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近在眼前。城东第三中学的体育馆内,三年级的学生们正举行集会。他们按照二年级时的分班,围成圈子坐在地板上。

“是吗?”凉子毅然反问,“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去世了,本该跟我们一起毕业的两人就这样死掉了。如果我们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写一些‘中学生活非常充实快乐’的虚假文章,再编成文集,又有什么意义呢?”

每年的这个时期,初三学生在体育馆商量毕业创作,已是本校的例行活动了。毕业创作本身从很早以前就开始了,但像现在这样,以初二时的班级为单位,在暑假前的某天利用放学时间集中到体育馆里商量选题,还是从距今十年前的那届初三开始的。

需要讨论的不是“做什么”,而是“选什么为题”。毕业创作的形式早就定了型,那就是“文集”。学生们正为升学考试忙得不可开交,哪有工夫去做什么劳神费时的玩意呢?所以一般而言,文集会走《追忆》《未来的梦想》之类比较好糊弄的路子,只要四个班级的选题不冲突就行。老师们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学生们对此心知肚明。

也正因如此,集会毫无紧张感可言。作为监督,二年级时的班主任会站在一旁观看,但考虑到只有尊重学生的自主性,毕业创作才会有意义,他们也不会指手画脚。闲睱时,学生们还会趁机和升上三年级后分开了的老同学叙叙旧,或者说说从各自班里听到的传闻,基本是将这场集会当作放松的机会来享受。体育馆里没有空调,有些学生因此昏昏欲睡起来。

“过来。”高木老师拖着凉子就要向体育馆的大门口走去。

只有一个班级——去年的二年级一班是例外。

“刚才我着到情绪失控的高木老师意图再次殴打藤野,便上前抓住了老师的胳膊,极力阻止她的暴力行为。高木老师的肩膀或手臂可能会因此受伤,可这毕竟是我在别无他法的紧急情况下作出的反应。校长,您能够认同这样的解释吗?”

班长藤野凉子站在圈子的边缘。她表情严肃,似乎有点晕场,嘴角微微抽搐。

同学们第一次看到藤野凉子脸上露出这样的表情,这让他们顿感几分紧张,又有些困惑。

作为主持人的凉子说明此次集会的宗旨后,并没有像其他班级的班长那样催促大家发表意见。“我有一个提议。”她继续声明道,“我想大家还记得井口和桥田打架,使井口身受重伤的事件吧?”

一个女孩的哭喊撕开了会场中的沉寂:“太过分了!”

“你还打算干下去吗?”

是这样的,对吧?像是为了征求同意似的,凉子看了好几位同学的眼睛。可对方有的点头,有的歪头,还有的佯装不知,不同的反应造成的波动扩散至他们四周。说什么呢?有这么回事吗?

“当时这个班的同学并非全部在场。不过,听了那时大家的谈话,我知道在这个班里有人和我拥有同样的感受,我十分欣慰。”

这话说得太不着边际了,凉子不由得笑了出来。

“这种感受……”

旧二年级一班的圈子之外、凉子的对面,站着高木老师。这位平时一脸严肃的女教师,现在正不解地皱起眉头。高木老师怎么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优等生凉子呢?简直是难以置信。坐在凉子脚边的仓田真理子十分惊讶,不断地眨巴着眼睛。

凉子也看得懂高木老师的表情。虽然她早有心理准备,知道这位老师不会给她好脸色看,可老师的眉毛形成的角度还是有点吓人。

必须在她干涉之前,将要说的话全部说出来。凉子急促地吸了口气,继续说:“这种感受就像是——我们对那些乱七八糟的破事已经受够了。什么是真实的?谁在撒谎?有没有事情被隐瞒了?没有一点是清晰明确的。就在传闻和猜测满天飞时,这个班里一会儿有人死去,一会儿有人受伤。我们已经受够了,再也不想这样下去了。”

不出所料,凉子话音未落,高木老师尖锐的嗓音便响了起来:“藤野同学,你是主持人,不能只顾自己演说,要听取大家的意见,开始讨论。”

这声音仿佛一个信号,同学们全都行动起来,将凉子团团围住。高木老师不顾一切地要将凉子拉到人群之外,凉子则动用全身的力气拼命反抗。真理子扑到凉子的身边帮她一同抵抗,还有几个学生想插到凉子和高木老师中间去。高木老师用变调的高嗓门叫喊着:“你们想干什么!快点坐好!”

我会输给你吗?

“是拉扯的时候擦伤的吧?”

“请到此为止,因为你是主持人。”高木老师冷冷地说着,表示并不接受凉子的反驳。她环视坐在脚边的学生们。“你们别只让藤野一个人演说,要提出自己的意见。这可是你们自己的毕业创作。”

全班同学一个个都缩起了脖子。有人看着凉子,也有人看着高木老师;有人低头讪笑,有人用胳膊肘捅身旁的同学;有人津津有味地研究鞋子上的图案;也有人默不作声地抱紧自己的膝盖。

是啊,是又怎么样?凉子心想。你们呢?你们那时不也在图书馆外面一起讨论的吗?现在怎么都装模作样起来了?是害怕高木老师,还是觉得麻烦?真理子可比你们强多了。

讨论刚刚开始。每个圈子中间都站着班长,一边环视着同学们的脸,一边向大家说明集会的宗旨,并询问有何意见。没人举手。哈欠声此起彼伏,真是一派悠闲而无聊的风景。

“我的确是主持人,可总得讲完自己的意见吧?”凉子问她的伙伴们。大家全都低下了头,就像被风吹过的麦地一般。

是啊,大家只是偶然成为了同班同学,并不是什么伙伴。

高木老师不给对方喘息的机会,立刻乘胜追击:“再磨磨蹭蹭的话,别的班级都要结束了。”

其他三个班级欢声笑语不断,担任主持人的班长们也都很放松。除去闷热带来的慵懒,大家脸上都无忧无虑的。

凉子的心脏又“噗通”猛跳了一下。失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冲到她的脚边。

“没有人要发表意见吗?”

高木老师的话语如鞭子般抽在所有人的身上。低着头的学生中有人皱起了眉,还有几个在小声咋舌,小心翼翼地不让老师听到。

这时,旧二年级一班的圈子里有人举手了。

“那天放学回家途中,我们班同学自然而然地聚在了一起,说了很多话。”

野田健一说话了。他弯着腰,塌着右肩,屈着膝盖,姿势难看不说,连说出的话都是有气无力的。尽管如此,他还是开了口:“藤野同学,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当有勇气的人同时拥有智慧,

有智慧的人有同时拥有勇气之时,

我们才能感受到人类的进步。

而过去的我们,总是将别的事物视作人类的进步。

——埃里希·凯斯特纳《飞翔的教室》

“呃,就像刚才藤野同学说的那样,那天大家在回家路上聚会时,我也在场。”语气并不坚定,眼神也游移不定。可他仍然结结巴巴地继续说,“而且,我和藤野同学有着相同的感受。这样的事已经受够了,我们都想知道真相,才会这么说。井口弄伤了桥田……”

“喂,说反了。”他身旁的一个男生大声插了一句,“是桥田把井口从窗户推下去的。”

哄堂大笑。

野田健一的脸瞬间变得通红,鼻子也油光光地亮了起来。

凉子朝他看去。四目相对之时,凉子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鼓励。

“我如果说了什么,是不是会坏事呢,高木老师?”她像是把每个字都嚼过后再吐出来似的,一字一顿地反问道。

“不是早就被贴上了吗?”一个很高的女声冒了出来,又引发一阵哄堂大笑。野田健一沉下腰,似乎马上要坐下去了。

“当时我也在场。”说话的是向坂行夫。他慢慢站起身,但跟野田健一一样弯着腰。“真是那样的。小健……野田说的一点没错。当时我们谈得非常热闹,所以藤野没有说错。”

“嗯。”仓田真理子也开口了,她仍然揪着凉子的裙摆,“小凉,你说吧。”

听了真理子的话,好几个女生条件反射似的露出了不耐烦的表情,像是在说:又来了,藤野凉子的跟屁虫,一搭一档的。

“没能照顾好这个班级。”

“可是,刚才高木老师的行为不属于这种情况。藤野既不想伤害自己也不想伤害他人,更别说伤害高木老师了。即使她有些情绪激动,也只是在发表自己的意见罢了。无论她的意见多么不中听,高木老师也绝不该动用暴力来制止。”

“然后,呃……”野田健一满头大汗地接着说,“我很担心今后会如何发展。如果桥田和井口的事再闹到电视上去,我们城东三中不就要被贴上‘坏学校’的标签了吗?”

“我不认为这个主题适合于毕业创作。”高木老师说道。

高木老师已经变成了“不痛快”的化身。她的眼里燃烧着怒火,直勾勾地瞪着凉子。凉子觉得,她的眼神传达出的,已经不是教师对胡言乱语的学生的责备,而是对背信弃义的同谋的谴责。

像你这样的学生,怎么会说出这种话?你只要乖乖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就能毫无障碍地升入你的志愿学校。你和学校有着共同的利害关系,应该最乐于配合学校才对。

代理校长冈野并不接受这番抗议:“让她稍稍冷静一下吧。”

“没事,听得懂。你的意思我们都懂。”另一个女生说着,朝两旁的同学笑了笑,仿佛在和朋友说笑。

面对公然的反击,高木老师猝不及防,愣了一下。全班同学都大吃一惊。优等生藤野凉子竟然顶撞高木老师!

“诚、诚然,对已故学生的哀悼自然很重要……”

像是为了避开凉子的凌厉攻击,高木老师故意在嘴角边露出一丝笑意。可凉子毫不留情地拦住了她的话头:“选择这个主题,可不仅仅是为了寄托哀思。我觉得柏木和浅井不希望这样。”

凉子也扫视着自己的伙伴们。她并不想寻求援助,只想获取认同。气不气人?高木老师的话太不讲理了,全然不分青红皂白。一口一个“你们自己的”,如果她真这么想,难道不该好好听一听我们的真实感受吗?

“这种漂亮话我们听得够多了,老师。”

漂亮话?高木老师瞪大眼睛,同学们也都呆住了。

“小、小、小凉啊。”重新抓住了凉子的裙摆后,真理子硬邦邦地站起身来,“不、不行啊。我们怎么能行呢?”

“那两个人已经死了。”她继续说笤。

不能停。一定要说下去。对手不是高木老师一个人,而足旧二年级一班的全体同学。

是的,你说的一点没错。

要说出下面的话,必须重新从内心深处鼓起勇气。凉子的身子颤抖了一下。

“还是被什么人杀死的?”

“井上,”凉子小声问道,“你就是为了确认这个,才特意跟来的吗?”

高木老师惨叫般的斥责声,一直传到体育馆宽广的天花板,引发一阵回响。

其他班级的学生以及他们的监督老师全都吃了一惊,纷纷朝这边看来。凉子抿紧嘴唇,直面高木老师。她早就下了坚定的决心,一步也不想后退。

她与父母作了充分沟通。自己到底想做什么?为何要这么做?为了获得父母的理解,她使出浑身解数拼命作了解释。父母都很惊讶,双双予以反对。工作所迫过着没有规律的生活的父亲,为此还特意抽出时间回家。父母开始只打算对凉子说教几句,让她打消这个念头,后来反倒被凉子说服了。

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都死了。我可不想若无其事地毕业了事。以柏木卓也的死为起点,浅井松子的死为后续,笼罩着城东三中三年级学生的这幕悬疑剧仍在上演。结局将会如何,我们全然不知。这种情况下,我怎能说出这样的话:这有什么关系?我不感兴趣。不管电视台如何炒作、揭发,反正我什么都没做,和我无关。

我无法做到满不在乎、无动于衷!

同学们像着了魔似的听着凉子滔滔不绝的演说,高木老师不知在什么时候悄无声息地沿着圈子的外侧绕到了凉子身边。她伸手搂住凉子的肩膀拉向自己怀中。

“我们一直被悬在空中,没有着落。电视节目播出后,我们被卷入是非,却对事实真相一无所知。对此大家就没有半点不满吗?反正我无法接受!”

凉子也高声叫喊着,一点也不输给高木老师。体育馆里全都安静了下来,只有藤野凉子一个人在发声。

“虽然无法接受,但多说几句恐怕会惹上更大的麻烦,只能沉默下去。我以前只考虑到自己是个初中生,一切都交给父母和学校就行。可结果如何?举报信的事没解决

,浅井松子倒死了,井口和桥田也卷了进去,事情却还没结束。大出家又着了火,大家都知道了吧?那很可能是人为纵火啊!火灾前曾有人打‘要你命’之类的恐吓电话到大出家,大出的父亲在电视里说过,大家部看到的吧?”

“我是认真思考过才向大家……”

该节目的报道风格和《新闻探秘》截然相反,将大出俊次说成一个蒙受不白之冤,陷入无法上学的困境的初三学生。父亲大出胜将恐吓电话与火灾直接挂钩的证言在节目中反复出现,而他说到老母亲被活活烧死时,更是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笼罩着城东第三中学的迷雾依然很浓,真相尚在黑暗之中。”

即使加上这段言不由衷的解说词,节目内容也明显站在了大出家那一边。凉子的父亲当时就说,这次他们走得可真够远的。其他电视台的新闻节目都没有为这起火灾大做文章,各种报纸也只是在社会版的角落里写上一段“城东区住宅起火一人死亡”的报道,不要说“纵火”,连“起火原因不明”这句话都没写上,顶多有一家报社加了句“城东消防署正在调查起火原因”。

“恐吓电话还没取证,火灾原因也尚不清晰。在这种情况下放任大出胜说出这样的话,简直跟发令枪没响就抢跑似的。这应该是故意为之吧?”

“故意为之?”

“就是针对茂木记者在《新闻探秘》上的抢跑所作的道歉。这样一来,HBS电视台让双方都得到了发表机会,公平对待了嘛。”

在升上初三的这段时间里,这个班级少了三个人。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死了,三宅树理则仍然不来上学。班主任森内惠美子也辞了职。因此,站在这个圈子旁担任监督的是当时的年级主任高木老师。

“那就不知道了,不过有这种可能性。”

“那么,茂木记者来采访我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是说被上头制止了吗?”

“啊,是啊。”

“正在对着干吧?他不会安分守己的。”

是的,茂木记者是不会撒手的。HBS的如意算盘,是让大出胜在别的节目里畅所欲言以取得平衡,并借此从这起事件中全身而退。可茂木记者哪会吃这一套。

“所以,正因为这样,”凉子提高嗓门,“才必须搞明白,是谁在大出家里放的火,是来历不明的纵火犯?那通恐吓电话只是个恶作剧,还是大出的父亲在撒谎?之前就有人怀疑大出杀死了柏木。浅井死后,他也受到过怀疑。这次他家发生火灾,难道跟这些怀疑毫无关系,只是个不幸的偶然吗?大家对此是怎么想的呢?”

惊愕、迷惑与不安卷起一阵喧闹,而此时,仓田真理子却说出了一句偏离重点的话:“不是吧,是因为你是班长的缘故吧?”

“藤野同学,你冷静一下。你现在非常混乱。”

凉子扭动身子,从高木老师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我很冷静,一点也不混乱。”

高木老师眼里依然透着怒视叛徒的神情,并对此毫不隐藏。光是嘴上说得委婉又有什么用呢?

高木老师气得脸都歪了,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井上康夫一松手,她的胳膊便无力地垂了下来。

大家终于活跃起来,面面相觑,交头接耳。

“责任?什么责任?”

她环视一周抱膝而坐的同学们。话尾的声音稍稍发颤,这种情况对藤野凉子而言也是第一次。

这场采访正好在昨晚HBS的新闻节目里作为“专题”播出,还简要地将发生“纵火案”之前的事件经过梳理了一遍。

高木老师哆嗦了一下,仍执意要搂住凉子。“没人这样说。你还是先冷静一下吧。”

“最初,也就是那封举报信还没出现时,连柏木的父母都认为他是自杀的,警方调査也得出了同样的结果,因为没有疑点。”

“大出家发生火灾后不久,制作《新闻探秘》的那个茂木记者就来找我,向我打听情况。”

没等震惊的波涛在学生中扩散开,高木老师已抢先插到凉子与大伙儿中间。这次,她用双手抓住凉子的肩膀,一边奋力摇晃一边大声责问道:“你说了什么?快说!你都跟那记者说了些什么?”

冈野像是受过特别训练似的——其实是每天早晨起床后在盥洗室里练习的结果一一深深鞠了一个躬,头快要碰到膝盖了。他看了看邦子和凉子,小声答应道:“既然这样,那就请便吧。”

你却叛变了!

“藤野同学。”一名男生喊了她的名字。鸦雀无声的圈子里,副班长井上康夫站了起来。因为凉子的存在,他在一班总是显得无足轻重,对班干部的工作也从不感兴趣。迄今为止的一系列骚动中,他一直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事实上,他是个头脑明晰、逻辑性很强的学生。

来了。凉子的心脏“噗通”猛跳了一下。她是个不习惯被老师批评的优等生。高木老师的斥责激发出了她的反感情绪。这种强烈的反感还伴随着愤怒,凉子自己都感到震惊。

“嗯。”凉子推开高木老师,上前几步。高木老师则摇摇晃晃地后退几步。

井上康夫问大家:“还有其他同学在火灾后接受过采访吗?”

毫无反应。

“那人还没有罢休,”凉子继续说,“不愿意接受眼下的一切。今后,我们学校……不,”她重重地摇了摇头,“是我们,还会被大众传说、书写、猜测、想象,还不会获得任何确切的信息,因为他们都认为我们不必知晓。”

高木老师想说些什么,却注意到全班同学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凉子身上,便将目光转向别处。

“对于这一点,我已经忍无可忍,简直感到愤怒。”

本想用更响亮的声音来说这句话,却不知怎么的带着哀叹的口吻。我的斗志如此昂扬,可膝盖为什么在发抖呢?

“藤野同学,你想做什么?”井上康夫问道。他问得很认真,听上去像是察觉到了问题的答案。你真是这么想的吗?你真的想这么做吗?“听你的意思,似乎不只是要把同学们的感想编成文集。”

高木老师颇感意外,瞪大了眼睛。举手的学生没等老师点名就站起了身——确切地说是半站着。众目睽睽之下,他吓得弯腰曲背,根本站不直。

横下心来,纵身一跃。此刻的凉子正处于这样的状态。

“我们要揪出真相!”稍稍有点目眩,很多目瞪口呆的脸在眼前晃动,“就由我们自己来调査。”

你赢了。凉子似乎能听到类似的调侃。

“当真的吗?”有人嘟囔着。

“高木老师,你在干吗?”他的话音和眼神一样冰凉彻骨,“你不觉得这样太不成体统了吗?”

保持站立的井上康夫轻轻点了点头:“仓田说得有理。我们无法逮捕纵火犯,还是交给警察和消防署的好。”

凉子吐出一口气,又深深吸气后微笑道:“不是的。我没说要去调查火灾。”

“那又要调查什么呢?”

“最根本的事件,也就是柏木的事件。”

他是怎么死的?

“嗯。”

“以我个人而言,‘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有点言过其实。”井上康夫拦住代理校长的话头,在对方面前大模大样地抱起胳膊,倒未必是摆架子,可能只是为了不让自己的胳膊碰到身旁的凉子,“在事出紧急或别无他法的情况下采用暴力与体罚行为,也是教师教育学生的手段之一,是能够认可的。例如,当体罚对象的行为威胁到自身或其他学生的生命安全,必须立即制止时,或者在教师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并作出正当防卫时。”

“后來不断有不自然的事态发生,一來二去,便造成了如今的局面。但一切的原点还是在于柏木的死。他到底是怎么死的?如果真是自杀,那到底是出于什么原因呢?”

井上康夫接过话头,替凉子说了下去:“如果是他杀,那凶手又是谁?举报信的内容是否属实?”

有两拨女生正交头接耳嘀咕得起劲,凉子瞟了她们一眼,她们便一下子分开了。

“小凉。”真理子揪住了凉子的裙子下摆不知道她是在忠告凉子“别说了”,还是鼓励凉子“加油啊”。

这是真理子常犯的毛病,可凉子此时觉得,说不定真是如此呢?

若事实正是如此,那现在应该摆出点班长的架势才行。

井上康夫两手抱胸,对着半空装模作样地说道:“就是说,要追根溯源,对吧?”他扫视着同学们,“怎么样?这是我们班长的提议。是赞成还是反对,要不要举手表决?”

“慢着!”一个走了调的高音响了起来。

是高木老师。她脸色苍白,眼眉倒竖,猛地抓住凉子的胳膊,用力往后一拖。突然遭此袭击,凉子差点摔倒。“老师!”

“哦。打的是哪边的脸?”

“这是干什么!我们正在讨论呢!”

面对俯身抵抗的凉子,高木老师使出了全身的力气,而且这次抓住的不是凉子的胳膊,而是她的衣领。

“这根本不是什么讨论。你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道。”凉子摇了摇头,紧紧咬住的嘴唇颤抖起来,“还没有听取大家的意见,高木老师就发了火……”

高木老师怒火中烧。

“闭嘴!”一个耳光扇了过去。

时间似乎停滞了一瞬。脸上挨了打的凉子感到难以置信,连高木老师似乎都无法相信自己做出的行为。她直愣愣地看看凉子,又看看自己的手,像是在确认掌中留下的印痕。

“嗯,说了。”

唾沬星子喷到凉子的脸上。凉子两脚用力,拼命站定身躯。

她想拨开学生们,却反被推得摇摇晃晃。

“高木老师,请你放开藤野。”

“老师,你太过分了,不许使用暴力!”

“你们在搞什么?”楠山老师跑了过来,动手拉开与凉子僵持不下的高木老师和周围的学生。别的班级的人群也散了架,半数的学生都站了起来,起哄声此起彼伏:哎呀!真来劲啊!

“什么怎么说?”

高木老师再次伸手去打凉子,可这次她的手臂被人自后方一把抓住。是井上副班长,他为了制住高木老师,将她的手臂往后拧。

“给我看看……嗯,真的裂开了。还真下得了手啊。”邦子从齿缝中挤出声音,“你是按照跟爸爸妈妈商量好的那样说的吧?”

对此,正在拉开学生的楠山老师也看得目瞪口呆。

接着又轮到凉子:“如果举报信的内容并非离实,那这封信为什么会出现呢?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大家没说出来。我也收到过一封举报信,是寄到我家的,也许是因为我父亲是警察。”

“这是暴力行为。”藤野凉子用颤抖的声音向大家说道。她细细品味在口中不断扩散开的血的味道,郑重地宣告:“我受到了高木老师的体罚,在此表示强烈抗议。”

“啊?这是我的责任吗?难道柏木和浅井是因我而死的吗?”

“你妈妈马上就来了,等她到了,再跟我们说明今天的事吧。”打着端正的领带、头发梳理服帖的冈野将椅子拉出一点,朝凉子探出身子,“不论事情原委如何,高木老师对你动用暴力这一点确实令人遗憾。”

“高木老师为什么不在这里?她可是当事人。”坐在凉子身边的井上康夫问道,既不咄咄逼人,也不怒气冲冲,语气中的冰冷感比之前收敛不少。

“你感到了自己作为班长的责任,对此我非常理解。”

对于这番恳切的回答,井上康夫依然平静地回应:“好吧,那的确很有必要。”

尾崎老师低下头,掩藏起脸上的笑意。

估计现在高木老师要比你慌张得多。

凉子推开高木老师伸来的手臂,重新转向旧二年级一班的同学。

藤野凉子坐在校长室,用湿毛巾捂住被高木老师打过的脸。凉子的对面坐着代理校长冈野和保健老师尾崎。尾崎老师检查了凉子的伤势,马上恢复到平时一贯的温和神态。冈野表面上很平静,可他的脸色有些发白。

“藤野同学,请不要胡言乱语!”

井上康夫滔滔不绝地阐述起来,冈野瞪大了眼睛,尾崎老师则已然无法掩藏脸上的笑意。

她那细长的手指“嘎嘣嘎嘣”直响——其实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带有这样的气势罢了。

一刀两断,干净利落。

凉子飞快地朝母亲走去。看到母亲后,凉子鼻子一酸,马上要哭出来,但她咬紧牙关强忍住了。

代理校长冈野尚未作出回答,便有敲门声传来,藤野邦子的脸从门口探了进来。两位教师立刻站起身。凉子注意到,有极短的一瞬间,

冈野的脸上现出松了一口气的神情。或许他觉得,只要能从井上康夫的诘问中脱身,宁可马上与受体罚学生的家长见面。

“人的生命只有一次,当然……”

井上康夫毫不含糊地回答:“对我而言这很重要。况且作为副班长,我负有事后向旧二年级一班的同学汇报处理结果的责任。”

到底哪一方面更重要,谁也弄不明白。不过,井上康夫就是这样的人,凡事只要道理上说不通就觉得别扭。他不喜欢感情用事,十分看重自己的责任和义务。知道对方有过错或不能自圆其说,他便绝不肯轻易放过,哪怕这个“对方”身为校长。

“我是藤野凉子的母亲。”邦子站在门边,恭敬地鞠躬行礼。她出了不少汗,估计是从事务所里急匆匆赶来的。

“请进,请进。”

邦子却拦住了催促她进门的代理校长冈野。

“对不起,老师。请让我先和女儿说几句话。”

“这个嘛,可是……”

“只要五分钟,三分钟也行。就在外面走廊上说。拜托了。”

全体沉默。在向坂行夫的催促下,野田健一也坐了下来。刚才还在嬉闹着的女生们,脸上也不见了笑容。

“你说的,是真的吗?”他问道。他的脑袋一动,鼻梁上架着的银边眼镜闪出一道冷光。

将凉子带到走廊上,关上门后,邦子说:“你说了吗?”

“没有。她没头没脑地拦着我,我很生气。”

“怎么样?大伙同意吗?”

“关于毕业创作,”凉子调整呼吸,说了下去,“从柏木去世到现在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想我们的毕业创作,就以我们对这些事情的体验和思考为主题好了。其中也包括电视节目的影响,曾接受过采访的人请毫无保留地写出来。每个人当时是怎么想的,现在又是怎么想的,都可以写。我们来制作这样一本文集,好不好?”

凉子说自己挨了高木老师的耳光。邦子的眼底冒出了火。

如大海退潮一般,同学们纷纷倒吸一口凉气。

“这边。”凉子将脸凑了上去,母亲用手指轻轻抚摸了一下。

“嘴巴里好像裂开了。”

凉子甩掉了高木老师的胳膊。两人的距离相当近,她甚至能看到高木老师充血的眼底,仿佛能听到血液冲上脑门的声音。

“真的非常抱歉。无论出于何种理由,教师对学生的体罚行为都是不允许的……”

“没有得罪高木老师吧?”

凉子一口气没接上,停顿了片刻。眼角边有眼泪在上涌,她使劲忍住了。

“你没有动手打她吧?”

“没有。”凉子注视着母亲,“只是在她用力拖我时回推了她几把。”

“别的地方没有受伤吧?”

凉子露出膝盖,那里有一点擦伤,尾崎老师已经帮忙消了毒。

“是大出的父亲提出这样的要求的吗?”

“嗯。”

邦子从鼻子里喷出灼热的气息:“怎么说?”

一九九一年七月二十日。

凉子的热忱和激情最终打动了父母。他们跟凉子一起商量起实际方案。

凉子屏住了呼吸。

今天的行动都是和父母一起反复探讨、反复演练过的,她早就作好了心理准备。所以事到如今也不用多说什么了。

“一定要干下去。我的决心毫无改变。”

“哦。”邦子又重重喷出一股鼻息,“明白了。既然这样……”

“作为主持人,我阐述一下自己的意见没什么问题吧?”凉子反击道。声音还是有点发颤,但不是因为紧张。

“剩下的事,就交给妈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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