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井松子死后一星期,四月三十日星期五的早晨,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里举行全校大会。学生们并没有看到他们早已熟悉的情景:西装下穿着手织毛衣的津崎校长吃力地登上讲台的模样。

取而代之的是副校长冈野。他正站在以前津崎校长的位置上。

大部分学生并未对眼前的新景象感到惊奇。因为松子死后不久,有一种说法就传得沸沸扬扬了:豆狸津崎被开除只是个时间问题。这几天,学校里也没看到过津崎校长的身影。有人在暗地里不无刻薄地嘀咕:亏他还赖了一个星期。

然而,让学生们大感震惊的是,代理校长冈野公布,今天下午三点将在第二视听教室举行记者会。大家立刻交头接耳地议论起来。记者会?电视台的人要来?还有报社的?哪家杂志社会派人来?

“大家都很清楚,自去年年底以来,本校发生了一连串不幸的事件。”

代理校长冈野的个头要比津崎校长髙出十公分,体重倒要轻上十公斤。他往讲台上一站,要比津崎校长神气许多。为了让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楚,冈野用平稳的语调,一句一顿口齿清晰地阐述着。如果说演讲时总是慌慌张张地擦汗的豆狸像个小丑,那这位简直是意气风发的舞台演员。

“按理说,这些都是学校内部的事务,无论出现怎样的疑点,都应该在学校内部解决。然而,由于我们教职员的判断失误,导致外部媒体的轻率介人,使事态变得愈发混乱。实在非常对不起大家。”

说到这里,冈野停了下来,扫视一遍全体学生,足足花了十秒。

“召开正式的记者会,不为别的,就是为了解除某个充满偏见的电视节目在社会上造成的对本校的误解。我认为当务之急就是尽快恢复校内的平静,让大家能毫无顾虑地上课。”

为了筹备记者会,今天只上上午的课,课外活动全部中止,放学后请大家尽快离校。用平淡的语气布置完事务性工作后,冈野又说:“在这个时刻,大家一起来高唱校歌吧。”

在突如其来的校歌齐唱后,全校大会结束了。

佐佐木礼子通过区有线电视观看了城东三中的记者会,在少年课刑警办公室的一个角落,孤零零一个人。

出席记者会的记者不像预想的那么多。第二视听教室里,许多椅子都空着。第一排坐着六七个记者,看起来一点都不紧张。其中有名女记者礼子认识,她来自某教育杂志,是个釆访写稿都很认真的人。在大多穿着与教室不太相称的西装的记者中,她那身明快的套装相当显眼。

中心电视台来的只有《新闻探秘》节目的主办方HBS。其他电视台并不太看重城东三中的题材。估计大家都认定这是《新闻探秘》,或者说茂木记者操之过急犯下的错误。导致浅井松子死亡的交通事故,如果与柏木卓也的死区分开,并加以冷静考虑,完全可能只是个不幸的偶然。

由于这是个同行失手、趁虚攻击的好机会,在没有其他特大新闻的情况下,也可以拿来大做文章。但现在时机还不成熟。国会正在追究执政党议员的贪污受贿问题,昨天下午东京都内又发生了袭击运钞车的案件,还死了人。还有别的杀人事件发生。对电视台而言,题材有的是,何必在模棱两可的“学校欺凌事件”上纠缠不清呢?

可是,看着电视画面,礼子皱起了眉头。茂木记者没來。

这又该如何解释?是他的上司终于止住了他的恣意妄为,还是出于什么目的故意不现身呢?他想表现“校方的说词都是敷衍搪塞,不听也罢”的姿态吗?

用做工精良的西装包装自己的冈野风度翩翩,口才极佳。可看到稀稀落落的记者,他又会作何感想?从他的脸上似乎看不出来。是胸有成竹吗?他表情庄重,语调平稳。

他先笼统地梳理了所有的事件。去年圣诞夜柏木卓也的“自杀”并无任何值得怀疑的迹象;指认谋杀的举报信只是一封可疑的匿名信;城东三中和城东警察署没有找出寄信人,却已得出结论,这只是一场严重的恶作剧。

看到这里,礼子不由得发出一声惊叹。那封举报信已经降级成“可疑的匿名信”了?先不论城东三中,我们警察署有谁作出过这样的结论?

她朝课长的座位瞟了一眼。课长带着庄田刚刚离开,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说明告一段落后,代理校长冈野带着更为沉痛的表情,宣布为了对事件为正常的教学秩序带来的混乱负责,校长津崎正男已经辞职,由冈野出任代理校长。

对辞职一事,津崎校长前天傍晚亲自打电话告诉了礼子。他的声音悲凉至极,礼子一时想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

电话里,津崎校长大致说明了冈野副校长担任代理校长后,将会如何收拾事态。不追究举报人也是措施的一环。

“怎么收拾呢?”礼子问道,“已经发展到这般地步了。”

“对他来说或许很简单。”津崎校长带着淡淡的苦笑回答道。

原来如此,降级成匿名信,再干脆地扔掉就行。

代理校长冈野是带着笔记本出席记者会的,可目前为止他的目光从未落在上面,一直是仰着脸说话的。

“匿名信方面,已故的柏木卓也当时的班主任森内将收到的匿名信撕毁后丟弃,也是确有其事。”

礼子又发出了一声惊呼。就这么处理了?事到如今,森内惠美子承认丢弃举报信了?津崎校长在电话里可没有提到过。

“森内老师读了匿名信,认为内容荒诞不经,就自作主张将其撕毁丢弃。但是,不向上层汇报擅自处理这封信件,无疑是招人非议的轻率做法。事后出于悔恨,森内老师没有尽早坦诚汇报,更加重了校内的混乱局面,这也是毋庸辩驳的事实。与教育委员会商量后,决定对森内老师作三个月停职处分,森内老师本人也提出了辞职申请。鉴于森内老师年纪尚轻,经验不足,又十分受学生的喜爱和信赖,我和其他教师挽留了她,希望她仍能留在本校,努力从事教育工作。”

这相当于一桩交易:不开除你,但你得承认。毁弃举报信并没有错,因为那不过是一封内容荒诞的匿名信。可问题在于,你得和校方商量后再处理。森内老师,这事就这么办吧。

所谓成年人的解决方式。礼子叹了一口气。

要使这一手,津崎校长也不会做不到。他不可能没想到吧?可这么做,根本过不了他自己这一关。他会觉得森内老师不是这样的人,对举报信也不可能视而不见。

礼子心底涌出深深的罪恶感,这令她心如刀绞。如果我不提出那个多此一举的建议,退在一旁不再插手分外事,或者尽快从三宅树理口中问出举报信的真相,那么事态绝不会发展到如此地步。

津崎校长交了霉运,而礼子负有让霉运钻空子的责任。

电视画面中,冈野干咳一声,继续说:“正像大家知道的那样,被森内老师毁弃的匿名信经过一番周折,竟寄到了电视台,从而引发了此次风波。这令人十分遗憾。作为学校的管理者,津崎前校长和我在接受影响力强大的电视台采访时,虽然尽可能理淸了错综复杂的事实关系,解释了众多误解,并要求节目组放弃节目的制作,却仍有无能为力之处,导致基于不实信息和猜测的电视节目的公开播出,为众多学生及家长带来冲击。真是惭愧,非常抱歉。”

说完,冈野站起身,深深鞠了一躬。坐在他身边的年级主任们也跟着起身行礼。

镜头稍稍拉远,可以看到会场边上站着几名身穿西服的男子,都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是来旁观的教育委员会的人吧。他们不入席,是为了表明这些倒霉事件和自己无关吧。

“尤其是……”冈野仿佛突然说不出话了,紧紧地皱起了眉头,“扰乱了柏木的双亲失去爱子后深陷悲痛的心,更是无论如何致歉都于事无补。对于受牵连的本校学生也是如此。在以无聊的恶作剧为依据制成的节目中,他们几乎被视作杀人嫌犯,并通过媒体大肆传播。我们也会对他们的家人传达最诚挚的歉意,并竭尽全力减轻他们的痛苦。”

冈野最后还表示,自己任代理校长一职只是暂时的,在新校长就任后,自己将继津崎校长之后,承担起副校长应负的责任,向教育委员会请求处分。

随后,记者会进入问答环节。目前为止,冈野没有提到过浅井松子的名字。对此他又打算如何处置呢?礼子端正坐姿,认真地盯着电视画面。

记者们纷纷举手提问。他们的语气和冈野一样平淡,完全是在对待一件普通的事务性工作。

“这么说,津崎前校长辞职的原因,仅在于没能阻止HBS的电视节目这一点?”

冈野停顿片刻,回答道:“准确地说,是造成事态发展,导致电视台的介入。”

“是前校长自己要求辞职的吗?”

“正是。”

“柏木卓也的父母对学校的结论持怎样的意见呢?”

“他们一开始就认为柏木死于自杀,并就此调整好了心态。”

“可一度流传过谋杀的说法,不是吗?”

“现在他们已经明白,那不过是捕风捉影的恶意谣言。”

从津崎校长口中得知,柏木的家人中反应最激烈,并声称受了骗要追究真相的,是卓也的大学生哥哥。他并没有在《新闻探秘》节目中露面。茂木记者应该希望哥哥的怒容在电视里亮相吧。

难道卓也的哥哥也已经平静下来了?代理校长冈野之所以能坦然应答,不只是表现一种姿态,而是柏木家方面确实不存在问题了?

已经接受了吗?

另一位记者举起手:“举报信中点名的三位学生现在怎样了?”

冈野低头看了一眼手中的笔记本,不过比起确认事实,更像为了歇一口气:“三名学生中,有一人一如既往地来上学,也参加校内活动。其余二人则自节目播放后就不再来上学,直到现在。”

他好像打定了主意,不再提起他们的名字了。对校方而言,这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为了让另两位也能尽快毫无顾忌地来校,我们作出了种种努力,也尝试说服他们的家长。”

“听说三人中有一人的家长要对《新闻探秘》节目组提出名誉诉讼,您知道此事吗?”

冈野脸上的肌肉绷紧了:“我未听说任何相关的具体信息。”

“我认为城东第三中学可能成为诉讼的被告,对此您怎么看?”

“我难以回答。”

“一旦被提起诉讼,贵校准备如何应对呢?”

“只能充满诚意地应对。”

一名女记者举起手:“那名继续上学的学生有没有和同学发生过摩擦?他们刚升入初三,面临中考,大家的神经都很紧张吧。”

冈野稍稍放松脸上的肌肉:“学生们都很镇静,没有彼此发生冲突。大家友好地接受了他。”

礼子露出苦笑。用“友好”一词显然有点过头。不过,这种小心稳妥的表达方式还是正确的。

来上学的不是大出,也不是井口,而是桥田佑太郎,这一点也值得关注。他是大出俊次一伙的成员,仍然受到同学疏远和厌恶,但若能以此次事件为契机,使桥田从此脱离三人帮,同学们对他的态度完全有可能发生转变。事实上,他能继续来校,本身也是一种预兆。到了那时,同学们才会真正“友好”地接受他吧。

若事实果真如此,在一系列负面事件中,这会成为唯一的希望。桥田佑太郎说不定会改邪归正。礼子的脑海中浮现出桥田光子愁眉不展的脸。这位母亲觉得自己完全失败的人生已然毫不走样地体现在儿子身上了。自从她来过警察署后,礼子又和她通过两次电话。光子依然懦弱,只会不停抱怨,礼子只能一个劲地鼓励她。这份鼓励多少起了点作用吧?夫人,你也要振作起来,不要输给你的儿子。

礼子有过好多次想要直接与佑太郎本人交谈的冲动,都被她自己压制下去了。不管出于何种理由,作为少年课的警察,礼子现在与他接触,只会为他带来麻烦。

那孩子自有他的倔强之处。他现在也会对自己感到吃惊吧。在他稀里糊涂地靠近身处台风中心的大出俊次,卷入其中不由自主地受其摆布时,是否并未意识到自己内心沉睡的倔强呢?

这类学生在问题少年中并不少见。正常的成长过程往往是通过付出努力、取得成果后建立自信,从而获得努力必有回报的人生经验。问题少年则在获得这份经验之前,被眼前刺激有趣的事物吸引走了。一旦误入歧途,就不再有机会发现自己的能力和素质,从而丧失自我评判的标准,随波逐流地不断朝坏的方向发展,在得过且过的懒惰天性支配下,滑向享乐主义的深渊。

桥田佑太郎却获得了一次幡然悔悟的契机。他会重新发现自我:我还是有点骨气的。

明知去上学将会

感到如坐针毡,可他还是去了。这比从一开始就缴械投降的森内惠美子强多了。他的班级里肯定会有同学注意到他力图改变的迹象。这绝不是礼子一厢情愿的想法。

那位女记者还在继续提问:“那期节目播出后,一名初三女生死于交通事故。她在二年级时与已故的柏木卓也是同班同学。事故就发生在上周?”

冈野点点头:“真是令人痛心。”

“关于这名女生,听说在学生和家长中流传着自杀的猜测,不知校长对此有否把握?”

或许被称作校长的缘故,冈野坐得更端正了:“恕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是在哪里听到这种传言的?”

女记者保持着恭敬的语气:“我无法透露,但来源不止一个。”

“从学生家长那里也听说过吗?”

“是的。”她点了点头,“不仅如此,还流传着一种说法,说那位死于事故的女生是举报信的寄信人。我以为您已经知道了。”

有位男记者插话道:“根据津崎前校长的说法,那封举报信出自三中学生之手,对吧?”

冈野转向他,说道:“津崎前校长从未发表过这样的见解。”

“可是,在上次的家长会上,他不是这样说过吗?”

这位记者好像釆访了出席过那次会议的家长。

“那不是校方的正式意见。只是有家长提出存在这样的可能性罢了。”

“可老师们不是经过调查得出结论了吗?还有人提出,或许是内部告发……”

家长会的这个片段,礼子也很难忘怀。要看看冈野如何回答了。礼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探出身子。

冈野毫不惊慌。

“所谓‘已找到寄信人’的情况根本不存在。刚才提到的死于交通事故的女生也和举报信毫无关联。请允许我明确这一点,为了保护那位不幸死亡的学生的名誉。”

他用坚毅的目光扫视会场一周。

“我们希望在此终止这类不实传言,这正是召开记者会的目的。还请大家予以理解。”

那名咄咄逼人的男记者瞟了一眼身边的同行,悄然退下了。最初举手提问的记者接了他的班。

“今后会怎样呢?还会继续调查寄信人吗?”

“由于没有任何线索,继续调査已经毫无意义了。”

“就准备不了了之了吗?”

“既然判明信件内容毫无事实根据,就没必要继续追究了。无论面对本校学生还是他们的家长,老老实实承认不知道就行。我认为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哦……”那名记者点了点头。

女记者又开口了:“说起刚才那名女生死于交通事故,难道没有可疑之处吗?”

“您所的可疑之处是指……”

“有人怀疑她是自杀的……”

“从城东警察署负责査证此次事故的人员那里了解到的事实,是该女生飞奔到行驶中的汽车前。自杀的说法也因此而生,可根据当时的状况,不能断言她是故意跑过去的。或许只是不小心。”

“会不会是受到电视节目的影响呢?那名女生或许因此受了很大的刺激。”

“这完全有可能,应该就是这样。”冈野急不可待地说,“毕竟是处于敏感期的女生。刚才也提到过,初三学生面临升学考试的压力,极易产生情绪波动。死去的女生又相当多愁善感。我听说,在柏木自杀那会儿,她就非常伤心。同班同学的惨死本就是—件十分痛心的事件,怎料电视媒体还夸大其词,将自己的学校贬为犯罪的巢穴。对此她怎会无动于衷?我们从她的父母处了解到,死于交通事故之前,她的情绪十分低落。”

另一位记者举起了手:“森内老师在三个月停职处分结束后,还会复职吗?”

冈野的脸上现出微妙的沉痛表情:“我们和森内老师谈过很多次,遗憾的是,森内老师去意已决。就在今天,我们受理了她的辞职申请。”

“是主动辞职,不是被免职,对吧?”

“本校的处理只是停职反省,辞职完全出于森内老师本人的意愿,并非免职。”

教育杂志的女记者提问:“这次的风波,有可能给面临升学考试的学生带来负面影响吗?”

“您所谓的‘负面影响’是指……”

“例如,有传言说,多所私立高中名校将不接受城东三中的毕业生。”

“只是传言吧?不是那些学校相关者的发言吧?”

女记者怯生生地回答:“嗯,是的。”

代理校长冈野严肃地扫视在场的记者:“我们希望通过诸位的正确报道,抹去目前的事态会影响本校毕业生升学的担忧——事实绝非如此。没有任何一所高中明确作出过不接受本校毕业生的表态。”

后排有记者举手提问:“是否会召开与今天的记者会类似的家长会?”

“我们会将今天的报告及问答内容以书面的形式分发给家长。”

因为开家长会容易节外生枝。

“城东第三中学的全体教职员工都认为,目前最重要的是团结一致,尽快恢复正常的教学秩序,创造出让学生们安心学习的良好环境。”记者会在代理校长冈野的宣言中结束了。

这就是处理的结果吗?

让津崎一个人背上所有的黑锅,森内惠美子也一走了之。反正无论如何悲愤,柏木卓也和浅井松子也不会复活。而其他学生有他们各自的未来,毕业生还面临升学考试,不能一直陷在事件的泥潭里。

传言不过七十五天。

唯有等待事态自然平息,流言消逝。在目前的状况下,冈野采取的方针并没有错。

可那个茂木悦男怎么了?可以想象他不现身的种种理由,无论好还是坏。可他总不会一声不吭地就此作罢吧?佐佐木礼子心头的阴霾无法驱散。

其实对城东三中的学生们来说,传言散尽根本用不上七十五天。

代理校长冈野召开那场记者会,在学生们眼里就是个仪式。而仪式起到的镇静效果竟超过了主办者的预期。即使真相仍不明晰,大家也没兴趣再去议论了。连藤野凉子也是如此。

作为传言焦点的大出俊次和井口充依然没来上学,也不见三宅树理的身影。学生们不知道老师会如何处理这些人,也不想知道。

他们本就是不受欢迎的另类。学校里甚至出现这样一种氛围:柏木卓也去世后的一连串事件弄得大家很不好受,可时过境迁,由于几个“令人讨厌的家伙”因此离开了学校,反倒清净爽快得很。

例外的是同为讨厌鬼的桥田佑太郎,一直坚持上学的他原本就很沉默,也从不主动寻衅滋事。他竟然乖乖回归正常的学校生活,并完全融入其中,还加入了篮球社,几乎每天都参加训练。

桥田的本质并不坏,只是走错了路。凉子的朋友中就有人为他的转变感到高兴。

然而,在这种如释重负的氛围下,仍有沉重的东西压在人们心头。那就是对浅井松子的悼念。事到如今才幡然醒悟的学生估计为数不少。松子本就讨人喜欢。

尤其是音乐社的伙伴们,更是沉浸在痛失好友的悲伤中难以自拔。太没天理,太残忍了,无论怎么劝解,都很难接受这个事实。

因此有关三宅树理的传言在音乐社深深扎下了根,并不时激烈爆发。这些传言都严酷得近乎惩罚,甚至有三年级的成员想要冲进教师办公室与老师们交涉,或是去城东警察署举报。他们认为老师们知道事情的真相。

这让代理校长冈野大为头疼。松子的交通事故有目击者。有人正巧路过现场,看到事故的过程,并报告警方。在一连串事件中,唯有这一起拥有明确的旁观者证言,照理可以直接和学校撇清关系。可是,若要以此作为松子并非他杀的证据,音乐社的成员就会说,问题的重点不在于此,而是对浅井写举报信的怀疑根本是空穴来风!难道说,因为死人不会开口,就可以这样不了了之了?

据说,安慰这些愤愤不平的音乐社成员,为他们解开心结的不是别人,竟是浅井夫妇。

音乐社的成员经常去浅井家为浅井松子上香。浅井夫妇发现这些痛失伙伴的学生与痛失爱女的自己一样,一直忍受着悲痛的煎熬。

于是,浅井夫妇也开始上心了。

松子是心地善良的孩子。她怎会希望和她一样喜欢音乐、热衷社团活动的伙伴一直深陷于自己的死带来的悲痛中?

浅井夫妇找机会对他们说,松子生前非常喜欢大家,也一定希望大家能够生活幸福,展望美好未来。她希望大家能为听众演奏优美、欢快的曲子。请大家别再生气,别再叹息了,多为今后考虑吧。

“据说还让他们别再生三宅的气,忘掉整件事。”

这是藤野凉子听古野章子说的。音乐社有一名成员从小学起就和章子是好朋友。松子死后,那位朋友曾经茶饭不思,让章子很担心。

“音乐社的成员对松子的父母说:难道就这样了吗?估计他们也很震惊吧。松子受到怀疑,父母竟然能够接受。”

据说浅并夫妇是这样回答的:并没有接受。可是弄清真相,或许就得揭发松子好友的恶行。松子决不会希望这样。

“这么说,松子的父母也认为捏造举报信的主犯是三宅树理?”

即使如此,也不想惩罚三宅树理?就因为松子会伤心?

“主犯,哈哈,还真像刑警的女儿说的话。”章子笑道,“大家不是都这么认为吗?小凉你也是吧?”

虽然凉子和章子很投缘,可她并没有告诉章子保健室的那件事。不是认为,是确定——这句话刚涌到嘴边,就被她生生咽了下去。

这天,结束了各自的社团活动,凉子和章子并肩走在回家路上。由于今天一直陪着一年级成员练习发声,章子的嗓子有点痛。

“听说他们要举办慈善演奏会,是松子的父母发起的。”

“慈善演奏会?”

“嗯,六月最后一个星期天,在体育馆。学校已经同意了。不卖票,会在入口放个募捐箱。募集到的钱要送给事故孤儿育英基金会。”

演奏的曲目以松子平时喜欢的为主。

“他们正在拼命练习呢,个个心态端正,精神抖擞。对二年级成员来说,这算是最后的演出了,所以他们卖力得很。”

“啊……真不错。”

在凉子所属的剑道社,三年级成员的活动到六月底也都结束了。学校变成这副模样,社团活动取消了很多,新学期到现在几乎没什么像样的活动。《新闻探秘》引起风波时,顾问老师怕他们再来采访,命令三年级成员不得参加活动。凉子虽然会参加晨练,但实在专心不起来。

章子的戏剧社属于文化类社团,允许三年级成员参加活动直到暑假结束前,届时将举办最后的教室公演。原本要章子担任那场公演的导演,可刚刚听章子说,今天的戏剧社会议上她推辞了这个安排。

“本想排安部公房的戏,可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不想演了。”章子的脸色阴沉起来,这对她来说挺少见的,“我想了很多。一二年级时,常常因为看不顺眼就耍起小性子,对剧本挑三拣四的。可静下来想想,又觉得比起当导演,还是应该把重点放在写剧本上。再说,还得应付升学考试呢。”章子说着吐了一下舌头。

“小章要是隐退的话,我也得步你的后尘了。”凉子说,“我们天天在一起复习吧。”

“好啊。小凉,你来当我的家教吧?”

章子想读的大学和专业,有一位她尊敬的剧作家曾在那里创建过一个小剧团,开展过活动。她是以那所学校为目标挑选高中的。章子的成绩不算差,在二班名列前茅,想实现这份抱负应该不太难。

那我该怎么办才好……凉子很羡慕拥有明确目标的章子。考虑到自家的经济状况,还有两个妹妹,凉子只能指望就读公立高中。可这样的话,能够报考的跨学区高中就变得非常有限,学区内也挑不出有吸引力的名校。

“原本定在这个月的三方面谈改到下个月去了。”

“对我来说,就像判了缓刑似的。”

“啊哈哈。”章子笑了起来,脸上的阴影一下子消失了,“小凉你担心什么呢?凭你现在的成绩,尽管挑好的学校呗。去了好的高中,挑大学的余地也宽了。”

“就这么随随便便的?”

“哪有,一般不都是这样的吗?我爸妈还担心我呢,说我早早确立未来目标似乎不太好,还—门心思要搞什么花里胡哨的戏剧……”

突然,章子半张着嘴停下脚步,猛地拉了拉凉子的衣袖。凉子看了看章子的脸,顺着她的视线往前看去。

她们两人正走到当地一条老商业街的入口,拐角处有半年前新开的一家便利店,店门自动打开,大出俊次正好从

里头走了出来。

下一刻,大出俊次也注意到了她们,停下脚步,相距两人仅仅两米左右。

又穿那么贵的衣服,凉子心想。大出俊次身穿衬衫搭配牛仔裤。衬衫领子的款式很时尚,牛仔裤算是经典款。不是凉子识货,是以前听他本人讲过,牛仔裤他只穿经典款。脚上拖着的运动鞋,凉子在天秤座大道的专卖店橱窗里看到过,应该值三万日元左右。

“喂,怎么啦?”大出俊次向她们搭话,脸上毫无表情。既不露出恶心的诡笑,也没有目露凶光。当然,他不是真的想询问什么,只是句没有意义的废话罢了。他也只会用这句话和别人打招呼吧。由于没什么可说的,凉子答了一句:“没什么。你好啊。”

章子惊讶地看了看凉子。什么“你好啊”?你怎么了?

“放学回家吗?”

“是啊。”凉子点点头。章子的手松开凉子的袖口,身体却靠得更近了。章子曾经气鼓鼓地对凉子说:“我其实很怕那些蛮不讲理的家伙。”凉子当时很惊讶,说:“你没被他们欺负过吧?”章子便说明道:“不是有没有被欺负过的问题。蛮不讲理本身就很讨厌,话都说不通,跟外星人似的。”

凉子觉得自己能够理解。现在她自然地做出了保护章子的架势。

俊次哼了一声,算是应答。凉子迈开脚步。没必要搭理他,说声“再见”快点走开就行。

可不知怎么的,大出俊次竟然晃晃悠悠地跟在了她们身后。

“前一阵子,学校里好像开了什么记者会?”

哦,原来想问这个啊。

“好像是的。不过那时我们都离校了,不太清楚。”

“老爸看了有线电视,”俊次说,“还说要闯进去,后来被律师拦住了。”

劝得好、够明智。

“豆狸校长被开除了吧?”

“嗯,现在由副校长担任代理校长。”

“一样,都不是什么好鸟。”

“可总得有人来当校长呀。”

章子全身僵硬,走起路来同手同脚的。凉子知道她非常讨厌大出俊次,可眼下这个难得的机会勾起了她的好奇心。大出居然想了解学校里的情况,这是怎么回事呢?

“学校里还挺平静的。”凉子慢慢走着,背对着大出俊次说。章子走在她前方半步的位置。

“怎么着?”大出俊次这次的语气就比较冲了,“吃亏的就我一个人?”

“你们家不是要告电视台吗?”

没有马上听到回答,凉子放慢脚步,回头看了看。大出俊次撅着嘴,皱着眉头,小小的黑眼珠挤到一边。这眼神太恶心了。

“还要告那个混蛋豆狸。”说出的话也够恶心。

运动鞋不好好穿,拖着鞋底跟在两名女生身后。

“哦,是吗?”凉子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我说你们……”大出俊次提高嗓门,语速虽然慢,但明显藏着几分威胁。章子的后背愈发僵硬了。

“觉得是我杀的,对吧?”

轻轻碰了碰章子的手,凉子停下脚步。章子半转过身,紧张地看着凉子。凉子对她微微一笑,随即转向大出俊次。

“大家是怎么想的,我可不清楚,也不能一个个去问。不过我没有这样想过,我的这位朋友也一样。”凉子的声音柔和而干脆,“柏木是自杀的嘛。”

大出俊次怔怔地注视着凉子,视线是斜着瞥过来的。这人从来不正面直视任何事物。

“你要是感兴趣,来学校看看不就行了?可以亲自确认。”

大出俊次突然笑了起来,好像凉子说了个笑话似的。“开什么玩笑?谁还会去那种学校啊?”

“虽然井口也没来上学,可桥田一直来,还参加篮球社的活动呢。”

并不是凉子的错觉,听到两人的名字,特别是当凉子说出“桥田”时,大出俊次的眼中闪过强烈的怒色。“他们都是窝囊废!”

逃避现实的家伙才是窝囊废呢。凉子当然没有愚蠢到将这句心里话说出来。那该说些什么呢?

结果是连她自己都意想不到的话:“大出,最近尽是烦心事,你也真不容易。”

大出俊次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连怒气也跟着消散了。可这副表情只维持了短短一瞬,随即恢复到往常那种似笑非笑的怪腔调。

“说什么呢?心里明明觉得我可恶。”

凉子的嘴也不肯饶人:“我只是觉得,不该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将一个人称作杀人凶手。仅此而已。再见。”这次必须道别了。凉子催着章子迈开脚步。

背后又传来戏谑的声音:“如果有证据又如何?”

凉子立马站定了身躯,猛地回过头去。这次的动作—定要利落。

“有吗?”难道你问心有愧?这家伙听得懂这层言下之意吗?

“我怎么知道?”大出俊次傻笑着,“有也是警察捏造的,要不,就是学校捏造的。”

“如果是捏造的,肯定看得出来。大家又不是傻瓜。”扔下了这句话,凉子她们快步向前走去。尽管没有必要,她们还是在下一个拐角处拐了弯。对此,章子也毫不犹豫。

过了一会儿,两人回头望了一眼,已不见大出俊次的身影。

“吓死我了。”章子拍着胸口,“对不起,小凉,我很怕他。”

“我知道。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我也够傻的。打听些什么呀?同情些什么呀?那种人怎会懂得别人的心意。

“小凉,你注意到了吗?”章子压低声音,“那家伙,眼睛上面有块淤青。”

凉子没注意到。“真的吗?”

“嗯,好像快要不见了,不过我应该没看错。说不定他不来上学东游西逛,又在哪里跟人打架了。怎么总是这样。”章子嘟囔道,“我早就想,像他这样活着,哪里开心了?他的人生有什么目的吗?我完全搞不明白。”

“让别人难受,他就开心。”

“啊,我忽然冒出个非常不好的想法。”章子说着,用手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明白。我也有同样的想法。”

真要是大出做杀死了柏木卓也就好了。浅井松子看到谋杀现场后想要举报,大出俊次又将她灭口,而他那个混账老爸也参与了。这样他们父子两人就会双双被警察抓走。真是这样就好了。

罪恶必须坚决铲除。

长假中,凉子一直在用功复习,还为两个妹妹劝了五次架,烤了曲奇和蛋糕,和妈妈出门采购时买了夏天穿的裙子。爸爸几乎整个假期都不在家。

长假结束去学校,发现一班有两三个同学脸晒黑了。他们出国度假去了。夏威夷、关岛、希腊。好奢侈啊。不只是钱的问题,功课怎么办?可他们几个好像都无所谓。

世道真是不公平。

井口充来上学了。这一消息是第二节课后休息时听说的。迟到了,才来不久,老老实实地坐在四班的教室里呢。

凉子的脑海里闪过长假时偶然遇到的大出俊次。他们都是窝囊废!听到桥田佑太郎的名字,他的眼里满是怒意。

今天井口充会来上学,是背叛了大出俊次,还是正相反,来为他打前哨的?

想知道学校里的情况。那时的大出俊次明显有这样的意图。他是寂寞了吗?无论多么厌恶,作为初中生,除了学校无处可去。尽管他的父亲像火山爆发似的对他怒吼“别去上学了”时,他一定非常高兴。那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地跷课了。

午餐结束后的休息时间,走廊上发生了骚乱。跑来跑去,大喊大叫,玻璃破碎,待在教室里也能听得到各种各样的声音。同学们面面相觑,凉子只觉得浑身僵硬。又怎么了?又出什么事了?每个人脸上都挂着类似的表情。

一名男生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教室。

“井口和桥田打起来了!”他手指走廊,弯腰颤抖着,似乎马上要呕吐了似的,“井口从三楼的窗口摔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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