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然传来一阵东西摔碎的巨大声响。

小玉由利吓得差点跳起来,藏在大衣里的摄像机掉了出来。这台摄像机可不是电视台的器材,而是茂木的私人物品。那是只能用来拍摄学校运动会、家庭旅行之类的家用摄像机,小巧玲珑,但看着有点寒酸。

小玉由利慌忙捡起摄像机检查一番。在这个过程中,屋子里不断传来东西掉落或摔在地面的声音,不时夹杂着怒吼声。

“你这个混蛋!你再说一遍试试!”

这不是茂木的声音。屋里到底出了什么事?由利的膝盖不由得发起抖来。我是不是卷入什么重大事件了?怎么办?他们这副模样也要拍下来吗?

由利是一名与HBS签约的人才派遣公司的员工。这家公司主要派遣事务方面的工作人员。因此,由利的职位说好听一点是总务,其实就是个打杂的,平时主要分管观众来信。被派遺来的三个月里,她一直被安排在企划部,从上周起转到了企划报道部。当时上头和她说,反正要做的事跟原先一样,没什么难度。所以,她觉得换个部门也没什么,就高高兴兴地来了。

可谁知道竟会遇到这种事。

茂木是企划报道部的记者里最能千的。虽然他只是个签约记者,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工作狂,连正式记者都难以企及。听说他喜欢单独行动,一心想抢头功,在电视台里不讨人喜欢。由利跟他打招呼,他也总是爱理不理的,常常自说自话地乱翻观众来信。因此,由利对他沒有好印象。

就是这个茂木,今天下午很晚来到台里后,大大咧咧地走到由利的桌子跟前,叫她拿上摄像机马上跟去采访。拍什么?到那里再说。

当时由利都愣住了,差点没笑出来。为什么要叫打杂的派遣员工去拍录像呢?

“发什么愣?快走!”

由利几乎是被他从椅子上拖起来的,随即被塞了台摄像机。

“我、我没拍过录像呀。”

“这是傻瓜摄像机。你只要按下录像按钮,把镜头对准拍摄对象就行。”

“我说,您要拍录像的话,应该叫摄影师……”

“少啰唆。这次采访动用不了摄制组,要不怎么会叫你去呢?”

简直是不分青红皂白。由利不知该如何是好,正僵在那里时,看到一个同样做总务工作的前辈正一个劲儿地向自己使眼色,意思是说:别犟着了,快去。

没办法,由利只得哭丧着脸,跟着茂木来到停车场,上了他的车。那是一辆陈旧的大众车,还是黄色的。既然是摄制组都不能参加的采访,开这么惹眼的车没问题吗?

“我马上要去釆访一家人。”茂木一边开车一边板着脸说,脸上一丝笑意都没有,“是一家大型木材厂的社长的家。住宅、工厂、事务所都在一块儿。我进到他家,你就把那里的建筑物都拍下来。连那里的工人和邻居都一起拍下来。不过,你不能让他们知道。你这样傻乎乎的小丫头不会引人注意,如果有人问你,你就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关键是,不能让他们看到摄像机!”

随便说点什么糊弄过去?那该怎么说才好?

由利只顾犯愁,无睱搭理茂木,可他继续用命令的口吻说:“以后正式采访时,他们会做好准备。所以现在不抢先拍摄的话,就拍不到真实的镜头了。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别弄砸了。”

“可是,可是……”

“还有,我进屋后,嗯,大概过三十分钟吧,肯定会吵起来。这个也要拍下来。一定要拍下来!”

“可是,可是……”

“什么‘可是’?好好听我说!”

“我不会摄影。”

“是不想干吧?没有人手了,只有你来干了。”

“可这不是我的工作……”

“你一个临时来打工的,还想挑肥拣瘦的?别做梦了!”

由利真的要哭出来了。

茂木在《新闻探秘》这档节目立过几次大功。该节目是HBS电视台的拳头节目。由利看到过茂木作为采访记者出现在里头。

在节目里,茂木是个知性、沉稳又谦和,还能说会道的理想型记者。由于他是小个子,相貌也普通,不像个好逞强的记者,因此能轻而易举地取得观众的信任。他的穿着虽然不怎么引人注目,却总是相当时尚得体。

他尤其擅长教育题材,一直站在受欺负的学生和上学校当的家长们那边,是他们的坚强后盾,一副除暴安良的正义化身形象,看上去相当值得信赖。所以由利被调到企划报道部来,刚见到他时,内心还雀跃了一番。

可没过多久,就听到一些有关他的负面传闻,说这人表里不一,在电视上看到的那张脸,是他专用来上电视的,不要轻易相信。

那些传闻没说错。他哪是什么弱者的盟友啊。派遣来的临时工不就是职场中的弱者吗?可他竟会无缘无故地骂他们笨蛋和废物。

现在,无论在哪个职场都没有受到过如此待遇的由利,在茂木的强权下只得忍气吞声,不敢顶嘴反抗,生怕不照他说的去做会招致更猛烈的痛骂。现在也只得两手紧紧抓住摄像机了。

汽车横穿东京市中心,朝下町方向驶去。茂木似乎对通往目的地的路径很熟悉,一点也没有犹豫。

没过多久,汽车停在一个街区旁边。这里像是住宅区,也有一些小商店和街道工厂,显得杂乱无章。

“别磨磨蹭蹭的,快走。”

走过两个街区后,茂木指了指前方的一块大招牌,上面写着“大出木材株式会社”。那里有一幢混凝土外墙的建筑,屋顶上有好几处修补过的痕迹。前方那片场地估计是材料堆放场,堆着许多装有板材的大桶和断开后露出年轮的木材。到处飘荡着浓郁的木材香味。厂房里不时传来“叽——叽一一”的锯木声。

工厂的后面是住宅,厂房很大,将它挡了个严严实实。这是一幢二层楼的木结构建筑,仔细看就会发现,这幢楼的构造相当宏伟,给人不愧为大老板府邸的感觉。

“顶多一个小时左右吧,不要慢吞吞的,错过了拍摄时机。”扔下这么句话,茂木径直走进了社长府邸。

遭受到一连串蛮不讲理的待遇,由利此刻依然心乱如麻。当她被茂木扔下,只剩孤单一人后,反倒觉得心里踏实了。有什么呀?不就是拍点录像吗?拍就是了,过后我再跟你算账。

按下录像按钮,由利便将摄像机藏在大衣里头,四处走动着拍了起来。工厂里目所能及的范围内有四五个工人,过往行人也是络绎不绝,却没有人上前阻止由利。虽然觉得憋屈,但茂木说得确实也不错,要偷拍,由利这样的外行反倒比摄制组更方便。不过,画面质量可就管不了了。

就在由利差不多拍了个遍后,传来了砸东西和怒吼的声音。

声音来自社长家。工厂里的工人听到后,都停下手里的工作,面面相觑,一齐朝社长家张望。其中有一人跑了过去,走进大门。由利将这一场景也拍了下来。

忽然间,一度关上的大门“咣当”一声从里面打开了。这扇门环做成狮子头形状的西洋式大门非常气派,和有着三十来年房龄的老房子有些不相称,明显是最近才换上的。由于大门打开时气势太猛,狮子头门环发出响亮的铿锵声,连离得较远的由利都听到了。

茂木从大门里蹦了出来。说“被扔出来”似乎更确切一些。他一骨碌摔倒在地,眼镜飞出老远。

此时,大门口出现了一个身穿淡绿色工作服的彪形大汉。他两脚叉开,像一尊金刚像一般站在那里。他满脸通红,似乎血管已经扩张到极限,差一点就要爆开。

大汉唾沬横飞地怒骂着滚倒在脚边的茂木:“下次你再这样胡说八道,看我活剥了你。明白了吗?滚!”

茂木镇静地爬起身,随手接住了与怒骂声一起抛来的他的大衣。令人惊奇的是,他的脸上竟然还堆着讨好人的微笑。

“您的心情我十分理解,大出先生。”他一边站起身,一边用上电视时的腔调对大出胜说,“可是,无论您怎么生气,也改变不了事实。再说,我只想了解真相,并没有从一开始就怀疑您的儿子。但学校方面隐瞒真相的情况……”

“少啰唆!”大汉大喝一声,扑上去一把揪住茂木的领子,猛烈摇晃起来。两人的身高差大概有二十公分,被大出揪住后,茂木只能脚尖踮地。“怎么,你还要说?啊?我不管你是HBS还是什么。你以为我是什么人?啊?你知道你在诬陷什么人的儿子吗?啊!”

即使整个人都被提了起来,茂木的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

“您是谁,我知道。您是大出木材厂的社长,是大出俊次的监护人。所以我才来见您。关于您儿子身上的嫌疑……”

没等茂木说完,身穿着工作服的大汉——大出社长结实地给了他一拳。茂木小小的身体一下子飞出一米开外,背部着地摔倒在地上。

“喂,你也差不多就行了!”

随着—个高嗓门的声音,大门里窜出个瘦瘦的女人,从背后一把抱住了大出社长。那是一位身穿高档毛衣和裙子的中年妇女。这人一定是大出社长的夫人吧?就如这幢古色古香的日式房屋跟狮子头门环毫不相称一样,大出社长跟他的夫人也是极不般配的一对。

“再怎么你也用不着打人啊!”

“你倒是耐得住性子?啊?你知道这家伙在胡说些什么吗?”

“我知道,可也用不着这么闹吧。”

现在关注这里的不只是工人和路人,连街坊邻居也都打开门窗朝这边张望起来,其中有些甚至跑到路边,津津有味地看起了热闹。

怒不可遏的大出社长好像也察觉到有碍观瞻,便像一头刚从水里上岸的狗熊一般抖了抖身子,瞪大眼珠看定了坐在地上的茂木:“我会让律师出面的。管你什么电视台,有本事冲我来。我告你去!”

扔下了这句话,他就带着紧贴他后背的夫人回屋去了。

“咣当”一声,大门关上了。

下一秒,震坏了的狮子头门环“当啷”一声掉到了地上。

部分出于刚才所受刺激的反作用,由利突然很想笑。想忍没忍住,竟然真的吃吃地笑了起来。环顾四周,见畏畏缩缩的看热闹邻居中,也有人低着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怎么样?都拍下来了吗?”

由利回到车上后,又拍下了茂木那张打肿的脸。

“嗯,住宅周边和工厂什么的都拍了。”

“没问你这个。我被打的场景拍了没有?”

“这个嘛……”

摄像机是对着的,拍没拍下就不知道了。事出突然,由利愣了一下,估计会有点滞后。

茂木大声地咂了一下舌头,摆出龇牙咧嘴的表情,估计肿起来的地方很痛吧。

“那我不是白挨揍了?不是早就嘱咐过你了吗?”

“可我就是个外行嘛……”

“刚开始时谁不是外行?都是边干边学的。你还有工作热情吗?吊儿郎当的,光想着在电视台工作有面子了,对不对?只要能拿到工资就行了,是不是?”

平白无故地遭受一顿臭骂,由利就算懦弱也忍不下去了。刚才茂木被大出又打又骂,这幅景象对由利产生了影响。这家伙也没什么可怕的嘛!

“我就是个事务员,不是摄影师或记者,也不想成为那种人。轮不到你这样教训我。”她将摄像机往茂木怀里一塞,“告辞了!”

由利飞快地跳下车,又重重地关上车门。车门要是能像刚才那个狮子头门环那样震坏了才好呢。

茂木并没有阻拦她。由利下车后,他马上发动引擎,一溜烟地开走了。他要去哪里?刚才他好像说过要去学校。说大出社长肯定会去学校大吵大闹。

来到马路上,由利向路人打听到最近的地铁站,一个人回到了HBS电视台。

走进企划报道部,一位老资格派遣员工跑了过来:“啊呀,小由利,你没事吧?”

“哪里没事啦?”

《新闻探秘》节目的助理导演也在一旁。刚才两人好像在聊天。“简直是一场灾难,是吧?茂木那家伙还是那么横冲直撞。”

“他要横冲直撞尽管去,别拖着别人。”回到有人肯听自己诉说的地方,由利放了心,憋屈的眼泪也流了下来,“我本来就是个外行,可他突然塞了台摄像机给我,叫我拍这拍那,还要骂人,太过分了。”

那两人连连点头。前辈拍着由利的后背安慰道:“我以前也被他没头没脑地骂过,也是为了和我不相干的事。”

“跟电视见看到的简直判若两人。”

“是吧?仪表堂堂,采访也有一套,干什么都很拼命。”

那倒是真的,他确实很拼命。

“嗯,今天他不能自己拍录像,才要找人帮忙……

听了由利的诂,助理导演陷入了沉思。他好像知道点什么。

“要说在往常,这些基础性的采访工作,他都是一个人干,不容旁人插手。”

“这么说,这次有点特别,不能动用《新闻探秘》的摄制组。”

助理导演朝由利弯下腰,压低声音说道:“我下面说的话你可要保密,透露出去的话,我可就难办了。”

由利发誓保密,前辈也点了点头。

“茂木现在搞得起劲的这个题材,在昨天的企划会议上已经被搁置了。”

茂木对此题材充满自信,为此还大闹了一场。

“因为那是他最拿手的校园题材,是初中生自杀事件……”

“又是校园欺凌事件吗?”

“这就很难说了。啧,非常难说。”他故意用了调侃的语气,“这个案子里,不仅学校否认有欺凌事件,连死者的双亲都说自己的孩子没受到欺负。他们并没有责备学校,也没说孩子的自杀是否跟欺凌有关。不,只能说以前是这样的。后来情况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起因是一封举报信。那上面说,那起事件根本不是自杀,是不良团伙的杀人事件。”

这封举报信竟然是观众寄给电视台的信件。

“啊?这是我来以后的事吗?”

“不,那时你还没来。茂木那家伙不是常常拆看观众来信吗?”

他有时没等别人整理好就拆开,有时又会翻出陈年旧信,说是可能漏掉重要的内容。

不管怎么说,看到举报信,茂木觉得自己掌握了关键材料,但节目组的导演和其他成员认为,仅凭这点是不够的。

“也难怪,校方的行为是有点怪。特别是那个死者的班主任,竟然把寄给自己的举报信撕碎后丢弃了。”

“真过分,真没有责任心。”前辈附和道。

“嗯。可那位老师一口咬定自己没那么做。说来,举报信上写明的那几个学生确实存在,平时表现也不好,因此会有怀疑的余地,但并不能就此断定他们是杀人犯。”

“警察呢?”

“警察坚持自杀的说法,毫不动摇。与校方一样,他们认为举报信是学生写的,是毫无根据的凭空捏造。好像连写举报信的人都已经找到了。”

总之,整起事件如坠五里云雾,摸不着头脑。

“就目前而言,很难断定校方一定像茂木所说的那样,隐瞒了由欺凌发展为杀人事件的真相。如果做成电视节目,就会给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估计茂木也希望这样吧。电视的冲击力是很大的。所以,上头不得不谨慎对待。万一事实并非如此,可就要捅出大篓子了。这个题材太危险,不能用。”

结果就是,茂木的方案被枪毙了。因此他无法动用摄制组。

由利也因此倒了个大霉。

“可是,茂木他好像还不死心。”

“那是自然,昨天会议结束时,他还在冷笑,说什么‘你们等等着瞧吧。’”

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啊。由利在心里暗自挖苦了一句。

“茂木他有时会将尚未成形的事件弄假成真。”助理导演一边点燃香烟,一边慢吞吞地说了一句骇人听闻的话,“以前也有过差点酿出事故的危险举动。这次,我也有不祥的预感。那家伙的行动力真是吓人。所谓正义的化身吧。”他笑道,“估计他正在寻找使他的方案能够通过的关键证据……”

正是如此。

茂木现在正身处城东第三中学的校园。他来过好多次了,校长室和教师办公室的位置在他脑子里一清二楚,连拍摄位置都想好了。校长室有扇朝着校园的窗户,下面有一片矮树丛,小个子的茂木正好能藏身于此。

学校的正门和边门一直敞开着,看门的校工是个老好人,但他常常会发呆,所以进入校园不费吹灰之力。现在已经放学了,校园里只有几个参加体育活动的学生,零星散布各处。没有指导老师陪伴,那些学生又玩得很投入,应该不会来制止茂木。

校长室里正上演着一出好戏。

正像茂木料想的那样,一度躲进屋里的大出社长没过半个小时就出来了,立刻跳上了他的私家车。那是一辆停在他家屋后停车场里的奔驰。待在家中的三十分钟里,他到底干了什么不得而知,出来时身上依然穿着工作服。

来到三中,他把车一直开进大门才停下,跳下车后飞快地跑进大楼,一下子就没了人影。茂木小心翼翼地跟在他后面。当茂木到达拍摄位置时,隔着窗户就能听到里面的怒骂声。

“你们这些人,是不是想联合起来把我儿子弄成罪犯?啊?这就是老师做的事情吗?”

茂木不由得笑了。反应也太直截了当了吧?脑子不会拐弯的人就是可笑。

他悄悄抬起身子,窥视屋里的情景。大出社长一把揪住津崎校长的衣领,两人的脸几乎贴在了一起。大出社长不停地吼叫着,唾沫星子喷了津崎校长一脸。可怜的校长被吊在半空,身上那件招牌装备——手工编织毛衣,从外套下面露出一大段。

“等等,请稍等。”津崎校长痛苦地呻吟着。

大出社长越发激动了:“怎么着,你还想狡辩?你这个秃子,还要不要命了?”

校长室的门开了,几名教师跑了进来,其中一位是女教师——二年级的年级主任高木。她看到眼前的光景后惊呆了,身后那位身穿紧身运动服、脚蹬运动鞋的男教师一把推开她,冲上前拉住大出社长。

“你干什么!不可以动用暴力!”

“你又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混蛋!”

大出社长一把推开津崎校长,朝那名男教师扑去。两人一下子扭打起来,碰倒了室内的椅子。两人都是火冒三丈的彪形大汉,一时很难看出谁能制服谁。墙被撞得砰砰直响,橱柜也被撞歪了。随后赶来的几名男教师赶紧来帮同事的忙,即便如此也很难制服大出社长。

“报警!快报警!”年级主任尖叫着。

津崎校长气喘吁吁地从地上坐起身,赶紧用沙哑的嗓音制止她:“慢着!不能报警!”

津崎校长坐在地板上连声高呼“大出先生”。可混战中的几个人根本听不进他的话。他爬到那群人身边,不知碰到的是他们挥动的手臂还是乱踢的腿,他的身子再次飞了出去。简直像武侠片中的场景。

茂木一直在拍摄录像,每个镜头都滴水不漏,连口水都要流下来了。这是他期待已久的景象。

有人拍了拍他的后背。他一心拍摄,未予理睬。又拍了几下。眼睛稍稍离开摄像机往后一瞄,发现身后有五六个学生围了个半圆。其中一人手里拿着一只足球。

“你在干吗?”拿足球的学生问。

定睛一看,茂木发现刚才散布在校园各处的学生集中到了这里,全都盯着他,脸上显露不安的神色。原来如此,校长室里闹得这么厉害,他们怎么会听不到呢?

“校长先生吃大亏了。”茂木微微一笑转过身来,将摄像机藏在背后。学生们有的踮起脚,有的跳起身,纷纷向校长室里张望,竟然吓得没人说话。也难怪,你们的老师真够呛啊。

“还是打110报警吧。”茂木假装好意地提醒他们,随即想悄悄溜走。大部分学生都没工夫注意他,可那个最先提出质问的学生与众不同,一把揪住了他的袖子。

“没问你这个,问你在干什么呢。”

“干什么?没什么呀。”

茂木用余光确认了校长室内的情况。更多的教师涌进校长室,终于制服了大出社长。可怒骂声仍不绝于耳。“混蛋!你们根本不配做老师!我要去告你们!”

“那不是摄像机吗?”

拿足球的学生眼睛很尖。他上前去夺茂木手里的摄像机。茂木终于撒腿逃跑了。“这些都是为了你们好。”

他跑到大出社长的汽车附近。身后的喧闹声已扩展到学生中间。“别跑啊,大叔!”拿足球的学生追了上来。

“你们总有一天会明白的。我是你们的盟友。”茂木头也不回地喊着,跑出学校的正门。一只足球飞了过来,打在正门的门柱上,又弹了回去。

一回到HBS电视台的企划报道部,茂木立刻遭受到同事们冰冷视线的扫射。小玉由利也直勾勾地瞪着他。茂木报以微笑,随后便一头钻进播放室,随手反锁上门。万一有人进来,又要多费口舌了。

录像拍得不错。小玉由利拍摄的部分,开头有些抖动,没法使用。大出胜大吵大闹的部分倒拍得很清楚。你看看,傻丫头,好好干也能行的嘛。

有人在敲门,还“茂木、茂木”地叫喊着,真讨厌。茂木决定不予理睬。

为了保险起见,他将录像拷贝了一个备份。操作完毕关上开关,茂木抱着一堆东西从播放室出来,见一名助理导演正等着他。他叫野中,是十年前《新闻探秘》节目刚刚起步时就在的老员工。长期参与制作拳头节目的老资格,如今却依然是一个打打杂的助理导演。企划会议上也从未听他提出过一条像样的意见。总之,他就是个被当作棋子使用的角色。

可眼下,他竟满脸怒容,像模像样地杵在茂木跟前。

“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你把干事务的小玉拖出去,还叫她拍录像,是不是?”

“叫她帮点小忙罢了。”

野中的下巴撇了撇茂木抱着的摄像机:“就是这个?”

“是啊。那又怎么了?”

“是昨天会上被搁置的那个题材吧?我在这儿很久了,猜得到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想惹是生非吗?”

茂木从他身边钻过去,野中喘着粗气立刻跟了上来。

“又是教育题材吧?我知道你擅长这个。可就你昨天说的情况来看,我们做不了节目。万一搞砸了,整个节目组可就信誉扫地了。”

“不会搞砸的。”

“你都拍了些什么?”

野中抓住了茂木的胳膊,茂木奋力甩开他的手,转过身来直视他的眼睛。野中的个子虽然比茂木高,被他这么一瞪还是有些心慌。瞧你这副熊样!所以搞不出自己的节目嘛。

“怎么着?你对我的釆访有意见?”

“没这个意思……”

“不管我的方案有没有通过,采访还得继续。怎么总是选些不痛不痒的题材呢?我们是新闻报道,不是综艺节目!”

“可你这是违反规定。”

“我怎么违反规定了?”

“你不是叫小玉去拍录像吗?她可是事务员。”

“既然待在企划报道部,就得帮忙做事。你是工会的走狗吗?”

“可你对她言语粗暴,骂她笨蛋、废物。”

茂木用目光寻找小玉,见她正缩在桌边哭鼻子。所以说现在的小姑娘都是废物。称废物为废物,又有什么错?

茂木一直盯着小玉由利,直到她抬起头来。由利擦着眼泪看了茂木一眼,慌慌张张地低下了头。

“那是在工作现场嘛,或许我的嗓门是大了一点。”茂木在心里切换了一个模式,用镇静而平稳的语调如此说道。

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瞬间完成这样的模式切换。因此,只看到过他作为记者的表象的人,根本无法想象他还有另一面——在他认为无所谓的情况下,毫不掩饰地轻蔑、摆布他人。

就连对他的两面性有所了解的野中,看到他切换模式的瞬间,也会有些不知所措。

“如果小玉你觉得受到了伤害,那我向你道歉。対不起。”说完,他装出一副真诚的模样,朝小玉由利低下脑袋,“可是,这次采访十分重要。这个方案暂时还不成熟,但我一定会让它成熟。为了被杀害的中学生。”

听着茂木的话,小玉依然缩着身子低着头。

“十四岁啊。才十四岁就命赴黄泉的少年。如果没有人替他洗刷冤屈,那这个世界还有正义可言吗?校方奉行家丑不可外扬的策略,把一切都捂得死死的。”

“伸张正义?”野中呢喃着,满脸狐疑,声音有气无力。

“是的,为了伸张正义。这是我们做报道时应该追求的,难道不是吗?”

“但事实状况必须客观地加以验证。”

“当然。因此才需要釆访。”茂木夸张地挥动手臂,“如果你因为我的轻率言行受到了伤害,我向你道歉,一次不够的话,要我道多少次歉都行。如果需要我写检讨,我也会写。小玉,对不起。这样,你是不是会觉得好受些?”

自己率先切换成冷静恭敬的模式,对方会不知所措,显得是在无理取闹。自己再说一通绝对正确的大道理,就能把问题的焦点搞得含糊不清。这是茂木的拿手好戏。

小玉由利低着头,对茂木鞠了一躬。野中不由得叹了口气。

“我要去工作了。”微微一笑后,茂木理了理

上衣的领子,朝自己的桌子走去。

“真服了他。是双重人格吧?”

背后传来女性的小声嘀咕:“管他呢!”

茂木向城东三中的校长室打了电话,没人接。他转而给教师办公室打电话,一位女性接了电话,说校长有急事出去了。也许是心理作用,茂木觉得对方有些慌张。

津崎校长受伤了吧?

接着,茂木又给城东警察署的佐佐木警官打了电话。她也出去了。应该是赶到城东三中去了。大出社长的火气还没压下去吧。

他们以后会怎样轮番出场,是一出值得期待的好戏。反正我已经布好了局。

津崎校长还是有其诚实的一面的。他竟然主动告诉我佐佐木警官的事。或许他觉得,体现几分主动配合的精神,会对他比较有利。

这种主动的背后肯定藏着什么隐情。茂木去釆访佐佐木警官时,从一开始起就怀有十二分的戒心。

佐佐木警官十分配合,一一回答了茂木的提问。她将寄给HBS的观众来信称为“不幸的偶然事件”。

她是个直肠子,居然手舞足蹈地说那三个人——举报信上点名的三名学生确实是问题少年,但他们跟柏木卓也毫不相干。她似乎不知道“欲盖弥彰”这个成语。

她肯定隐瞒了什么!

出于战术考虑,茂木询问那三人具体犯过哪些错误,城东警察署又是如何处理的。佐佐木却振振有词地说,事关未成年人的成长,不能公开这些信息,还起劲地强调,柏木卓也事件绝不是谋杀。

“根据是什么?”

“柏木去世时的状况就能说明这一点。”

“你们从一开始就有了先入为主的观念,认为他是自杀的,这会不会影响客观调査?随着事件的推移,一些物证也会消失。”

“不是他们杀死的。”

“这样的回答可不能令人满意。”

“我很了解他们,茂木先生。如果他们真的杀了人,不可能如此若无其事。他们虽然是不良少年,可毕竟还是孩子,不是邪恶的杀人犯。”

“可我听说,他们打伤过同学。”

“你听谁说的?”

“自然有人会告诉我。我采访过不少人。”

说来说去总在原地打转,同样的话翻来覆去地讲。不过没关系,从这些话中至少可以了解佐佐木警官的立场。

她跟校长是一伙的。

他们有着相同的利害关系。津崎校长死也不肯承认,自己管理的学校发生了学生杀害同学的事件。同样,作为城东警察署的一名警员,佐佐木礼子死也不肯承认,由于自己的草率办案而漏掉一起重大的谋杀案。因此,她反而包庇起杀人犯来。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刑警。

两人都把自己的面子放在第一位,不考虑孩子的生命和基本人权。这样的事情如果放任不管,就等于柏木卓也被谋杀了两次。

是可忍孰不可忍!

与大出社长会面时,茂木身上藏着录音机。现在,他听着录音开始写采访笔记。电视台的其他同事都不愿走近茂木的桌子。

大出俊次、井口充、桥田佑太郎。

笔记本上,他用粗体字写下三个人的名字。

对大出家的采访已经结束。正如预料中的那样,大出胜是个粗暴野蛮、只会一味纵容孩子的无能父亲。接下来该轮到井口家了。由于当事人未成年,很难把握与本人见面的时机。还是首先与他们的家长见面为好。这是茂木惯用的工作方式。看看家长,就知道孩子是什么样的。井口充的父亲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关于桥田佑太郎,无论问哪一位学生、哪一位家长,得到的答复似乎都与只有恶评的大出和井口不太相同。甚至有人说,他本质上还是个不错的人。还听说,最近他很少跟另外两位混在一起。

桥田佑太郎说不定会成为解开柏木卓也谋杀案的关键人物。会不会是杀害柏木卓也带来的罪恶感促使他疏远大出和井口呢?如果真是这样,那撬开他的嘴应该不难。

茂木记者斗志昂扬。

然而,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这份斗志的本质已经和刚开始采访时有了细微的变化。

在昨天的企划会议上汇报采访情况之前,茂木的心里只有解开柏木卓也死亡真相的热情。即使觉得谋杀的嫌疑很大,他也没有彻底抛却他杀的可能性。他要揭露的问题,是城东三中坚持隐瞒事实,为了不损害学校的名誉,将事件弄得复杂化。

导演和节目组的其他成员根本不把他的采访报告放在眼里,还宣布不采用这一题材。从那时起,他的心境就发生变化了。

如此巨大的问题,能被“把握不好会很危险”这样消极的理由葬送掉吗?难道这是新闻工作者应有的态度吗?

更气人的是,有人竟说:“老是搞校园题材,观众会看腻的。”

什么看腻不看腻的!这是新闻报道,又不是娱乐节目。一个孩子被杀了,就算退一万步来说是自杀,也是被那些只顾明哲保身的混蛋老师逼死的。从某种意义上而言,这也是“谋杀”!怎能用一句轻飘飘的“观众会看腻的”搪塞过去?

开什么玩笑!我不会轻易罢手。我一定要查明真相,查出那些在柏木卓也死亡事件上负有责任和罪恶的人,将他们公之于众。

我绝不,绝不会放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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