师。”

风见律师立刻反驳:“律师又不是打杂的。”

他的话音里带着点哄小孩的味道。俊次脸上的表情僵住了。由于生气,他的胃变得像一块被火烧过的石头,又烫又硬。

“一切都看俊次自己。”风见律师冲着神原而不是俊次说,“俊次如果想参加校内审判,和他父亲说‘我想参加’就行。如果他父亲发怒了,不让他去,那就对他说,‘就算你不同意,我也想参加。我要洗清身上的杀人嫌疑。’”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向大出胜屈服。

“我会在一旁掩护你们。我会说,‘凭我的力量无法用俊次满意的方式证明他的清白。’”

神原和彦将目光落在桌面上,点了点头:“事实也是如此,即使前任校长被开除,也没能洗刷俊次背负的恶名。”

“正是如此。当然,并不是大出社长和我赶走了津崎校长,不过确实就津崎校长的问题同教育委员会交涉过。”

俊次吃了一惊:“这种事我可没听说过。”

“看来社长没和你说。”

“你是怎么交涉的?”

“津崎校长的多次失误,将一名学生的自杀事件造成的影响逐步扩大,形成无中生有的谋杀幻影,并导致一名女生死亡。无论在管理学校还是在对待媒体方面,津崎校长都失误连连。作为相关人员家长的代理人,我对此提出抗议。我还告诉他们,我们已经作好准备,为了恢复你的名誉,随时可能将城东三中告上法庭。”

教育委员会对此的反应,用俊次的话来说就是吓得快尿裤子了。

“我不是去找茬的,只是提醒他们,有失误就要负起责任。如果你愿意,”风见律师挑了一下眉毛,“你可以对散布谣言、说你杀死柏木的同学,以及那个写举报信的人提出同样的要求。你可以起诉学校里的学生。你想这么做吗?”

“老爸他……”

“在这方面,你父亲应该比较容易点头。关键是你的想法。”大出俊次看了看神原和彦。神原对他摇了摇头。

“没用的。”神原说,“官司或许会贏,可我不认为你的心情会因此变轻松。”

俊次的胸中突然卷起一股旋风。我心里怎么想是我的事,你别他妈的像什么都知道一样乱说一通。反正我不痛快,我看你们全他妈的不顺眼!

脸颊发烫,太阳穴边汗水直淌,旋风越刮越猛,胸腔几乎炸裂。必须大吼一声,不然非憋死不可。俊次刚摆开架势要高声吼叫,“哐当”一声,事务所内侧的门猛地打开了。

满头大汗的大出胜粉墨登场。他上身马球衫,下身穿长裤,腰间系一根宽皮带,皮带扣金光闪闪。

“啊呀,先生您来了。”

又短又粗的脖子,剃得很短的寸头,小眼睛,宽鼻翼的大鼻子,简直就是“粗鲁老爸”的活标本。他用力眨了眨眼睛,终于看到了大出俊次:“哦,俊次也在。”

俊次说不出话来,就跟舌头被吞下去了似的。

“是为了刚才我向您说起的那件事。”风见律师依然坐着,带着一成不变的笑脸,用平板的声调说道,“就是校内审判的事。俊次的辩护人来向社长您打招呼了。”

神原站起身来,鞠了一躬:“我是神原和彦。”

俊次无动于衷,只是一个劲儿地流汗。

“怎么着?”

在自己那张转椅上坐下后,大出胜拉开抽屉,胡乱翻找起来。

他没有朝这里看上过一眼。可大出俊次依然怕得像一只被蛇盯上的的青蛙。

“学校里要开展审判。这里有一份学生写的简要说明,等会儿您看一下。”

大出社长的手终于停了下来,看不到骨头的胖手指捏着一块廉价的备用印章,凑近眼睛确认着。

“不是不跟学校打官司了吗?风见先生,连校长都被开除了。”大出胜的语气十分愉快,“罪有应得!那些不知赚钱辛苦、只会装模作样的家伙就该落到这样的下场。混账老师个个都这样。”

俊次又流出了羞耻的汗水。老爸口中的“混账老师”让他感到害臊不已。

“这次是我打官司。”话出口后,连俊次自己都觉得难以置信。这是我的声音?这话是我说的?

大出胜正要关上抽屉,听到这句话,他这才抬起头,看着儿子。

“啊?”

“这次是我的审判。”

看了看风见律师和儿子俊次,大出胜爽朗地笑了:“怎么,你雇佣了风见先生?你准备干吗,想要告谁?”

不是要告谁!心里有话却说不出口。膝盖在发抖,颤抖通过身体一直传到脑袋,连牙根都快合不上了。

“是那个叫藤野的小丫头吗?尽说你坏话的那个?”

“不对!”俊次的声音如爆炸般震耳欲聋。包括俊次自己在内的在场所有人刹那间全都惊呆了。

不对,风见律师似乎没有太大的反应。

“怎么了?”大出社长皱起眉头,隔着桌子朝俊次探出身子,“有什么不对?”

“说我坏话的不是藤野。”

仿佛将整座大山的错归咎于山中的一粒石子。

“那么是谁?谁都一样,你这么在意干吗?反正都是些傻话,是穷鬼们在发牢骚。”推着桌子移开转椅,大出社长攥着印章站起身,“风见先生,银行的家伙回去之前,你先别走。你给保险公司打过电话了吧?”

“这事等会儿再说。”风见律师轻描淡写地一句带过。大出社长大跨步走向门口,拉开了,又像改变了主意似的突然回过头来。

“喂,你好歹也是个应届考生,多少得用功一点吧?你让大忙人风见先生劳驾前来,我可是要按小时付钱给他的,明白吗?”

“劳驾前来”几个字还故意说得抑扬顿挫的。

“不是白来的。别总让风见先生陪着你们玩。”说完,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神原和彦叹了一口气,发出吹口哨一般的声音。

风见律师笑了起来:“看到了吧?就是这副模样。”

他的笑并非出于无奈,而是真的感到非常有趣。

“井上算是白忙了。简要说明根本不需要,不声不响地干就行。明白了吧?”

大出俊次终于从魔咒中解脱出来。他依然汗如雨下,露在外面的两条胳膊上全是汗水,闪闪发亮。

“行了。俊次也算说过一句了。要是等会儿挨骂,你就可以说,‘我不是巳经说过了吗?’”

开什么玩笑?这不又得挨揍吗?

“大出社长接下来要烦心的事也多着呢,”像是听到了俊次心里的抗辩似的,风见律师继续说,“他没那么多精力关注这件事,你会挨揍的可能性也很小,放心吧。”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至少俊次是这么认为的。

“什么叫‘烦心的事也多着呢’?这是什么意思?”

风见律师毫不迟疑地说:“既要和保险公司交涉,又要考虑重建或购买新住宅。再说社长还有他的本职工作,还要办你祖母的七七法会。你母亲今天为此事去了寺庙。”

俊次今天从一大早就没见过母亲。不过家里经常如此,他也没在意。大出佐知子是个有事没事都喜欢往外跑的主妇,在家里坐不住。这方面她和俊次一样,所以无论俊次在什么时候出去溜达,她也从不会生气。

“总之,校内审判就看俊次自己了。”风见律师拍了一下大腿。他没有站起来,倒像是在催促两位初中生动身。“神原辩护人,加油!别被人罢免了。”说着,他发出了响亮的笑声,“不过要是没招了,也可以来找我商量,我会给你出主意的。”

大出俊次和神原和彦再次来到烈日暴晒下的大街上,感觉像是被人赶了出来。

“我们这一趟看来是多此一举了。”神原从口袋里掏出白手帕擦了擦汗,说道。那条手帕折缝清晰,显然是用熨斗烫过的。

俊次不知道该放声大笑,还是该大发雷霆。他只觉得有某种不知名的感情闷在胸口,堵得慌。

“我可以问一个怪问题吗?”

俊次低头俯视着神原。还有什么奇怪的问题吗?

“风见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吗?”

“哪样?”

神原和彦摆摆手,像在空中描绘一幅画似的:“我也说不好。呃,一直这么……心直口快吗?”

“他跟老爸谈生意的时候是怎样的,我可不清楚。”

“说来也是……”

“不过在对付豆狸的那会儿,他可是我们的得力帮手。”

俊次说完也注意到了,今天的风见律师可不是这样。他既没有帮老爸,也没有帮自己。如果硬要帮他站个队,那应该算在自己这边?不,他是站在“校内审判”一边的。

“他好像只是一个劲地劝我们干下去。”

神原这家伙总是会把我心里想的东西说出来。

“我也有这样的感觉。”

“就是嘛。”神原走着走着突然跳了一下,“我还以为他会说,‘别拿法庭当游戏玩’,然后阻止我们。”

“我们又不是在玩游戏。”

神原没有作答。他眯起眼睛看向前方。

“可总觉得有些别扭。”

“什么?”俊次问道。什么别扭不别扭的?

“不清楚。胡乱猜测也没什么意思。”

随即,他又说了句让俊次差点绊倒的话。

“我马上要去桥田

那儿,你怎么样?”

今天照样很炎热。赶到碰头地点时,野田健一已是汗流浃背。

天秤座大道的麦当劳店内,神原和彦正坐在靠窗的位子上,看到健一后,便朝他挥了挥手。神原身上的校服洁净又端正,让健一自惭形秽。

令人吃惊的是,神原并非孤身一人。大出俊次也在一旁,正吊儿郎当地坐在椅子上,啧啧有声地吸着奶昔。看到健一走过来,大出侧目瞪了一眼,推给他一杯奶昔。

“吃过午饭吗?”神原问道。

“嗯。”健一应了一声,在两人中间坐了下来。桌上的托盘里放着揉成一团的汉堡包的包装纸。“是去桥田那儿吗?”

健一问的是神原,大出却抢先回答道:“是啊。我不去可以吗?”

“刚才吃午饭时我们商量了一下。”神原说,“吃饭时间跑去桥田家似乎不太好。”

不可思议的是,神原和彦和大出俊次待在一起,竟然不会给人不自然的感觉。一般情况下,这两个人应该像油和水一样难以融合吧。就像两种有着不同习性和栖息地的动物,若不幸相遇,恐怕大出会成为捕食者,而神原就是他的猎物,会发生欺凌或敲诈事件。

也许就算成了同班同学,大出也不会拿神原怎么样。因为他不但找不到茬,还会遭到反击。

至少在眼下,两人看起来似乎很投缘。或者应该说,很像一对被告和辩护人。

“我才不去见桥田呢。见了也没意思。”大出故意摆出一副吓人的架势,一把将空的奶昔纸杯捏瘪,再“啪”的一声扔进托盘。

“风见律师怎么说?”健一问神原。神原瞟了大出一眼,笑道:“他说,我要是不想当大出的辩护人,可以去找他商量。”

健一也笑了。

大出俊次则满脸不痛快:“没我的事了吧?我回去了。”说完他猛地站起身,差点带倒椅子,然后头也不回地朝店门口走去。

“刚才说的事,就拜托你了。”神原赶紧追了一句。

大出头也不回地答道:“知道了。真啰唆!”

“是不在场证明的事吧?”

“嗯,最好能再回想起一点。”

大出俊次是不是还没意识到不在场证明的重要性?对此,健一感到很担心。

神原向健一说起与风见律师见面时的情形。健一原本也想一起去拜访,可大出不同意,说他不想拖着两个跟班。健一手头还有没做完的事,就决定不去了,事后再碰头沟通。

“风见律师挺不错的。他觉得校内审判对大出非常重要。”

健一放心了:“好啊。”

“大出的父亲嘛,真人比电视里还要生猛得多。”神原和彦半开玩笑似的说,“看样子,大出没办法反抗他父亲。”

健一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为了摆脱这个念头,他收拾起大出俊次乱扔在托盘里的垃圾来。

神原是不是也这样呢?无法反抗醉酒发疯的父亲。当时只有七岁的神原,估计比现在的大出俊次更加害怕。

对于家庭暴力,健一实在无法想象。他从没有挨过父母的打,最近连挨骂的情况都没有。烙印在健一心中的家庭暴力,并非他遭受到的,而是自己差点要实施的,比拳打脚踢更恶毒的“暴力”。

将纸杯之类的垃圾紧紧揉做一团后,健一说:“大出是不想让我看到他在老爸面前的畏缩样,才不让我一起去吧?”

“估计是。”神原和彦干脆地点了点头,“不过我想,他这方面的顾虑会越来越少。不过现在他还是挺在意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健一心想,为什么自己对大出而言就像一堆没用的垃圾呢?

“所以我刚才问过他一些你在场时他会不愿意回答的问题。”

果然心细如发,考虑周全。

“我问他,你现在每天都干些什么?他说什么也不干。”

几乎每天都闷在临时居住的周租公寓里。

“打打电视游戏什么的,连游戏中心也不去了。”

“一个人打游戏很闷的吧?”

桥田和井口都不在身边。

“他在四中也有些死党,还跟毕业生有来往。”这些都是健一打听来的,“他跟这些人都断绝来往了?”

“好像是。应该说,《新闻探秘》节目的影响力相当大。”

该节目第一次播出是在四月十三日,就算过去三个多月,依然在观众们心中留有深刻的印象。大出家发生火灾后,又播放过一期没有茂木记者出现的修改版,可当时大家都厌倦了,也分辨不清到底什么是真相,什么是推测,效果自然大打折扣。

“即使是参与校内审判的人,也都没有理解火灾给大出留下了多深的创伤。自己的家化成灰烬,祖母也被活活烧死,这对大出的打击要比旁人想象的大得多。难怪他会一蹶不振。”

大出俊次一蹶不振了?真的吗?

这似乎是理所当然的。可是,如果没有出现这个外校的神原和彦,大家竟然都会忽略这一点。

“我说,”神原把头靠了过来,健一也把头靠过去一点,“大出现在好像和周围的人完全隔离了,所以我想,对藤野他们正在查找举报人的事,还是暂时不要告诉他为好。”

“明白。”

“当然,如果有什么动静,就不得不告诉他了……”

“举报人不会主动站出来的。”健一说,“藤野这么做,肯定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野田,你昨天也这么说过。为什么这么肯定呢?”

“因为我了解三宅树理啊。”

神原眨了几下眼睛:“刚才我也问过大出,他觉得写举报信的会是谁,要怎么看待这封举报信。”

“他怎么说?”

“和你说的一模一样。一口咬定就是三宅树理写的,还骂了她很多脏话。骂得很凶。”神原说道。健一一下子就能想象出来。

“骂人的话放在一边,举报人是三宅树理这一点应该没错。”

神原和彦看着野田健一的眼睛,问道:“不好意思,我又要刨根问底了。你在这方面并没有有力的证据,对吧?”

“证据?那确实没有,只能依靠传言和直觉。”

硬要说的话,那就是因为了解三宅树理的缘故。

“你如果是三中的学生,肯定也会有同样的感觉。”

这话健一自己听来都像在强辩。

“大出也是听过传言才相信三宅树理是举报人的吗?还是他对三宅树理干过什么坏事,间心有愧才这样认为的呢?”

“他本人是怎么说的?”

神原苦笑道:“骂了不少‘丑八怪’‘笨蛋’‘肥猪’。”

“肥猪是在骂浅井松子吧。”

谩骂的同时把自己做过的坏事忘得一干二净,这确实很符合大出俊次的作风。

“三宅树理和浅井松子都受过大出俊次的欺负和嘲弄。尤其是三宅树理,程度更为严重,连我都见到过好多次。”

正说着,健一不由得有些惊慌。神原和彦会不会问他有没有上前制止?不过对方只是用眼神催促他讲下去。

“三宅树理本就是个有点古怪的女生。老实说,我不喜欢她。”

“原来如此。”

“她几乎没什么朋友,大概只有浅井松子一个吧,可浅井松子对她而言更像个随意使唤的家丁。”健一滔滔不绝起来,“浅井松子倒并不是个不受欢迎的人。她和音乐社的成员们相处融洽,这是在她死后才得知的。即使长得胖,也没有因此被人讨厌。她是个心地善良的女孩。正因这份善良,她才会和没有朋友的三宅树理交往。这种事情,旁人都能看出来。我很清楚,因为我才是不受欢迎的人。”

健一期待神原会对他说:你才不是这样的。

然而,神原一直在沉思,让健一的希望扑了个空。

过了一会儿,神原和彦看着脚边低声说:“是死后才知道的?”

“哎?”

“浅井松子是不错的女生。你刚才不是这么说的吗?”

不知为何,健一突然感到一阵压抑,让他无法回答。

“死后才被人知道,这还有什么意义呢?你不这样认为吗?”

对方在要求自己回答。看来不能沉默了。

“知道总比不知道好……”

“那些人不过是为了自我满足罢了……”语调依然平稳,但听来似乎像在责备健一,“活着的时候,就算别人不知道也没关系,只要自己明白就行,即使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明白。”

健一心想:他责备的好像不是我。可神原和彦明显在生气。他低头看着麦当劳店里的地板。

他在生谁的气呢?

“浅井松子死得真亏。她太倒霉了,如果能早一点……为她做些什么的话,或许她就不会死了。”

说得好像三中的全体人员害死了浅井松子似的。神原是在为这个生气吗?

“我们要去见三宅树理吗?”

听到健一的问题,神原这才抬起了头。

“现在这样的情况下,见了也没什么意思吧。”

“也是。”健一毫无目的地用手指按着托盘。他总想干点什么。

神原眉头紧锁,凑过脸来,低声问道:“三宅树理真的那么难看?”

健一一时有些不知所措,差点笑了出来。神原和彦的问题太奇怪了吧。

“她脸上的粉刺很严重。”

神原皱起的眉头一下子舒展开来。“哦……”他提高嗓音,“是这么回事啊。”

“那可不是一般的青春痘。看着都觉得可怜了。”

“不是觉得可怜,是真的很可怜吧。这可不是她本人的错。”

“这个……倒也是。可她的性格也很蛮横,应该说是自我意识过剩吧。奇怪的是,她还处处跟藤野凉子作对。”

“女生之间嘛,这并不奇怪。”

话是这么说……健一在心里嘀咕着。把藤野凉子当竞争对手,也太不自量力了。就因为这样才招人讨厌吧。

“这样的话,”神原和彦好像一下子放松下来,将身体靠在椅背上,“三宅树理一开口,形势就会立刻对我方有利了。”

他的语气有点没心没肺的。健一再次凝视起神原的脸。

这家伙,说不定还是挺冷酷的?

父亲发酒疯,殴打妻子致死后自杀身亡。神原和彦那张眉清目秀的脸的背后,分明隐藏着极为少见的惨痛经历。

为了抛开这个念头,健一再次强调:“三宅树理绝不会坦白。”

“会的。”神原立刻反驳,“可以想办法促使她坦白。”

“你不了解三宅树理,她可不是这样的人,绝不会老老实实地坦白。她极度自卑,又对大出俊次恨之入骨。”

“大出对她做了足以令她痛恨的事吧?既然如此,恨之入骨也是理所当然的。”神原的话语里没有丝毫的踌躇。

“理所当然……可我们站在为大出辩护的立场上,对吧?”

“为他洗刷杀死柏木的冤屈罢了,没有必要包庇他欺负同学的事实。只要在这方面觉得痛快,三宅树理自会说出真相。”

让她痛快?在法庭上?野田健一差点被自己的想象压跨了——

三宅树理站在证人席上回答辩护方的问题:是的,写那封举报信的是我,我被大出他们欺负得很惨,觉得这是个报复的好机会。

三宅树理痛哭流涕,却能口齿清晰地回答问题。她已经不害怕开口说话了。

接着,神原辩护人让被告站到证人席上:大出,你有没有欺负过三宅树理?

大出俊次不可能好好回答,于是神原辩护人进一步追问:你认为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冤枉你?你有没有线索?

那都是丑八怪的胡言乱语。完全是放屁。

那么三宅树理为什么要写举报信陷害你?

谁知道啊?我就是个受害者。

对三宅树理而言,你就是个加害者,难道不是吗?

健一又开始流汗了:“大出怎么会承认他欺负过三宅树理呢?”

“不承认就不能洗清杀人嫌疑。”

他果然很无情,竟要逼迫大出做出如此选择。

当然,有条不紊地证明捏造举报信的过程以及三宅树理的动机,是最正确的辩护方法。因为所谓辩护并不意味着包庇。

健一的汗水流淌出一条发亮的轨迹,从太阳穴延伸至脸颊。

“这么做,会挨大出的揍的。”

“就要做到不挨他的揍。”

“三宅树理也可能在开口之前自杀啊。老师们不就是害怕这个,才不敢碰她的吗?”

“如果她想自杀,那早就自杀了。”

曾与神原和彦在学校边门处相遇的情景再次浮现在野田健一的脑海中。他有一双看到过对岸风景的眼睛。是的,这家伙知道对岸是什么样子的。

“我说,”神原拿过托盘,站起身来,“我们该出发了。”

桥田佑太郎与母亲光子和妹妹三个人一起生活。母亲在当地开了一家名为“梓屋”的烧烤店。那是一栋狭小破旧的木结构二层建筑,一楼是店铺,二楼是他们的住宅。

桥田将井口从教学楼三楼窗口扔下去的事件,造成了全校性的轰动,而野田健一在此之前从未关注过桥田佑太郎。对于这起事件,他也只是冷淡地理解为大出俊次的两个跟屁虫在狗咬狗。

当时,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来校上学,这反倒成了议论性话题,健一也曾因此稍稍留意过他,但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自从举报信东窗事发、《新闻探秘》节目播出以来,大出俊次就一直拒绝来校,追随他的井口充也不上学了。桥田佑太郎却反其道而行之,还参加了篮球社的活动。

打架事件那天,井口充是为了找桥田佑太郎的茬才来学校的,结果身负重伤。这下可好,真不得不长期休学了。

走在去“梓屋”的路上,野田健一向神原和彦讲述了这些经过。健一没有去过“梓屋”,不过在出门时多次经过那里,所以他知道具体地点,用不着打听。那是和天秤座大道或其他小型商业街都不沾边的一家孤零零的店。健一时常会担心,这家店撑得住吗?

“桥田会不会不在家?不过,现在担心这个也已经晚了。”健一突然想到,那家伙不会去了少教所吧?

“不用担心。北尾老师说他在家,正在帮母亲干活。”

健一暗暗吃惊:他问得可真周全。

“我听说桥田不仅和井口不合,还主动和大出拉开距离。”神原和彦说。

“这样的传闻确实有。”

“所以野田你真的对他们不怎么关心啊。桥田一个人来上学,你也没觉得有什么含义,对吧?”

他的口气既非责备也非失望,似乎只是在确认事实。于是健一承认:“我不善于跟那些家伙打交道。我根本没法理解他们。”

“我明白。”

“真的吗?”健一禁不住看了看神原的脸,“东都大学附中没有这种人吧?你们个个都是优等生,不会有人因为学习好而遭人嫉恨吧。我要是能上大学附中或英明这样的私立名校,说不定能更加自由自在了。”

“也不是一个也没有。”神原微笑道,“就算有,也不会表现得太明显,因为让学校知道的话,就会立刻被勒令退学。”

能进入这些名校的学生如果放到一般的学校里,肯定个个都能进前十名。但即使全是优等生,聚在一起后还是能分得出优劣,也会出现无论如何用功,成绩也上不去,并因此而自暴自弃的学生。

“也会有欺凌事件。”

“有吗?”

“有啊。不过都是玩阴的,比如根据父母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编排上下关系。像我这样的,自然会被排在最底层。”神原和彦笑道,“因为我的父母都是工匠。”

神原的父母——养父母到底是做什么的,他一次都没提到过。健一犹豫片刻,问道:“你的父母都是干什么的呢?”

“和裁。”神原和彦立刻爽快地回答道。健一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和裁?

“就是缝制和服的裁缝。”

“啊,是这样啊。”健一一下子想不出什么奉承的话来,只能干着急,“那、那不是传统工艺吗?”

“哪有这么高级,不过是给百货公司做点手工活而已。”

“这么说,你父母都是在家里干活的?”

“基本上是吧。一年中会有几次跟着师傅到京都去帮忙,都是在赶制能乐戏服的时候。”

这不就是传统工艺吗?真了不起。我还是第一次有这样的朋友呢。野田健一越发兴奋了。

“做这种工作最酷了。比银行、证券公司之类的更有意义。”

“干这个赚不到钱,真的指望不上啊。”

可即使如此,神原的养父母不是供他上了名校吗?

“那是因为我有着不同寻常的过去。”神原和彦毫无顾忌地继续说,“虽说我已经改了姓名,应该不会有人注意到我与那起事件的关联。可父母还是会担心,万一有人注意到,传出什么风声,我就会成为欺凌事件的受害者。”

据说大学附中或私立中学更擅长应对这类事件。

“在家里也会讨论这些事吗?”

“是啊。”神原继续毫不在意地说,“毕竟我自己就记得清清楚楚,就不需要对我隐瞒。”

让养子和过去一刀两断,这说起来简单,要做得彻底着实不容易。但神原的养父母依然在努力着。

健一心里很不是滋味,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对方已经坦诚相告,自己却仍然隐藏着心中的秘密,这也太卑鄙了。一吐为快的冲动在他心中油然而生:其实,我曾想过要杀死我的父母。事到如今,他已经搞不清楚自己当初是怎么想的了……

等等。神原和彦谈及的过去,是他七岁时父母之间爆发的事件。而健一的秘密,是最近自己差一点主动闯下的大祸。这根本没有可比性,更不能轻描淡写地来一句:我们都走出了黑暗过去的阴影。

健一想说些别的话题让自己平静下来,却不知该说什么好,只能一个劲地流汗。

这时,神原停下脚步,说道:“是那家挂着招牌的店吗?”

前方三十米开外,一顶红色的遮雨棚上挂着一块招牌,上头用油漆写着“梓屋”二字,这条路有一点左拐的弧度,所以即使离得很远也能看到。

“招牌都褪色了。”

“是吧?所以我说,他们还真撑得住。”

神原和彦观察了一下沿街的建筑。这里和城东三中学区内的情况基本相同,是商业区和准工业区的混合地带,而住宅区位于离车站相当远的地段。

“仓库、物流中心什么的很多啊。”

陈旧的木结构房屋、崭新却十分单薄的铅笔楼、个体经营者的商铺兼住宅组成的街道中,零星混杂着一些窗户很少的大型建筑,整体给人杂乱无章的印象。道路也不宽敞,狭窄的双车道还不时有大型货车开过,这些车也许和街道中那些大型建筑有关。

“这里是通往北边主干道的近路。以前曾是大型化工厂或电线工厂的地方,现在都成了仓库。”

健一以当地人的身份向神原和彦作了介绍。神原则颇为好奇地四处张望着。

在学生时代,比起自家周围,人们往往对学校周边的环境更加熟悉。而上小学或初中时就到远离自家的地方上学的学生,与在自家附近上学的学生相比,看到的日常景色也会截然不同。想到神原肯定也是如此,健一便不由得羡慕起他来。他知晓的世界要比自己大得多,他不熟悉这里,但更了解外面的世界。

“在那些仓库里工作的人,下班后时常会去梓屋坐一坐,喝上一杯,他们都算老主顾了。这么看来,梓屋所处的地段也不算太差。”

靠近梓屋时,两人都不知不觉地放轻脚步,停止了谈话。

梓屋只有一间门面,拉门关得紧紧的,门上挂着“准备中”的牌子。抬头一看,二楼的晒台上晾晒着许多物品。有T恤衫、浴巾、围巾和内裤。健一看到了女孩穿的内裤,连忙转移视线。

“他家的出入口在屋后吧?”神原和彦说着,向边上那条狭窄的弄堂里张望。那里乱七八糟地堆放着垃圾箱和自行车,可看样子要绕到屋后去也只有这一条路。

健一拉了拉神原的袖子:“有没有听到自来水的声音?”

两人侧耳静听,确实有“唰——唰——”的流水声。

“有人吗?”神原朝弄堂深处喊了一嗓子,没有回音,依然只有“唰——唰——”的流水声。

房屋侧壁的护墙板破损不堪,上头钉了不少白铁皮,很不美观。神原和彦侧过身体,开始向弄堂深处走去。

“有人吗?”他不紧不慢地喊道,嗓子有点沙哑。健一看到有蟑螂从白铁皮下面爬出来,吓了一大跳。

“有人……”

水声停止了。弄堂尽头的细长空间处探出一个脑袋。因为背光,看不清脸,不过那个脑袋的位置相当高。

“是桥田吗?”神原和彦间道。那颗高高的脑袋并不答话。

“你是城东三中的桥田佑太郎吧?”

健一没有走进弄堂的勇气,只是在原处高喊:“喂,我是野田,野田健一,城东三中的。”

那颗脑袋还是一动不动。神原和彦的身体紧贴在墙壁上,就像越狱的囚犯被探照灯盯上似的。

“我说你们,”是桥田的声音,他的全身终于露了出来,“在那里干吗呢?”

原来要去梓屋的后门,不能走沿街一侧的弄堂,而是要从别的小路绕过去。

那儿是梓屋的厨房,从敞开的拉门处可以看到里面脏兮兮的煤气炉和油腻腻的铝合金水槽,还有烤鸡肉串的烤架,这里的烧烤用的不是炭烤。

桥田佑太郎正在那里洗菜,箩筐里堆满了洋葱、青菜和大蒜。怪不得刚才会有自来水的声音,现在水龙头还在滴水,大概是太陈旧了关不紧吧。

那里也是进入桥田家生活区域的入口。有一架楼梯紧靠着门口通向上方,坡度很陡,走上去几乎要磕到鼻尖。下面连个脱鞋的地方都没有,估计他们是穿着鞋上楼的。

违章搭建是确凿无疑的,也许还触犯了消防法。要是楼下的煤气炉或烤架引发火灾,住在楼上的人根本无法通过这架楼梯逃生。楼梯上还堆着不少旧报纸和垃圾袋,只留下一只脚能踩进去的空间。

这种地方,即使桥田佑太郎招呼他们进屋,健一也不会应声进入。神原尽管脸上若无其事,心底大概和健一差不多。他早早地坐到门口堆放的啤酒箱上,不停拍打着肩膀和袖口处粘上的蜘蛛网。

屋后的小路看来像是私人修建的,宽度只有一米多,路面上没有铺任何东西。对面是另一排建筑的背面,新旧不一的外墙有着各式各样的颜色,述靠墙放着外置热水器、空调外机,组成极不规范的马赛克图案。各户人家房屋之间只有三十公分左右的间隔。

这边烤着鸡肉串,对面就得饱受烟熏之苦吧?其中有一栋挺豪华的三层房屋,漂亮的外墙看来没多久就会被熏黑。不,现在已经熏黑了。健一按常识推测,桥田一家和街坊邻居应该冲突不断。

“呃……那个……”

由于桥田佑本郎的脸上毫无表情,连能说会道的神原和彦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开口,只能求援似的看了野田健一一眼。

“刚才我说过,我是野田健一”

桥田佑太郎用迷惑的眼神看了看健一。他上身穿着件湿漉漉的T恤,下身是长至膝盖的中裤,脚上拖着一双塑料凉鞋,浑身都散发着汗臭味儿。

“你可能不认识我,我们是同年级的。”

健一的语气畏畏缩缩,像在努力辩解着什么。桥田慢吞吞地转动脖子,将视线移到神原脸上。他的表情似乎在说:你我倒是认识,可这家伙是谁?

“他是神原和彦,在校内审判中担任大出的辩护人。他不是三中的学生,大家都认为以他的立场能够作出更公正的辩护。北尾老师也同意了。”

健一是小个子,神原也半斤八两,何况他现在还坐着。而即使在篮球社,桥田佑太郎也算个子高的。如今他一声不吭,正居高临下地看着两人。

健一觉得,他们跟桥田之间的区别简直像大人和小孩,还不仅仅是因为个头上的差别。怎么说呢?桥田他有点显老。并不是少年老成的意思,而且他看上去如此疲惫与滞重。这家伙还有点驼背吗?即使如此,也要比我们高出好多。

“校内审判的事,你还不知道吧?虽说应该有信寄来。”神原和彦像小鸟一样天真地眨了眨眼睛。

水龙头还在滴水。刚才桥田一直没在意,可现在却突然转身猛拧一下,水龙头立刻像受到惊吓似的沉默了。

“我老妈,”桥田低声说,“在别处听说了。”声音闷闷的,健一根本听不清。神原和彦的表情却一下子开朗起来。

健一用手掌擦了擦脸上的汗。这条小路上同样闷热异常。换作自己,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也生活不下去。符直无法想象这样的生活,乱糟糟、臭烘烘,店堂里也是脏兮兮的,真的会有客人来吗?住人的地方恐怕会更糟,那不得跟垃圾场似的?

“你们,”缓慢地挪动一下位置后,桥田佑太郎靠在铝合金水槽的边框上,用依然沉闷的嗓音问道,“干吗来的?”

神原和彦的眼睛发亮了:“想请你当辩护方的证人。”

桥田的眼角颤动了一下:他的脸晒得黑黑的,眼白

的部分变得分外抢眼。

“我们要证明大出没有杀死柏木。你一直和大出在一起,或许能证明去年圣诞夜的那天晚上,大出并不在三中的屋顶上。”

桥田转过脸朝店堂里看去。健一吃了一惊。有人来了吗?

“呃,桥田,你妈妈呢?”

没有回答。店堂里好像没人。

“你有一个妹妹,是吧?”

还是不回答。桥田佑太郎的视线已经回来了。他没有看健二他们,而是看着自己脚上那双磨损了的塑料凉鞋的鞋尖。

“我嘛,”桥田开口了,神原和彦朝前凑了凑身子,“一点关系也没有。”

这样的回答完全在意料之中。

“你是说,你跟那个事件没关系,还是跟校内审判没关系?”

神原的表情和语气丝毫没有变化。

“事件。”

“就是柏木的死吗?”

桥田佑太郎的眼角又开始颤动了。

“不是自杀的吗?”

“嗯。可说是大出杀人的传言至今也没有平息,电视节目也拿这个大做文章。对此你也很清楚吧?我们开展校内审判,就是要洗刷这种嫌疑——洗刷大出的不白之冤。”神原和彦订正道。

“作为大出的朋友,你同样蒙受着不白之冤,难道不生气吗?”健一补充道。

健一咽着唾沫等待桥田的回答,没想到桥田朝他伸出脖子,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干什么的?”

“我、我吗?”健一看了看神原,他不动声色,示意着:自己的事情自己回答。

“我是神原的助理。辩护人的助理。”

桥田的脖子缩了回去。他又将视线落到了塑料凉鞋上。

“傻不傻?”

健一看看神原,他正微笑着,视线一刻不离开桥田。

“为什么?”健一天真地反问道。

“要说真相……”

“真相怎么样?”

“不是很清楚了吗?我们没杀死柏木。”

“我也相信是这样的。”神原和彦说。

不耐烦地用拳头擦了擦鼻子底下和脸上的汗水,桥田佑太郎终于再次将目光投向神原和彦。

“为什么?”

“因为那个传言不像是真的,一点意思也没有。”

“那不就结了嘛。”

健一插嘴道:“桥田,你没有写那封举报信吧?”

桥田佑太郎猛然抬起身子,就像一条沉睡的蛇被触碰后突然惊醒似的。他回过头来盯着野田健一,冒着凶光的眼神仿佛要吞掉对方一般,眼角的颤动更剧烈了。

“不是你写的吧?”神原和彦不慌不忙地说,“到底是谁最早提起举报信是你写的?你有什么线索吗?”

桥田佑太郎这条蛇又回到了昏昏欲睡的状态。他弯腰曲背,靠在铝合金水槽上,手肘几乎碰到盛放蔬菜的箩筐。

“这种事谁会知道。”

“我想,大概是大出。”神原应道。

健一的心脏都要从嘴巴里蹦出来了。凭什么能断言呢?

桥田佑太郎依旧眼神涣散,一言不发。健一快要跳出来的心又回到了胸口。

“大出当然知道自己没有杀死柏木,一定会对举报信感到生气。”

“他心里一定很想揍那个举报人。”

“就在这个时候……”健一自然而然地接过了神原的话头,一吐为快的冲动涌上心头。他按住心口,尽量保持沉着,不让自己说得太快。“有人提出,写举报信的人会不会是和大出一伙的。也许是在家长会上提出的吧,传到大出的耳朵里,他就开始怀疑你了。按大出的脾气,到了气头上他就会一口咬定是你干的。于是他让井口来教训你,那场架就是这样打起来的吧?”

这是健一早就想好的说法,终于找到机会说出来了。

桥田佑太郎看着野田健一,那眼神就像看到一只稀有的昆虫飞过眼前似的。

“不知道。”一句话就把健一给打发了,“反正我不会再去三中了。”

“哎?要转校吗?”

没有回答。初中属于义务教育范围,不可能提前退学。

“井口的情况怎么样了?”神原和彦问道。语气依然如此平缓。

这家伙也太天真了吧?

健一又是一惊,比看到蟑螂时受到的惊吓强多了。

但桥田佑太郎依旧没有反应,只是懒洋洋地动了动眼皮。

“那家伙也不回三中了。”

“是吗?我们可以去医院看望他吧?”

“出院了。”

“在家休养?”

“正进行恢复训练。”

对话居然成立了!健一在一旁屏息静气地观察两人。

“我把话说在前面,”桥田佑太郎说道,神原和彦仰视着他的眼睛,“井口不会配合你们搞审判的。”

“身体状况还不行吗?”

桥田佑太郎沉默地摇摇头,表示他不想再说话了。他猛地转身面向水槽,手肘碰到了装满蔬菜的箩筐。箩筐滚到水龙头下方,蔬菜撒了一地。桥田咋了一下舌。

“如果你有什么话要说……”神原和彦从啤酒箱上站起身,从胸口前的口袋里取出一张纸片,放在水槽的边缘上,“这是我家的电话号码。”

桥田佑太郎看也不看,只顾大钯地抓起蔬菜放回箩筐。

“我们告辞了。影响你干活了,真是对不起。”一直到最后,神原的语调都是那么明快。说完这句话,他催促健一离开这里。他们转向了狭窄的小路,正要走开……

健一想说话的冲动又发作了。他的心也随着话语一起窜到了喉咙口。有一句不错的台词,现在正是说出来的时候。

“桥田,你能回到家,真是太好了。”

正要将装蔬菜的箩筐放回水槽边缘,桥田佑太郎的动作停止了。

“那并非重大的伤害事件,只是一时冲动,而且是井口先挑起的。大家都明白着呢。”

“快走吧。”神原和彦用力扯着野田健一的袖子。

“七百万。”桥田佑太郎小声嘟嚷道。

“哎?”

“行了,走吧。”神原抓住了健一的胳膊。

桥田佑太郎回过头来,直勾勾地盯着野田健一:“要付七百万!这也‘太好了’吗?”

健一的腿一下子软了,又被神原猛地一拉,差点摔倒在地。

“对不起了。再见。”神原和彦说着,毫不犹豫地迈开了脚步。野田健一像个醉汉似的踉跄着脚步,被辩护人拖着往前走。

神原和健一顺路来到学校,走到教师办公室门口朝里张望。正在打电话的北尾老师朝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便向办公室里其他态度冰冷的老师们微微鞠了一躬,走了进去。

打完电话后,北尾老师从办公桌的一端拿起了一叠崭新的文件,递给两人:“这是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写的。”

正是昨天藤野凉子报告时提到的搜查资料。

“这么快!”

“都是一些基本的事实关系,考虑到你们肯定想早点确认,佐佐木警官就连夜赶出来了,你们可要心存感激哦。”北尾老师说,“佐佐木警官也想见见你们。特别是神原同学,她还对你不了解。”

神原和彦简短地应了一声:“知道了。”

“因为时不时会出一些状况,你们得常来学校露个面才行。不是要监视你们,毕竟每次都要联系你们会很麻烦。”一如既往地穿着一身运动服的北尾老师饶有兴趣地看看神原和彦,又看看野田健一,“怎么样?你们这对小不点搭档还合得来吗?”

“小不点搭档”这个说法挺风趣。

神原笑了笑:“嗯,没有问题。”

“野田就别提了,你也别太投入。虽说不用担心升学,可初三的暑假真的那么空吗?”北尾老师并未要求对方回答,只是自顾自说了下去,“交给检方的那份,之后萩尾会来拿。藤野和佐佐木好像去见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了。要不要等萩尾来,再认真检查看看两份材料的内容是否相同?”

“不必了。”

听到神原和彦的回答,北尾宠师的眉毛抖动了一下。是略带嘲弄的意味,还是表示满意呢?

“还有,今后会产生复印费、邮资、车费等费用吧?请全部开出清单,我给你们报销。万一出现大笔的支出,就事先告知我。”

检方的邮资也是老师付的。

“这是课外活动,让你们自掏腰包就不对了。”

“知道了,谢谢。”神原鞠了一躬,“我们去见了桥田。”

北尾老师的表情有些僵硬。他那张脸黝黑而健康,一点不输桥田佑太郎。

“是吗?情况怎么样?”

“只是见个面而已。”

“是吗?”北尾老师重复了同样的问句,“也要去见井口吗?”

“想去,但有些难度吧?听说他出院了,在家疗养。”

“是听桥田说的吗?”

“是的。”

北尾老师皱起眉头:“我觉得井口恐怕不行,太强人所难了。”

“有这么严重吗?”

“他直接休学了。”北尾老师长叹一口气,“明年春天得重读初三,来不来三中还不知道。他本人似乎不愿意来。”

这是明摆着的嘛,健一心想。还来三中上学,就得和以前被他欺负过的学生待在同一年级,老大大出俊次又不在了。

“桥田也说不会来三中了。”

“是吗?他跟我说过,如果井口必须重读初三,那他也重读。”

健一的脑海里现出一个有些猫背的高个子身影。

“转校的事现在还不清楚。桥田如果第二学期来上学的话,还是赶得上的。”

“不会受处分吗?”

“先动手的是井口,好多人都看见了。在那种情况下,桥田也可能受重伤。都是些笨蛋,打什么架呢?”北尾老师说着,一下子转成了训斥的口吻。

要付七百万。

桥田低沉的嗓音又在健一耳畔响了起来。

“对不起,老师。”神原和彦晃了晃手中的文件,“我们想早点看这个。”

北尾老师也不耐烦似的朝他们挥了挥手:“行啊。去吧,去吧。我要交代的事情也就这些了。”

“图书室还能借用一下吗?”

“当心被其他同学看到内容。”

健一和神原快步赶到图书室,却发现图书委员都聚在这里,像在开什么会。他们便去了附近的一间空教室。

文件中有文字处理机打印的报告,还有几张照片复印件和教学楼屋顶简图。文件全都钉在了一起,还是相当有分量的。

“有了这个就好了。”

两人分头快速阅读起来。一时间,教室里只剩“哗啦哗啦”翻动纸张的声音。

神原和彦念到:“死亡推定时间:十二月二十五日凌晨零点到两点之间。”

“只有两小时啊,范围缩得真小。”

当时遗体明明已经冻僵,却还能得出如此精确的结论。柏木卓也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在记忆深处回望着野田健一。

“最低限度而言,只要验证这两小时内的不在场证明就行。”

“高处坠落致全身重创,直接死因为脑挫伤。遗体有多处骨折和跌打伤,都是柏木从屋顶坠落时与水泥地面撞击后造成的。”

朗读的声调稍显古怪。健一抬头看了看神原,只见他眼圈毫无血色;右眼皮不停跳动。他本人似乎并未发觉。

“坠落至死会导致大量外伤同时产生,即使能明确死因,也需要进一步辨明外伤的生活反应,而这是极为困难的。”神原和彦继续用呆板的语调念道,“柏木的遗体仰面朝天,所有的伤害全部集中在与地面接触的一侧。头顶、前额和脸部都没有外伤。如果在坠落之前发生过打斗,遗体的手臂上往往会留下相应的痕迹,即所谓‘防卫性创伤’,但这些在柏木的遗体上并不存在。服装也并无明显凌乱的迹象。”

“神原。”

“指甲也无异常。柏木身上的外伤全都是坠落后造成的……”

“神原辩护人。”

“啊?”神原和彦总算朝这边看过来了,整张脸一片惨白。

“你不要紧吧?”

“什么?”

他似乎不明白野田健一在担心什么。

“你的脸刷白刷白的。”

他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擦了擦自己的脸。

“是吗?”

野田健一和柏木卓也虽是同班同学,但彼此间的关注程度只及得上教室里放置的物品。与此相比,神原与柏木之间倒是要亲密许多。

一后悔了,有关遗体的书面材料应该由自己先看。

“没事。”神原和彦朝他摆了摆手。他的目光停留在自己的手上时,嘴角有些歪曲。“你那里应该有照片吧?”

“什么照片?”

“柏木遗体的双手的照片。”

健一翻开有照片复印件的那份资料。找到了,左右手的手掌各有—张。拍摄遗体的照片就这两张。

“手指的这儿,”神原比划着第一个指关节,“有细铁丝之类的东西所造成的压痕。左右手都有。”

不用深入思考,健一就明白了其中的含义。

“是屋顶上的铁丝拦网造成的吧。”

柏木卓也爬上拦网时,铁丝在他的手指上留下了压痕。

在坠楼之前不久,他紧紧抓住过铁丝拦网。死后身体冻僵了,压痕就一直保留了下来。

神原的眼皮一直在不停抽搐。健一不忍心再看了。

“仅凭一道压痕,什么都说明不了。不管他是主动还是被迫爬上去的,留下的压痕都一样。”

健一迅速插话道:“辩护人,还不如看看这个呢。”

他将另一张照片复印件贴着桌面滑了过去。

“通往屋顶的门上的挂锁。”

那锁已经打开,却仍挂在锁扣上。

“这把挂锁的钥匙保管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这在家长会上已经说明过了。”

大家都认为,出事那天晚上跑到屋顶上去的人去总务室偷了挂锁钥匙,可是……

“事实上并不是这么回事。”

柏木卓也的遗体被发现后,已经确认过挂锁的钥匙就在总务室的钥匙箱里。

“总务室里的钥匙并未被动用。无论是柏木卓也还是其他人,都没有偷出总务室的钥匙用过之后再偷偷放回去的情况。”

对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而言,都没有返还钥匙的必要。

神原和彦的鼻梁上起了褶皱:“确实如此。那挂锁又是怎样被打开的呢?”

“最终都没有搞明白。文件中的说法是‘用某种方法打开了’,仅此而已。”

也许是认定为自杀事件后,警方觉得没必要对此加以深究了。

“真是马虎。”神原似乎很不高兴,脸色依然苍白,“不过这种挂锁本就是便宜货,到五金店花二百日元就能买一把。”

从照片上看,锁的构造十分简单。

“用的时间也很长了,对此岩崎总务也确认过。”

“旧了,松了,是吗?”

“嗯,所以想打开总能打开的。我觉得这番推测不无道理。”

神原和彦抱起胳膊:“你是说用工具撬开它?那应该会留下痕迹吧?”

健一指着佐佐木警官撰写的报告上的某一段:“没有这样的痕迹。挂锁也没有损坏,现在还是能锁上的。”

“那是用了备用钥匙?”看到辩护人一脸严肃的模样,作为助手的健一不由得笑了。

“笑什么?”

“对不起,我觉得不必这样深究。”

这种挂锁是批量生产的,又很旧、很松……

“其他挂锁的钥匙只要大小差不多,多捅几下也许就能捅开。”

“真的吗?”

“嗯。以前家里遇到过这样的情况。自行车的锁结构也很简单,往往很容易就能打开,所以锁好的自行车也会被偷。”

神原和彦陷入了沉思,脸上的血色开始渐渐恢复了。

“野田,你不觉得这是一条重大线索吗?”

“啊?”

“通往屋顶的挂锁处于想打开就能打开的状态,谁会知道呢?”

“三中的学生都……”说到一半,健一就明白了,“对啊,全体学生都了解通往屋顶的门上了锁,可一般不会知道挂锁有问题啊。”

“是啊。除非有人为了去屋顶事先调查过。”

“拿着相似的钥匙去试过到底能不能打开?”

不,这样会有一个问题。

“柏木在死前一个月内都没来上过学。”

“说不定他在不来上学之前已经试过钥匙了。”

“这个……怎么说呢?”

在此期间并非没有换锁的可能,细心如柏木卓也,又怎么会想不到呢?

“要不然,在开始拒绝上学到坠楼而死这段时间里,柏木曾经来过学校?”

他想知道自己能否登上屋顶,需要什么工具。若果真如此,那他应该来过不止一次。

“我们找找看目击者吧。如果找得到,那这种可能性就会变得很高。”

“可如果有目击者,他们早就自己说出来了吧?”

“目击者也许没有意识到此事的重要性。柏木本就不是全校学生关注的焦点,对吧?”

确实如此,若不是同班,根本不会知道他没来上学,那即使在校内看到他,也不会多想什么。

健一飞快地将之前的讨论写在笔记里。神原翻看着其他几页文件,好像在寻找着什么。

“这里写着柏木的遗体被发现时携带的物品。”

健一探头去看,抢先读了出来:“上衣口袋中,纸巾一包。”

除此之外没别的东西了。

“开挂锁用的工具说不定已经扔掉了。”

估计是个小玩意,越过拦网扔下去,警方很难找到,以后要找估计也很困难。

“租台金属探测器不知道贵不贵。”健一认真地说。

神原和彦笑了出来:“那大可不必。把这些事实和推测向陪审团讲清楚就很管用了。毕竟大出根本不是个事前会去踩点的人。”他开始像演戏似的模仿大出俊次的口吻,“屋顶上那门锁,又怎么样?撬掉它不就完了?井口,你去修理间拿把老虎钳来……”

他学得惟妙惟肖。健一笑道:“说得对。”

血色又回到了神原的脸上,这样就好。

“比起这个,还有一点更重要。那天晚上柏木出门时连自己家的钥匙也没带,这能作为他不打算再回家的证据吗?”健一说。

这应该算是“间接证据”,或者是“旁证”?

“怎么说?”

健一不再深入叙述,又开始翻阅起资料了。他眨了好几次眼睛,大概是意识到自己的眼皮一直在抖吧。

“这些事只有他自己知道。你那边写着那天晚上进入学校的路线吗?”

“有的。”健一翻出对应的部分给他看,“就是这儿。没什么出人意料的东西,只写着‘迟到窗’。”

“迟到窗?”

健一作了说明:“一楼北侧男厕所的窗坏了。我们学校的房子太老,到处都有破损。”

“迟到窗”也属于这一类,由于窗框变了形,月牙形的窗锁已经不中用了,即使扳下去,也卡不住锁扣,看上去好像锁住了,实际上却还开着。只要知道这个窍门,就能自由出人教学楼。

“在三中的学生里,这是一条有名的脱身之道,是高年级学生毕业时会传给低年级学生的信息之一,所以大家都知道。”

如果迟到了想偷偷进来,或者想从学校里溜出去,便可以利用“迟到窗”。

“老师们自然也知道,曾提醒过很多次,还修过那把锁,不过都没什么用。不把整个窗框都换掉是修不好的。”

神原和彦低声问道:“野田你也用过迟到窗吗?”

“我倒没用过。行夫……哦,就是向坂他经常迟到,所以用过那扇窗。”

“向坂挺胖的,他能通过就说明那扇窗尺寸不小。”

“嗯。不过钻窗需要一点窍门。”

“这窍门,柏木知道吗?”

“估计是知道的吧。”点了一下头,健一果断地加了一句,“连我都知道了,柏木怎么可能不知道呢?”

神原稍稍睁大眼睛:“你和柏木不一样吧?柏木可没有向坂这样的朋友。”

这算什么评价?

健一反问道:“柏木在补习班里是怎样的学生?是不是和他在学校时不一样,是有朋友的呢?”

至少有神原吧,健一心想。

“不是不是,”神原和彦不经意地说,“我说的是他在三中的朋友。”

健一感觉他在有意回避。

“存在入校的途径是一条对检方比较有利的信息。也许大出会是利用‘迟到窗’的老手吧?”神原说道。

“嗯,是啊。”

健一耐不住教室里的闷热,站起身打开了窗户,裹挟着校园内尘埃的风立刻涌进来,把文件吹得哗哗作响。神原用手按住纸,继续翻阅着。

简直像真的一样。健一心想。

像真的什么?翻阅搜查资料的辩护人,还是暑假里热衷于课外活动的初中生?

待了不到一小时后,他们离开了那间空教室。要点几乎都记在脑子里了,健一还把重要事项一条条列了出来,今后恐怕还要反复查看。因为这些都是最基本的事实。

出了学校的正门,行走一段路后,神原和彦停下了脚步。

“野田。”他打开书包,拿出一个薄薄的信封递给野田健一,“这个你看一下吧。”

心存疑惑的健一老老实实地接了过来。他刚要打开信封,又被神原制止了。

“还是回家后看吧。”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里面是关于我亲生父母那起事件的报道,以及说明我是神原家养子的资料。”

“哎?”健一愣住了。

“我也给了大出。”

这是为了取得他的信任。

“如果他认为我说的关于我父母的事是假的,那就不好了。不要让他以为我在故弄玄虚,编造我父亲也有暴力倾向的谎言。”

这种情况,健一从未考虑过。这是为什么呢?

看你的眼睛就知道了。

“如果我不接受,你会不会觉得心里很不踏实?”

“你还是看一下比较好。”

“好的。”健一将信封放进书包,“大出也把这个拿回家了?”

“他呀,”神原和彦很少见地撅起了嘴巴,像个幼儿园的小孩,“稍微看了看,就说‘我才不要这种东西呢’。”

健一瞪了一下眼睛随即笑了起来。他觉得很开心。

“有这么好笑吗?”

“对不起。这很像大出的风格。”

你已经取得了大出的信任。健一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

这也说明大出俊次很看重这次校内审判。除了神原和彦,他没有可以如此信赖的人。

“那我就回家开列证人名单了。如果你想到要加上什么人,就打电话给我。”野田健一说。

“明白。我回家再看一遍《新闻探秘》。剪报已经做好了。至于家长说明会的会议记录,北尾老师说他会想办法弄来的。”

两人在前方的路口处分了手。

回家后,健一犹豫了很长一段时间。他把神原给他的信封放在自己房间的桌子上,并在桌前不停地来回踱步。

最后,他还是打开信封,看了起来。

信封中都是报纸和杂志上的报道。报纸显然并未重视这起事件,连杀人犯和他妻子的照片都没有。杂志上的报道内容比较详细一些,却并没有深入分析事件本身,文章的重点似乎是酒精依赖症及其最新疗法。

杂志的报道中刊载着照片。

成为养子之前,和彦姓“高桥”,父母的名字分别是“博”和“朝子”,两人去世时都只有三十五岁。

我们的辩护人和他母亲长得真像。

高桥朝子很漂亮。至于髙桥博,就像他那普通的姓名一样,是个到哪儿都会遇上的普通人,连职业也是最普通的“公司职员”。

健一粗略看了一下户籍副本,确认了神原和彦的养子身份。他这才觉得,这一切确实应该仔细确认。随后,他将文件全部塞回信封,用透明胶带封了口,放回书包里,明天见到神原后就还给他。

接着,健一便开始开列证人名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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