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桌桌面的特写镜头铺满了整个画面。桌面上整理得井井有条,擦得干干净净,映照出天花板上的灯。

摄像机稍稍后退,书桌周围的景物逐步进入画面。分科目排列的教科书和参考书夹在书立里;笔筒里插着自动铅笔和圆珠笔;还有几本厚厚的字典。书桌附带的书架上放着闹钟和模拟考试习题集。左侧的墙上挂着一本月历。翻开的那张停留在一九九〇年十二月。

这时,画面外传来女性的说话声。

“这房间,我打算一直保持原样。连挂历都不翻。我就当卓也仍然在这里,打扫时、开关窗时都会跟他说说话。”

木质地板上铺着方形地毯。窗户前,白色的窗帘轻轻飘荡。单人床、桌子、椅子。衣柜的把手上有衣架,挂着校服。床脚边是整齐放置的蓝色拖鞋。

伴随着影像一同出现的,是低沉的效果音和标题。

柏木的身上到底发生过什么?

——检证·初二学生之死

“开始了。”

听到喊声,藤野凉子抬头看了一眼电视。

“坐好了再看。我说,你可不是来这儿玩的。”

在母亲的催促下,凉子不情不愿地下来。她坐的位置正好在电视机对面,视线与节目的标题对了个正着。

决定到母亲的事务所来,和母亲一起看《新闻探秘》时,凉子并未感到过精神负担。

可到了快要播放的时间,胸口就觉得沉甸甸的,连呼吸都有点困难了。“不想看”的念头升到了喉咙口,妨碍着她的呼吸。

“刚才的说话声,是柏木的妈妈吧?”母亲邦子说。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

画面上出现了城东三中的校舍和校园。大白天,校园里一个人也没有。这是什么时候拍摄的?

“去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整个首都地区下了一场大雪。”

一个新的旁白响起。是男声。

“这是一个美丽的白色圣诞夜。第二天,也就是十二月二十五日的早晨,城东区立第三中学的边门附近,积雪深达三十多公分。就在这厚厚的积雪下,发现了一名男生的尸体。”

屏幕上出现一张抓拍的照片。也许是在新生入学典礼上拍的。是柏木卓也的照片。被稍稍嫌大的新校服裹住全身的柏木卓也,面对着照相机,怕光似的眯着眼睛。

“柏木卓也,十四岁零五个月的短暂人生。”

卓也的母亲上场了。字幕随之推出。

“柏木功子,四十三岁。”

虽然没有播放完整的采访画面,但功子的视线明显偏向一侧,她轻轻点了点头,开始说道:“最初,是从学校那儿接到的通知。校长打来电话,问柏木那天有没有上学。”

旁白:“柏木自十一月中旬以来一直拒绝上学。”

柏木功子说:“当时是早晨八点刚过。自从卓也他不去上学后,早晨起床都比较晚,不到十点钟他一般不会走出房间。因此,那时我还没有看到他。我心想,说不定他那天要去上学,因为当天有第二学期的结业式。我到他的房间去看了看,里面空无一人。”

说着说着,功子的声音开始带着哭腔。

“我在电话里说,卓也不在家,校长就说出大事了,要马上来我家。”

画面转到城东三中的边门,摄像机镜头在卓也陈尸的位置扫来扫去。旁白响起。

“柏木瞒着他的父母,在前一天晚上很晚的时候离开了家。一夜过后被人发现时,他已经成了一具尸体。警方经过调查,发现他是坠楼身亡,并作出结论,认为自杀的可能性极大。”

画面回到功子痛哭流涕的场景。

“卓也他不肯去上学时,我和我先生都很担心,跟孩子交谈过好多次。卓也说不用为他操心,他只是暂时不想去上学,因为他厌倦了学校生活,觉得上学没意思。还说功课会在家里自学。不过,我们发现他有时会一个人直愣愣地发呆,脸上毫无表情。我们心想,或许现在的孩子也会得抑郁症。而且他原本身体就不太好,会不会觉得上学太累?我们一直在关注他,还想着等过完新年就带他去医院检查。”

画面转向一本相册,里面贴有柏木卓也的抓拍照片。一只女性的手在缓缓翻动相册。

“班主任和校长都来家访过,可卓也不愿意和他们见面。老师们也没有急着催卓也上学的意思。他们说,多花点时间,让他慢慢调整好心态就行。”说到这里,柏木功子哽咽起来,“老师们从未提到过卓也在学校是否曾被人欺负。”

“于是,柏木夫妇认定卓也是自杀的。”旁白继续解说。

“一个上初中的孩子,不去上学,也不跟同伴玩耍,整天闷在家里,确实极不正常。相信他心里也有无法向我们明说的烦恼,肯定相当痛苦吧。卓也想问题有时会很深人,有什么烦心事也不会向父母诉说。他不想给我们添麻烦。他就是这么倔强,却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孩子。”

眼泪从柏木功子的眼眶里滚落下来。

“没想到他竟然会自杀,没想到他心里竟然有这么多无法排解的烦恼。我先生和我竟然一点也没有察觉。我们太没用了,如今只得以泪洗面,整天对他说:对不起,对不起。”

这时,场景再次转换。一个身穿西装、手提背包的男子走在马路上,表情严肃,精神抖擞。走到城东三中的大门口,他转过身来面对观众,开口道:“我是《新闻探秘》节目组的茂木。”

原来,刚才穿插在节目中的旁白就出自他之口。

“就这样,在当时,柏木卓也的死被认为是一起自杀事件,不存在任何疑问。中学生的自杀事件本身就是个巨大的悲剧,我们《新闻探秘》的学校问题采访组本该及时追究真相。但在那时,我们并没有马上去调查柏木的死因。”

言语干净利落,他的表情则像是在为当初的疏忽悔恨不已。

“然而,次年二月,一封寄到釆访组的观众来信,让整个事态为之一变。”

凉子瞪大了眼睛,怔怔地盯着下一个画面中出现的举报信。

“什么呀,这是?”仓田真理子大声叫了起来。

紧挨她坐着的小昌立刻学样道:“什么呀,这是?”

“小昌,别捣乱,哥哥他们在认真地看电视呢。”

“认真?”小昌笑了。真理子来玩时总会照顾着她,小昌正高兴得不得了呢。

新学期刚开学,城东三中就被这档电视节目搞得鸡犬不宁。校长为此说明了情况,并配发了相关的书面材料。然而有关此事,向坂行夫对自己的父母只字未提。父母都很忙,上个月爷爷又因胃溃疡住院,花了不少钱。妈妈照顾爷爷时积下的疲劳正在发作,身体很不舒服。总之,向坂家眼下也麻烦不断。

不管学校里出了什么问题,反正行夫自己身体好好的,学习也很认真。成绩说不上好,可也算尽心尽力。校园生活也很开心。既然学校出事和自己无关,这事说不说又有什么关系呢?

星期六的傍晚,对一般的上班族家庭来说,是个阖家团聚的时刻。但向坂家并非如此。印刷工厂那边依然传来“咔嚓咔嚓”的巨大声响。原本向坂也该过去帮忙,可他撒了个颇为得意的谎,留在了起居室。

“今天的作业是写电视节目的观后感。看三十分钟就够了。”

“真的吗?不会是找借口偷看漫画吧?”母亲的脸色很难看,行夫只当没看见。母亲还说过会儿要看他写的感想,行夫也没当回事。他知道,妈妈睡一觉就会把这事忘个精光。

倒是妹妹小昌不好糊弄。好在她喜欢画画,行夫哄她开始画画后,想到《新闻探秘》节目快要开始了,谁知这时仓田真理子来了。

“我妈弄了点烤猪肉,说要给你们尝尝。”她在跟妈妈说话。

“不好!”行夫赶紧将她拉进起居室,“真理子,你干吗呢?忘了作业吗?电视马上就要开始了。”行夫关上通往工厂的门,再关上起居室的门,擦了一把冷汗。

“作业?什么作业?”

行夫向她解释完前因后果,她笑了出来,还说“你真行啊”。这种时候,真理子总是领会得很快。

“我也没跟爸妈讲。那张打印纸早就扔了。”

“哎?这样没事吗?”

“没事儿。反正跟我没关系。你不也一样吗?”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两家的大人也很熟。在家里时,相互间会用很亲热的称呼。上小学时,他们原本在学校里也这样呼来喊去,同学们听见了就起哄道:“你们是一对吗?”“一对肥猪夫妻!”后来,在外他们就互称“向坂”和“仓田”了。

“我觉得那节目看不看也无所谓,既然你要看,我就陪你。”

这样来一去,就错过了节目的开头部分,等到两人定下心来观看时,电视画面上正好拍到那封举报信。

举报信的内容不仅旁白朗读,还同时配上了文字。可是有好几处被遮住了,好像是杀害柏木卓也的凶手的名字。向坂行夫看得心砰砰直跳。

接着介绍了寄到《新闻探秘》节目组的匿名观众来信,其中附有这封举报信。

行夫偷偷看了眼真理子,见她依旧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然后,津崎校长出场了。

“哇,是豆狸。”

记者不断提问,津崎校长一一作答。校长向来能说会道,可这番问答却表现得很糟糕。他时不时看看手里的笔记本,话中还夹杂着许多诸如“这个嘛……”“也不是这样……”之类的废话。

校长出汗了。他的额头油光光的。

“我说行夫,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呀?”真理子天真地问。她一边照看小昌画画,一边不时用余光瞥两眼电视。亏她有这个本事。

“嗯,我也不太明白……好像有人说柏木不是自杀的,是被人杀死的。”

“啊?这是怎么回事?是杀人事件吗?”

“杀人事件?”小昌又鹦鹉学舌起来。

“这种可怕的话,小昌你就不要学了。哇,画得真好。这边的花儿,再多画点。画成红色的好看,是吧?”

既要照应她们又要认真看电视,倒也是一门绝活。不过,向坂行夫已经比刚开始看时严肃多了。

向坂行夫不是个好学生,他自己也很清楚。不仅成绩不好,不知是因为长得胖还是天生迟钝,体育也不行。如果音乐或美术好一点,倒也比较酷,可令人伤心的是,这些方面他一概全军覆没。总之就是一无所长。 。

因此,三中的老师们都不喜欢他。年级主任高木老师原本就是个不苟目笑的人,见到行夫后更是目露凶光。教社会课的楠山老师根本没把他放在眼里,估计连他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因为每次见到行夫他都会叫“胖子”。

二年级时的班主任森内老师更是毫不掩饰对他的厌恶。在教室里会当他不存在。在发成绩单这样必须一对一的场合,森内老师的脸上就会清楚地写着“讨厌”两个字。

可是……校长和其他老师不一样。至少行夫是这么觉得的。

一年级时,有一次放学后打扫教室,津崎校长有事经过,好多同学随意地向他打招呼开玩笑,他也笑着招呼他们。行夫知道自己没那么机灵,就没有加人他们一伙,只顾默默扫地。校长在离开时却特意跟他打了招呼,还表扬他说:“向坂,你真勤快。这很了不起。”

行夫想起小学三年级时的班主任品川老师,也是位年轻的女教师,可她跟森内老师截然不同。她从未对行夫显出过厌恶的脸色,还三番五次地在成绩单的评语栏里写上“向坂对同学十分友善,是个用功的孩子”。行夫由此知晓了自己的长处。

校长也给他同样的感觉。自从被校长表扬后,每逢校长讲话他都听得特别仔细。他觉得校长的话很好懂,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既然能当校长,他在教师里肯定算特别聪明的,行夫自然不能和他相比。可是,津崎校长也长得圆圆胖胖,估计年轻时也不帅,不会讨女孩子喜欢。因此他才知道,在学习和运动之外,人还会有其他的优点。听校长的讲话,行夫发现他一直很注重这方面。大家要是能多听听校长的话就好了,可无论行夫怎么讲,也只有真理子——对了,还有小健肯听。

啊,还有一个人不能忘记!那就是藤野,她也肯听。这个女生在各方面都比较特别。

在这档节目里,校长好像换了个人似的,慌慌张张,不知那个记者说话为什么总是那么刁钻?这不是对校长很失礼吗?

虽说跟我没什么关系,可校长被逼成这样,还真是气人。

真理子的视线完全脱离了电视。她只顾跟小昌—起画画。对此,行夫有点愤愤不平。在柏木的葬礼上,你不是哭得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吗?难道只是因为参加的是葬礼才哭的吗?

“啊,

行夫,那是森内老师。”就在他走神的当儿,真理子摇起了行夫的肩膀。

与校长出场时不同,森内老师出现在画面上时,字幕没有打出她的名字,只称作“柏木的班主任”。并且,坐在椅子上的她只出现了头部以下的部分,简直像砍了头。在脸上打马赛克不就行了,干吗弄成这样呢?声音也作过加工,听起来像捏着鼻子讲话。

说来也是,新学期开学以来,就一直没看到过森内老师……

采访的记者依然用不怀好意的口吻提问:“你没有撕碎举报信并扔掉吗?”

大出俊次在冲洗父亲的汽车。

已经是春天了,可傍晚洗车还是觉得很冷,怎么回事嘛。

柏木卓也死后,学校里变得有点乱。这一点俊次也能感觉得到,因为谁都会发觉老师们很慌张,更何况最近电视台的记者又来釆访了。本周一,校长还特意到家里来过。

那时,俊次正在游戏中心玩,不了解具体情况。不过晚上回了家,他就被父亲劈头盖脸地痛骂了一顿,还说最近一段时间里别去上学了。母亲说公立学校到底是不行,得去找找现在还能转入的私立学校。所以,这阵子她经常往外跑。

问起校长到底说了些什么,父亲就火冒三丈,说反正跟你没关系,再要打破沙锅问到底,看我不揍你。

“你知道我现在有多忙?现在正是决定大出木材厂能不能继续发展的关键时刻。要紧的大生意很多,你却老是给我惹是生非。”

我到底做什么了?我什么也没做啊!可当时老爸的脸太可怕了,没敢这么说。上次被警察逮住时,也被他揍了一顿,差点没了命。

“什么敲诈勒索,偷抢扒拿的,别给我搞这些丢人现眼的勾当!别人还以为我不给你零花钱呢。”

不是钱不钱的问题,老爸你根本不懂。你自己不也对下包公司吆五喝六的?我跟你一样,整整那些窝囊废,爽。有比这更好玩的吗?老爸一开口就说,世上的人都是笨蛋。首先,老师们就是一群笨蛋。课堂上学的功课,到社会上完全没用。所以别听老师们的那一套。你只要跟我学,做个有胆量、有魄力的男人就行。你可是要接我的班的。

不知为什么,这星期律师总是上门,待在家里无聊想出去晃晃,老爸就发火。那个叫风见的律师刚才又来了,说起五点开始的那档电视节目。我倒也想看看,可老爸又吼了:“你给我洗车去!”

真不爽。小充那小子说老妈看得紧,今天出不来;桥田那小子最近更是离得远远的。对了,他根本是中了老师们的圈套。原本已经想好,要好好教训一下那个事事和我们作对的楠山,就因为桥田这副熊样,才拖了下来。

这次要搞,就要搞得让警察抓不到把柄。那个叫佐佐木的大婶太讨厌了。

看来还得去勾勾藤野凉子。虽说那小妞架子大,特讨厌,可她老爸是刑警,拉来准没坏处。女人嘛,只要一次性搞定,以后她准乖乖地跟着你。

家里传来大出胜的怒骂。虽不知他又在冲谁发火,可一听到这个破锣嗓子,俊次就觉得反胃。于是他将自来水龙头开到最大,让水猛烈地从水管里喷射出来,想借此遮盖父亲的骂声。

“俊次,你在这里干什么?”

回头一看,原来是奶奶,而且已经走得很近了。她是什么时候从家里跑出来的?

四月份的晚风吹在身上还是很凉,奶奶却只穿着一件垂到脚踝处的薄棉袍,还赤着脚。

“你玩水的话,又要被爸爸骂了。”

散漫的目光在空中游移不定,奶奶摇摇晃晃地在走上前来。大出家的停车场很宽敞,停放了父母各自的汽车和货车后,还空出很大一块。奶奶晃到右边就扶一下汽车,晃到左边就靠一下墙壁,慢吞吞往前走着。

僵尸啊!俊次的手臂上泛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别烦我!老太婆,死一边去!”

俊次的祖母,也就是大出胜的母亲,大约从两年前起就出现了老年痴呆的症状。刚开始,俊次的父亲还以为她老糊涂了,没带她去看医生。可后来她开始胡言乱语;半夜里会一个人起来乱跑;不催她的话,三天也不换一次衣服;洗冷水澡;把没晾干的衣服叠好放进衣柜;有时一天要吃四五顿饭。如此种种,给家里添麻烦的行为越来越多。通过律师风见先生的介绍,家人带她到医院作了检查,确诊她得了阿兹海默症,也就是老年痴呆症。

自此,大出的父母开始隔三差五地吵架。母亲抱怨她一个人照顾不过来,父亲就会大发雷霆。而在他们大吵大闹时,奶奶会将冰箱里的东西吃个精光,或者跑到院子里发疯,让邻居看笑话。

大约从一年前起,家里开始请护工专门伺候奶奶,可一星期只来三天,其他日子还像以前那样任由她胡闹。新年的时候,她一个人跑上大马路,差点被汽车轧死。

“这个脏兮兮的死老太婆,轧死了才好呢!”母亲骂个不停,还说奶奶这副模样,都没法请客人上门。

老爸为什么不让她住院?他不是老吹嘘钱多得用不完吗?用到他老妈身上就舍不得了?

瞧瞧,老爸又骂开了。就不能消停一会儿吗?俊次刚要捂住自己的耳朵,奶奶冷不防伸出手来,一下夺走了他手里的水管。

“不许玩水,阿胜。要感冒的。”

老太婆,连我跟我老爸都分不清了吗?

什么家庭啊,真是受够了!

三宅树理正和父母一起看电视。

父母的脸上都露出理想的监护人此时应有的悲痛表情。坐在他们中间的树理,正努力不让自己真实的心态显露在脸上。

开心,真开心。想跳起来手舞足蹈。

三人都坐在餐桌旁,父母的眼睛看不到树理的脚。由于兴奋,树理的脚尖不停地摆动,还差点踢到母亲的腿,把自己惊出一身冷汗。

豆狸校长惊慌失措的模样自然很好笑,但最大的看点还要数森林林。这个平时爱慕虚荣、耀武扬威的女人,原来除了高傲的自尊心,内里空空如也,连在电视上报出名字露出脸的勇气也没有。只有脖子以下的部分上镜,仅凭这一点,就完全是一副心怀鬼胎的模样。笨蛋,这种时候就该堂堂正正的才对。只会战战兢兢、遮遮掩掩,真是个不中用的蠢货。

采访的内容也很绝。

简直像做梦一样。原来是这样,森内这家伙还干了这么件蠢事。谜底解开,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写信给《新闻探秘》节目组的匿名观众到底是谁?不管是谁,这人显然是正义之友,是上帝的代理人。

“再问一遍,你真的没有收到举报信,真的没有将它撕碎后扔掉,对吧?”记者严厉追问着。这个叫茂木的记者从一开始就进入战斗状态了。可笑的是,笨蛋森林林见对方是个男人,就以为自己只要装得可怜兮兮的,对方就会心慈手软呢。这一套明显不管用。

森林林,我来告诉你。你这样的女性魅力根本迷惑不了记者。

“真的没有收到。”她终于哭了起来,“要是收到了,绝不会撕碎后丢弃的。请相信我。”

此时,画面无情地切走了,随后映出了三中的校舍,同时传来记者的旁白:“可是,投递失误的可能性已经被否定了。举报信之谜依然没有解开。”

这等于宣布森内在撒谎。树理费了好大的劲才忍住没笑出声。

后面的发展就更有意思了。树理告发的三个家伙被提了出来,尽管他们的名字都被隐去了。

品行不良的三人帮。经常迟到,上课捣乱,被警察管教过无数次,曾经对同学施暴并打伤对方,在当地的警察署成了名人。

更何况,大出俊次的父亲竟动手殴打前去采访的茂木记者!

“我要告你!我不会放过你的!”电视里传出唾骂声,一听就知道不是个正经人。

“这人怎么这样啊?”树理的母亲皱起眉头,好像多看一眼就会弄脏自己的眼睛似的。

“简直像个混黑道的。”父亲也表示同意。

“树理,你的同学里真的有这样的人?”

“有啊。不过我总是躲得远远的。”

“老师们都是干什么吃的!”

“老师也拿他们没办法。像森内老师,见到他们都怕得要死。”

摄像机的镜头还对准了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的父亲。即使他们的脸都被打上了马赛克,也已经充分体现出他们想逃避记者追问的姿态。活该!

令人吃惊的是,有关那三个家伙的报道不仅于此。今年二月,这三人对四中的一名当时还是一年级的男孩施暴,抢了他的钱,并因此接受了警察的管教。

这一行径可不同于小偷小摸。受害的男生在医院里躺了一整个星期呢。城东警察署一度拘留了那三个家伙,后来是大出俊次的父亲叫来律师,经过交涉调解成功,这才没有发展为刑事案件。

“按理说,这可不是靠金钱可以摆平的事情。”

画面切换成被害人的父亲接受采访时的场景。这人也只露出了脖子以下的部分,但跟森内不同,他没有表现出逃避的姿态,而是显得十分气愤。

“我们原本想交给警察严肃处理。可那个坏孩子的父亲竟是那样的人。如果他事后打击报复,就更可怕了。再说我儿子也害怕,所以最后决定调解了事。”

画面转向摄影棚内。茂木记者和几个主要制作人员坐在一起。

“茂木,你这次可是挖出了一起令人震惊的事件啊。”一名制作人员提起话头。

“是的。老实说,刚开始就柏木的死和举报信的事开展调查时,因为不知道举报人是谁,城东警察署和城东三中也不太配合,曾经一度不得不中止采访。由于举报信上指名的三个人都未成年,采访便因此受到了限制。”

树理对茂木的评价是:长得不怎么帅,却是个一旦咬上就绝不松口的男人。

“后来发生了邻近的四中学生受到伤害的事件。得知施暴者的父亲与当地警察署串通一气,想大事化小,我们采访组就决定要继续调查下去。”

“可是,就算他们是具有暴力倾向的不良少年,也不能说明他们一定与柏木卓也的死有关。”

那人在泼冷水。茂木记者却十分冷静,毫无惧色。

“您说得没错。可是在城东三中,遭受他们三人的暴力欺凌后,由于得不到老师和警察的保护而自认倒霉的学生和他们的家长,应该还大有人在。通过此次报道,我们要传达这样的信息:我们媒体会向他们敞开大门。”

“校方向学生和家长隐瞒举报信的事,确实也是个问题。”

“当然。学校本该平等地保护和教育所有的学生,不该屈服于部分学生及其家长,采取这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逃避态度。”

“有关这起事件的釆访还将继续,也期待观众们能提供更多宝贵的线索。”伴随结束语,画面上显示出电话和传真号码。树理将这些号码牢牢记在脑海里。

“我们把树理交给这样的学校,到底好不好呢?”父亲的双腿换了个姿势,说道。

他今天一整天都投入到绘画创作中,手指上沾满了颜料。据说他这次搞的可是一幅大作。

“看来得考虑转校。树理是个单纯的孩子,爸爸很担心。”

树理装出胆怯的模样,低声说了句“我没事”。

眼见事态变得如此有趣,怎么能转校呢?

“不用担心我,爸爸。倒是森内老师受到这样的对待,真可怜。她可是个心地善良的好老师。”

“可她分明在撒谎。”父亲严厉地数落开了,“毫无责任感,不懂轻重,根本没有当老师的资格。”

“这个森内老师最近不去学校上课了,是吧?树理。”

“嗯。开学典礼也没来,好像一直没来学校。”

离开气势汹汹地嚷嚷“停职处分”的父亲和感叹“世风不正”的母亲后,树理钻进了卫生间。

一股爆笑的冲动涌了上来,她连忙拧开水龙头。即便这样,嘴里冒出的笑声仍有可能传到门外,于是她赶紧把毛巾咬在嘴里。

这样就能毫无顾忌地尽情欢笑了。

她毫无顾忌地尽情欢笑着。

一个人生活的垣内美奈绘根本没必要顾忌什么。她一边看着《新闻探秘》节目一边开怀大笑。太开心、太满足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寄出的信之所以没有回音,原来事态已经发展到如此地步了。

将信寄出后的一段时间,垣内美奈绘留意着每星期的这档节目,可左等右等不见被采用,都快绝望了。因此,今天早晨看到报上的电视节目预告栏,她一下子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了。

原来事闹得这么大了。时间并没有空耗。那封信造成的后果,远远超出了美奈绘的期待。

看看电

视上的森内惠美子,只出现脖子以下的部分,声音也加工过,一副逃避责任的模样,真没出息。每次被提问,她总会找些无聊的借口来搪塞。这下子可是丢脸丢到全国了。

她悠然自得地泡了杯咖啡,连同不断喷涌的笑意一齐咽了下去。匆忙安装好的录像机闪烁着红灯,示意正在录像。

最近一段时间,森内惠美子确实有点灰头土脸,工作日时常会待在家不去上班,在走廊或电梯里遇到她的机会也增多了。可碰面后别说打招呼,她竟然连头也不抬一下。每逢这种时候,垣内美奈绘都会在心里咒骂:活该!自作自受!

垣内美奈绘无从知晓森内惠美子变成这样的缘由,这使她心痒难耐。她甚至想以假装关心的模样去询问森内惠美子:“您好像身体不太好,到底是怎么了?”但她知道那个女人不会老老实实地回答她。这个瞧不起美奈绘的女人不可能坦白自己的弱点。

如今,一切终于明白了。事态的发展正像美奈绘期望的那样。美奈绘真想当面对森内惠美子说一声:活该!

三十分钟的专题节目很快结束了,真不过瘾。节目最后,那个名叫茂木的记者态度坚决地表示,他们还将继续调查此事。屏幕上显示字幕,希望观众为节目组提供线索。

面对电视画面,美奈绘乐不可支,笑个不停。拿起遥控器,倒回去从头看一遍,再看上第二、第三遍。越看越开心,越看越带劲。

那个女人现在也在房里,也在屏息静气地看电视节目吧。也许她早就逃走了?

话说回来,这个节目怎么做得如此软弱无力?管他是不是未成年人,杀人犯就是杀人犯,干脆公布真名实姓,让全国的观众看看他们的嘴脸,有何不可?对待教师们也是如此,那些惹出如此严重的事态还在不断逃避责任的家伙,管他什么隐私和人权!

这档节目的观众都会赞同我的意见吧?针砭时弊,匡扶正义,有什么好犹豫的?过于讲究方式方法,是会错过机会的。

操纵媒体原来这么简单。根本没什么可怕的。

垣内美奈绘翻来覆去地看着录像,等她回过神来,已经快到晚上九点了。还没吃晚饭呢。她感到饥饿难耐,真是久违的感觉。附近的超市要一直开到晚上十一点,去买点什么来吃吧。

她站起身时,沙发旁的矮桌上堆着的杂志和邮件“哗啦”一声掉了下来。邮件中绝大部分都是邮寄广告,只有最上面的那封不是。

金永法律事务所律师金永康夫

丈夫典史终于请了律师,寄来了正式的离婚请求。

大概一个星期前,那位律师打来了电话,听说话声音,这个叫金永的律师大概有五十来岁,反正既不年轻也不是个老头。他用柔和的语调作出简要说明:他是垣内典史的代理人,为他置办离婚方面的事宜,还说想和美奈绘见个面。对此,美奈绘坚定地拒绝了。她从没打算过离婚。

如果当时这么挂断电话就好了。事到如今,已经没必要再听典史和他的情妇的理由了。她不是不在乎是否登记吗?那就一直保持现状吧。这样他们得养我一生一世,永远胆战心惊地生活在我的阴影下。如果不愿如此,典史可以选择回来。

可就在那时,律师用平稳的语调说出了一番话。他的语气既不居高临下,也不安慰、哄骗或是开导。

“我已经从垣内先生那里了解到你们的情况。我虽然是他的代理人,但就我知晓的情况来看,夫人您确实有足够的理由采取强硬态度。我也将这一情况向垣内先生作了充分的说明。”

美奈惠动摇了。不知不觉间,她将电话听筒重新放到耳朵上。金永律师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作,用温和的语调继续说了下去。

“无论出于何种理由,对夫妻双方而言,要给婚姻画上句号都是极其痛苦的。垣内先生也是如此。我之所以愿意当他的代理人,是想为了他和夫人您的人生能够重新展开光明前途而出一点力。不知您能否予以理解?”

这也是个立刻挂断电话的机会,可美奈绘接下了他的话头:“可是,你是站在垣内一边的,不是吗?”

金永律师淡淡地回答:“我是代理人,却不只站在垣内先生一边。我会尽可能在顾及双方感情的前提下,找出双方都能接受的妥协方案。”

“我什么都不会接受。根本就没有什么妥协方案。”

“我理解您现在的心情。”金永律师委婉地接受了美奈绘的说法,提出能不能见个面。“因为在电话里很难充分沟通。”

“我可不这么认为。不管怎么沟通,都是陈述垣内典史一厢情愿的条件。浪费时间。”

“夫人您的心情,我能够理解。”

只说“理解”,却不告诉她应该怎么做。

“您能不能抽出一点时间呢?或许夫人您也会考虑雇佣代理人,即使如此,我仍想与您见上一面,当面沟通。”

“让我考虑一下。”美奈绘竟然说出了这样的回答,连她自己也觉得意外。

话说出口后,她又慌忙对自己辩解:只是为了结束电话交谈的借口罢了,不是真心的。

“拜托了。”金永律师挂断了电话。

几天后,他发来一封信函。信封里放着一张名片,还有一封内容与电话交谈大致相同的亲笔信,以“我期待着您的回音”结尾。

我会上你的当?美奈绘心想。律师嘛,个个都巧舌如簧,毕竟是靠这个吃饭的。美奈绘没有联系他,也根本不想见他。

她觉得,要是和金永律师见了面,自己一定会被他说服。他的出牌方式和美奈绘不同,是个可怕的人物。

重新展开光明的前途?哼!

现在已经是一片光明了。多亏《新闻探秘》,堵在美奈绘心头的闷气消除了。今后还会越来越畅快吧。当然,拒绝原谅典史,保持对他的愤怒并不容易;忍受孤单,维持悲惨的生活也让人痛苦不堪。

但是,美奈绘决定坚持到底,决不向无情无义的人低头。凭什么只有我一个人抽到下下签!

—切都已经无法回头了。

然而,这份坚持针对的到底是森内美惠子还是垣内典史?美奈绘自己也搞不清楚,只剩下“绝不让步”的愤怒,在她心中无限制地膨胀起来。

在柏木家,柏木宏之一个人坐在电视机前。

父母说这档节目太可怕,宁可过后再看录像。然而,宏之愿意实时见证电视台将一直隐匿的真相大白天下的时刻。

节目明晰地梳理了随着时间流逝变得模糊不清的事实关系,并简明扼要地作了报道。第一次观看这类节目的观众,肯定会受到相当大的冲击。即使对“由欺凌引发恶性案件及事件背后隐瞒真相的学校”这类题材感到厌倦的观众,当看到被撕破并丢弃的举报信时,他们也会目瞪口呆,会痛心疾首地感叹:教育制度竟病入膏肓到如此地步!然而,宏之对节目有个小小的不满。作为遗属的柏木家的证言,只在节目开头引用了母亲的一小段话。由于茂木记者的采访才得知举报信的存在,柏木家由此感到的愤怒和悲痛并未体现在节目中。

这些内容曾经拍摄过。当时父亲只知道畏缩逃避,只能由母亲和宏之接受采访。痛哭不止的母亲只能接受短时间的采访,宏之倒是慷慨陈词,尽情发挥了一把。采访后,连茂木记者也悄悄对他说:“和你的那段对话才是最扎实的。”但他随后补充道,“这一段不用在这次的节目里,留到下一次效果会更好。”

宏之当时有点失望,就像自己憋足劲使出的招式被对方轻松避开一般。可对方毕竟是专业的媒体人士,也只能接受下来。看完播出的节目,他还是觉得有必要播出釆访自己的那一段。再说,下一次节目得等到什么时候?

“这事请不要声张出去。”

那时,茂木记者还低声向宏之透露过一个情报。对这起事件的报道,在《新闻探秘》的企划会议上曾经差点被枪毙。

“为什么呢?”

“说是不好把握。城东警察署顽固坚持自杀的说法,实际上也没有足以推翻这一论断的物证。我手里掌握的只是—封匿名举报信,还不是直接寄给我们的。”

“不是有人捡到后寄给你们了吗?”

“是啊,但观众的想法往往和我们不尽相同。他们或许会怀疑举报信本身的可信度。校方也予以了否认。只根据一封匿名举报信就下结论,认定那三个不良少年是凶手,这么做要冒很大的风险,连朝这方面引导都很危险,因为对方是未成年的初中生。”

不过,他决不会半途而废。茂木记者的话像是在安慰愤愤不平的宏之。他又说:“无论如何,这三个被指名道姓的家伙都是出了名的恶霸,只要耐心调査,就一定会找到别的证据。都说苍蝇不叮没缝的蛋。事实上也真的被我找到了……”

那就是今年二月发生在城东四中的学生身上的抢劫伤害事件。主犯大出俊次的父亲还动用金钱加恐吓的手段摆平事端。连城东警察署少年课也虎头蛇尾地收了场。

“转机正是源自这起事件。电视台里那些僵化的编制人员,得知这一情况后也不得不作出让步。”

这三人原来是暴力事件的犯人,他们的家长又是那种货色。那么,他们与柏木卓也的死有关是完全有可能的,举报信的内容也许是实情。警方和校方是否在心知肚明的同时,试图掩盖自己的过失?

茂木记者曾说过,在观看节目的观众里,只要有一成作如上感想,就算成功了。电视的影响力虽然强大,但也不能过分相信。

宏之觉得一成显然不够。因此他希望能在节目中播放自己接受采访的那一段。采访快结束时,宏之曾对着摄像机镜头呼吁:写举报信的朋友,您一定在观看这个节目吧?不用害怕,请您直接将掌握的信息统统告诉我。由于弟弟的去世,我父母的心已经死去。能够挽救我们的只有您。请您一定要与我们联系。拜托了。

这不是空话,也不是一时冲动。宏之就是这样期盼的。

我要知道真相。唯一的事实真相。

节目结束后开始播放广告。宏之关掉了电视机。这广告又是怎么回事?无论多么严肃、深刻的节目,结束后马上播广告,不就冲淡了节目的影响力吗?刚才还在为世上的种种不公和邪恶愤愤不平,正在考虑如何改善、能够为此做些什么的观众,看到这种毫不相干的广告后,注意力不是一下就被分散了吗?

广告在讴歌爱与美、安乐与幸福,还鼓吹世间人人平等,只要伸手就能获得这一切。不要犹豫,不要东张西望,否则你的那一份可就没有了。艰深的问题就留给那些喜欢钻牛角尖的人,你只需充分享受属于自己的人生。

素不相识的初中生死掉一两个跟你有什么关系?什么,有可能是他杀?那交给警察去办就行。遗属吗?那倒是挺可怜的。

对素昧平生的众多观众而言,作为临时消遣的话题,初中生的死跟奔驰的新车又有什么区别?

宏之怒不可遏。他再也坐不住了,猛地起身打开大门。这时他想到,要不要跟蜷缩在没有电视机的里间的父母说一声,但很快打消了念头。只是到附近兜一圈,这点小事都要跟他们说,烦不烦。

星期六的傍晚,夜色渐渐降临。街上有购物归来的一家子,有站着闲聊的家庭主妇,还有守着一卡车蔬菜的小贩。

宏之低着头,一路走到了十字路口。他看到一群初中生在对面等红绿灯。他们肩背沉重的运动包,身穿领口松开的旧运动服,正兴高采烈地交谈着。

简直难以置信。这些家伙干吗去了?社团活动?你们不知道学校里出了什么事吗?不感兴趣?卓也是不是被人杀死的,跟你们毫无关系吗?为什么你们还能这样没心没肺地谈笑风生呢?

宏之没有过马路,而是掉过头迈开大步。他走得很快,近乎奔跑,迎面而来的自行车都慌忙躲开。他只想不停地往前走,至于要到什么地方去,根本无所谓。

不一会儿,他就走得上气不接下气,只得停下脚步。他正置身一个街角,两边分别是一座空旷的露天停车场和一间像是汽车修理厂的大工厂。四周空无一人。

工厂今天好像休息。卷帘门下拉,关得死死的。“快速车检”的招牌有点向右倾斜。

电线杆顶停着一只乌鸦。它叫了两声,声音大得吓人。

天黑了。路灯闪闪烁烁地亮了起来,在站定身躯的宏之脚下映出他自己的影子。

宏之调整好呼吸,正要动身,突然注意到水泥马路上自己的影子不止一个,而是有两个。伸向右边的那个很淡,伸向左边的比较浓。原来他正好站在两盏路灯的正中间。

宏之注视着一分为二的自己。

我要知道真相。较浓的影子低声呢喃着,它在征求本人的同意。较淡的影子也提出了疑问,音量盖过了那个呢喃声:你想知道的,是哪

个真相?

没什么这个那个的。真相只有一个!

是啊,只有一个。可你在欺骗你自己。你想知道的真相明明只有一个,而这个真相你已经知道了,你却故意当它不存在。不是吗?

你的父母已经完全沉浸在害死爱子的悲痛和罪恶感之中,无论出什么状况,都不会作出任何反应。如果事实正如最初相信的那样,卓也是自杀的,那他们会为将卓也逼上绝路而自责;如果卓也是被谋杀的,他们也会为没能挽救卓也而自责。所以,他们的痛苦并非来自迷茫。他们早就从看不到真相的痛苦中脱了身,只会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悔恨。

可是,你和他们不一样,对吧?

宏之,你为何会如此激愤?真的只是为了卓也吗?

应该不是吧。个中原因,你自己明白。

卓也是自杀的。除此之外,不可想象。除了他自己,还有谁能把他逼上绝路?

茂木记者编制了一个严密的假设,并向宏之作了说明:尽管老师和家长们并不知情,事实上,卓也曾经和大出俊次的不良少年团伙发生过冲突,这才被他们盯上的。那些胡作非为的混蛋决不会放过跟自己作对的人。

茂木记者说,这种事例并不少见。他显得相当自信。因为他采访过许多类似的事件。每当发生这种事件,校方为了保全自己,总是会接二连三地撒谎。茂木对此十分了解。

当时宏之应了句“原来还有这么回事啊”,并对他点了点头。可他心里的某个角落里发出了另一个声音:不是这样的。

茂木先生,你不了解卓也。他绝不是个软弱的可怜虫。他是个谋士,比任何人都擅长洞察人心、操纵人心。不是他在学校掉了队,而是他自己抛弃了学校,还在心里嘲笑那些不知为什么被抛弃、正为此手忙脚乱的老师们。

他一定在心底喃喃自语:一群笨蛋。

操纵这样一群笨蛋,已经毫无乐趣可言了。啊,真无聊。

最后,他终于抛弃了人世,抛弃了生命。所以他死了。可是,他不会简简单单地死去,而是让自己继续“活”在他人心中。

有过如此想法的人,也许不止亲哥哥一个。这种想法是如此恶毒,如此冷酷,即使遭到痛骂也是罪有应得。

可我知道,这就是所谓的真相。

卓也绝不会被一群只顾一时痛快的笨蛋杀死。

如果是卓也杀死了他们中的一两个,我倒是能够理解。说不定卓也能够气定神闲地痛下毒手,还会微笑着说:“人死掉,原来是这么回事啊。”

而相反的情况是完全不可能发生的。长期遭受卓也的算计,被他弄得喘不过气来的我,深深地明白这一点。

明白是明白,然而……

绝不能将“这是真相”说出口。

只能一个人默默藏在心底。与以往一样,只能默默忍耐。一旦说出了口,哪怕只有一次,就会完蛋。因为谁也不会理解。

那个曾经装作什么都明白的森内老师,只是个不可相信的大人。懦弱、没用、自私自利的女人。

这个真相,我一个人知道就行。我必须将它封存。

为了以后能更顺畅地呼吸,更轻松地生活,我还需要另一个“真相”作为替代品。那个茂木记者说过,他会提供给我。

如果那位记者提的真相能被大家接受,我就只须做一个因弟弟的死而无限悲痛的哥哥就行。做一个“善良”的哥哥。

只有这样,卓也的死才能有个了结。只有这样,才能给他留下的阴谋画上一个句号。

野田健一也走出了家门。他正沐浴在暗红色的夕阳下,伫立在城东三中的边门口。

今天,正门和边门全部关闭,社团活动一概停止,学生一下课就被早早地赶回了家。校方要求他们回家跟父母一起看电视节目。

然而,刚才健一还看到教师办公室里亮着灯。老师们在开会吧。一定是在商量今后的对策。

“又要开家长会了吧。”聊起这次的电视风波时,健一的父亲曾这样平静地说,“爸爸会去参加的。你们学校里发生的事,爸爸会去好好地了解。你一点也不用担心。”

就在刚才,父子俩还一起看了电视节目。看完后,父亲提出一个意外的建议:要不要转校?

没有这个必要,学校里还有朋友。就算以后还会出什么事,也不能一个人逃走。健一这样回答后,父亲欣慰地笑了。

母亲的健康状态还是老样子。野田家最近倒一直风平浪静。

那天晚上的事情,母亲无从知晓。因为父亲曾向健一保证,绝不告诉母亲。可健一时常会感觉到,母亲多少有点怕他了。

我曾经一度想杀死父母。虽然我没有游到对岸就折了回来,可我确实看到了对岸。

那里呈现出一片妈妈绝对无法想象的景色。

我不会再去那儿了,可也忘不了那里的景色。因此现在的我,身体还是一只小鸟,内心已然变成了猛禽。妈妈怕的就是这个,也许她正在纳闷:我所生下的哪会是这样的猛禽,应该是一只小巧可爱又听话的金丝雀。

这样也不错。比起母亲,我更需要守护拯救我的朋友。守护母亲不是我的使命。我以前一直都搞错了。

“听说有记者去学校去采访了。你有没有被问到什么问题?”

“没有。我看到记者带领着摄制组,在采访三年级的同学,我躲得远远的。”

“你一点也不担心吗?”

“担心什么?”

“譬如,你的朋友会不会自说自话地把你的事告诉记者。电视台的记者正热衷于打探校方和学生的问题,对他们来说,这不是正中下怀的绝好素材吗?”父亲低着头,说得挺含糊。

“没人会说的。绝对不会说的。爸爸,你别这么想。”

面对回答得如此干脆的健一,父亲并没有微笑。在他眼里,健一并不是猛禽,而是一只自己从未见过的新品种的鸟。

健一顺着摄像机扫描过的轨迹仔细打量这片空地。这个镜头曾在先前的节目中反复播出。那天,他发现柏木卓也陈尸此处。他回想着柏木卓也嵌在皑皑白雪中的瘦弱身体,还有那双睁得大大的、冻僵了的眼睛……

这时,健一感到身后有人,便回过头去。

一个与健一同龄的少年,正站在两米开外的地方。

他们的身型很像,身上穿的薄外套颜色相同。刹那间,健一还以为站在那里的是自己的分身。他不由得吃了一惊,后退一步。

“对不起。”那个少年开口了。

他的语气和表情,也跟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会有的表现一模一样。简直像对着一面镜子,镜中人对他说:“惊着你了,对不起。”

“三中的学生吗?”那人简短地提问。

健一默默地点了点头。

“这样啊。”那少年说着,将视线投向边门里侧,双脚却一动不动。他似乎已经拿定主意,决不再靠近了。

“看电视了吗?”这次轮到健一提问。

那少年点点头。视线依旧停留在柏木卓也躺过的地方。

“哪个学校的?”

没有回答。

“是柏木的朋友吗?”

那少年终于转动脖子看了看健一,同时朝健一走近一步。靠近后才发现,那人的个子要比健一高出五公分左右。

这家伙的脸简直像个女孩子。

健一经常被别人这样说,对别人产生这样的想法倒还是第一次。

“我是野田健一。”

刚才的电视节目中并没有出现遗体发现者的姓名。或许对节目而言,发现这个事实对于节目并没有多大的价值,因此电视台没有命令记者疯狂采访野田健一。

“柏木就是在这里被发现的。”健一指了指地面。

少年再次点点头:“我知道。”

好像在和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做棒球的接发球练习。下一个球该怎么投?是用力投,还是投一个弧线球?

“是朋友吗?”少年抢先发问。

“跟柏木吗?”

“嗯。”

“是同班的。”

少年没有反应。随后他突然说:“我和他是同一个补习班的。”

“是吗?请问,你是哪个学校的?”

对同龄人说“请问”好像有点装腔作势。

“英明。”少年简短地回答。

“是私立学校啊。你很聪明吧?”

柏木卓也也很聪明,如果他用功读书,肯定是个尖子生。

“他成绩很好吧?”问的是柏木卓也的事。

“嗯,如果他用功读书的话。”

“他不用功吗?”

“临死前,他不来上学了。”

“是啊……”那少年呢喃了一声,转过身去,像是要离开。

健一叫住了他:“你为什么要到这里来?”

少年微微扭过脖子,停顿片刻,说道:“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柏木是你的朋友吧?”

少年低下了头。他的鼻梁很挺。

“不知道?”

从他侧脸上的表情来看,他是真的不知道,似乎还为此深深苦恼着。健一突然感到胸口一紧。

“多想也没用。反正已经死了。”

这句话脱口而出后,健一觉得自己有点慌张。我到底要说什么?

“到底是自杀,还是他杀,事情一团乱,搞不明白。柏木肯定藏着什么秘密,其他人都无能为力。还是打起精神来吧。”

这些不都是傻话吗?

少年抬起头,从正面直勾勾地看着健一的眼睛。健一也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

“噗通”一声,健一感受到一记剧烈的心跳。

“谢谢。”声音低得勉强才能听到。然后,他走了。

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健一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噗通、噗通、噗通。怎么也平静不下来。

为什么?我这是受了什么刺激?

那家伙的眼睛。对了,就是那双眼睛。

那是一双看到过对岸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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