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延寺是一座四面被住宅环绕的小寺庙。正殿前面积不大的停车场只停了四辆车就满了。与寺庙相邻的墓地规模也不大,入口处立着一尊颇有年份的观音像,两侧摆满了美丽的白菊花。

来到入口处时就和森内老师汇合了。时间到了,看来森内老师也是匆匆赶来的。森内老师身穿高档的黑色羊绒长大衣,很衬她那张白皙的脸蛋。这让最近十年来都靠三季通用的防水布大衣来应付的佐佐木礼子多少有点羡慕。同为地方公务员,年龄还比礼子小,森内老师的工资应该不会很高……

人长得美,就值得好好打扮。不管穿什么都好看。

“啊呀,这下可好,能和你一起进去了。还以为只有我一个迟到了呢。”森内惠美子看到礼子后高兴地说。对礼子的出现,她好像一点也不奇怪。或许她已经从津崎校长那里听说过礼子要来了。

“天气真好,真不错。”

“是啊,就是风有点大……”

二月底的蓝天下,阵阵北风吹得道路两旁的枯枝呜呜作响。

“要是下雪可就糟糕了,幸好是个大晴天。”

两人换上拖鞋,沿着走廊急匆匆地朝靠里的休息室走去。十叠大小的房间已被前来出席法事的亲属坐满了。津崎校长坐在柏木卓也的双亲身旁,向周围的人介绍晚到的礼子和惠美子。

柏木夫妇跟葬礼那会儿相比没什么变化,至少外表如此。脸色不好,脸颊瘦削,眼窝凹陷。这也难怪,这对夫妇并未遭遇任何转机,时间依然停顿在那一刻。

负责接待的僧人过来后,大家接二连三朝正殿走去。没能正式向柏木夫妇打招呼,反倒让礼子松了一口气。

正殿里为客人预备的折椅排成三列。礼子在最靠里侧的那一列坐了下来。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坐在第二列,就在柏木夫妇身后。

诵经开始了。听了一会儿,礼子便明白这是净土真宗的法事,和老家信奉的宗派相同。不过礼子不太懂宗派间的区别。

被诵经声超度的那个名叫柏木卓也的少年,应该也不知道自家信奉的佛教属于哪门哪派。在出席某位亲戚的法事时,他肯定也坐过这样的椅子。卓也的骨灰会和谁一起长眠地下呢?

卓也的母亲柏木功子开始啜泣起来,邻座的女性抚摸着她的后背安慰她,自己却也在不停地抽噎。

津崎校长和森内老师都低着头,保持同样的姿势。

礼子眨着眼睛,抬头仰望升向正殿天花板的袅袭青烟。

想要正经思考,思路就会中断;试图什么都不想,一些事情又会从脑子里冒出来。她觉得,如今让她最操心的,并非已经死去的柏木卓也,而是依然活蹦乱跳,到处惹是生非的三人帮——大出俊次、桥田佑太郎和井口充。

对置身庄严的诵经声中,不为他求冥福却满心杂念的佐佐木礼子,柏木卓也的亡灵会不会不高兴呢?怎么可能?肯定不会——礼子自以为是地想。

柏木卓也是自杀的,并非传言中说的那样,被大出他们杀死的。

当然,在导致柏木自杀的原因方面,大出他们那样的不良少年多少存在一丝关联,但不可能有更具体的相关性。礼子确信如此,也会对周围的人明确阐述这一想法。

就连之前担忧过他杀可能性的津崎校长,最近也完全摆脱了顾虑。一度在三中到处流传的谣言,如今正趋于风平浪静。

好不容易平静下来,那三个人又闯下了大祸呢,柏木。礼子正默默地向柏木卓也诉说心声。

是抢劫伤害罪。他们把一个四中的学生打成重伤,被捕后还当面撒谎,逃避责任。他们的家长同样有问题。

城东四中一年级学生增井望的事件,最终并没有立案。

礼子已经尽力了。她仔细询问情况,采取滴水不漏的战术,心想这次肯定能好好教训一下大出俊次。她也坚信,这样做对他本人绝对有好处。

可是事与愿违,事件发生不到三天,增井望的父母撤销了报案。说双方已经调解成立了。

增井望的父亲甚至还说:“说敲诈甚至抢劫,有点小题大做了,其实不过是小孩子打架稍稍过了头。都是男孩子嘛,难免的。”

礼子听了,一时间竟忘记了自己的身份,大为光火。你说的可是心里话?你当真以为增井会跟他们打架?

“就是他说的啊。他自己也在反省。”

胡说!礼子去过好几次医院,也和增井谈过话。他当时非常害怕,对自己受到的欺凌也相当气愤。他怎么可能承认那只是打架呢?“如果事情就这么结束,增井又无法接受的话,那可是会影响到他和你们父母间的关系的,明白吗?”

“我早说过,他接受了。”

一句话直冲到礼子的喉咙口:你们受到过大出胜的恐吓吧?还是他用重金收买,你们见钱眼开,就让儿子忍气吞声,对不对?你真的以为这样做是对的吗?

但这些话绝不能从礼子嘴里说出来。真的能接受,真的没问题?她只能无奈地反复确认而已。

大出的不良少年三人帮无罪释放了。更气人的是,大出俊次在释放后,竟然以警察违法侦查,精神受到伤害为由旷课了一段时间。一直紧跟大出俊次的井口充也学他的样子不来上学。桥田佑太郎倒像往常一样没有旷课,礼子还对他抱有过一丝希望。说不定现在就是将他从大出俊次身边拉出来的好时机。礼子试着跟他谈过几次,全都无果而终。桥田在三人帮里是没嘴的葫芦,单独一人时就更不愿开口了,简直像个石头人。

这起事件也给津崎校长带来了很大的麻烦。事后,大出胜竟闯到校长室大吵大闹。这件事和三中以及津崎校长几乎毫无瓜葛,他却执意要找上门去,说俊次不肯上学的原因在于学校没有妥善处理这起事件,还说学校涉嫌与警察联手,捏造事实陷害俊次。

学校面对学生家长上门闹事,无论对方如何无理取闹,也只能保持低姿态,耐心倾听。这阵子礼子与津崎校长频繁见面,就是为了那些叫人不得清闲的烦心事。

耳朵听着和尚们诵经,礼子心底却在悄悄苦笑:我好像是来向柏木你倒苦水的的,不要怪我,因为曾经抡起椅子跟他们大打出手的你,对他们的恶劣品行再了解不过。

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桥田佑太郎是如此评价柏木卓也的。大出和井口那时虽然没说话,但从他们赞同的表情看来,他们对桥田的评语并无异议。

桥田觉得你哪里“令人讨厌”呢?你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特别是大出俊次,你觉得他是怎样的人呢?

柏木卓也和大出俊次就像磁铁的两极,一个是一味钻牛角尖,最后选择了死亡;一个是尽情放纵享乐,完全不知自我反省。如果能把他们加起来除以二,那么柏木卓也就不会死,大出俊次也不会受到警察的照顾。

以自我为中心是他们的共同之处。但是,十到十五岁的孩子都是彻头彻尾的自我中心主义者,还同时具备隐藏这种特质的狡诈。正因如此,这才是通过经验教训来认识自我中心的弊端,学习向社会妥协的重要时期。

问题是,自认处在世界中心的他们的中心又是什么?

柏木卓也的中心有什么?

大出俊次的中心又有什么?

我真希望你还活着。礼子在心底无声地呼唤着柏木卓也。

你与大出俊次同龄,又身处相同的环境,你那双总是审视着自己内心的双眼,定能看透大出俊次这个问题少年的心。

你一定能看透。

我希望像你这样的孩子能顺利长大成人,不断磨砺自己的慧眼。真遗憾啊,柏木。我为你感到遗憾。

“这下终于结束了吧。‘七七’都已经过去了……”走出饭店,森内惠美子一边走,一边重重地喘了口气,说道,“总算放心了。东奔西走的,快累死了。”

礼子不自觉地扫视一下周围。说不定柏木家的亲戚就在附近。法事结束后,大家转移到附近的一家饭店用餐。开斋后的聚餐有时会搞得热闹非凡,时常会让人忘记设宴的初衷。不过今天倒没有出现这样的场面,大家的谈话断断续续,聚餐一小时不到就结束了。

确实,从那样沉闷的场合中脱身,礼子也能体会到精神放松后的虚脱感。可是,刚才森内老师的话多少有些过了头,听上去实在冷酷无情,会让有心的听者觉得她在说:这件麻烦事终于过去了。

对此,津崎校长稳当地应了声“您辛苦了”。

“校长跟佐佐木警官要去JR的车站吗?我们一起走吧?”森内惠美子的语气显得无忧无虑。

礼子马上回答她:“我跟校长先生还有事要谈。”

“啊呀,是吗?”惠美子瞪大了眼睛,“那我就告辞了。你们辛苦了。”说完,她英姿飒爽地走上人行道远去了,这副模样仿佛在说:啊,结束了,休息天剩下的时间可不能再浪费了。

礼子回头一看,见津崎校长正微笑着。

“我们也走吧。”

礼子点了点头,迈开脚步。他们朝着城东第三中学走去。

为了应对那封举报信,在得到津崎校长的同意后,礼子一直在做询问调査,直到上周末才结束。她之后要向津崎校长汇报调查结果。

今天正好有柏木卓也的“七七”法事,冥冥之中似乎有着某种因缘。

“这身衣服有点不够得体,真是不好意思。临出门时,女儿带着外孙女来了,家里闹哄哄的……”

“您有外孙女了?”

津崎校长笑成了一朵花:“是啊。下个月就一岁了。”

他经常穿的毛衣背心据说是夫人亲手编织的。这位外婆肯定也会给外孙女编织许多可爱的毛衣和袜子吧。

“今天学校里有篮球比赛,是本校的篮球社团跟二中校队的练习赛。很热闹啊。”

“校长室里不会有球飞进来吧。”礼子笑道,“就算飞进来也没关系。我可以回他一个远投。我上初中和高中的时候都在打篮球,还参加过高中篮球联赛呢。”

“喔!”津崎校长的双眼瞪得溜圆,“现在还喜欢体育吗?”

“我们警察署内有垒球同好会。”

“您是投手吧?”

“啊呀,看出来了?”

“您投的球一定很强劲。”

说话间,他们来到了学校。确实,体育馆那边传来了喧嚣声。和岩崎总务打过招呼,他们进入了校舍。校长室既安静又昏暗。津崎校长打开天花板上的荧光灯,请礼子就座后,自己也坐下了,嘴里还发出“哎嗨哟”的声音。

“很累了吧?”

“为学生送行,不管经历过多少次,总会难过。”

敲了门,岩崎总务走进室内。礼子上前接过他拿来的水瓶。校长室里有成套的茶具。

“我来吧。”礼子说着,泡了两杯茶。茶叶和警察署里的差不多,都不怎么样。

在这个就座泡茶的过程中,礼子调整好了自己的心态。下面要向津崎校长汇报的内容非常沉重。至于如何对待调查结果,礼子自有考虑。她与津崎校长之间已经建立起信赖关系,但是对于今后的对策,还需要好好商量。

“刚才森内老师的话有点过于轻率了。”津崎校长说着,朝礼子笑了笑,“可能让您不快了吧?森内老师性格开朗,时常会有点冒失。”

看出来了吗?

“嗯,我只是觉得她太冷淡了。就算心里这样想,也不应该说出来吧?”

“我也是这样认为的。”津崎校长的语气并不严厉,“这就是森内老师的毛病,或者算是一种倾向。我有时也看不过去。”

“倾向?”

“嗯,就是对自己不喜欢、合不来的学生比较冷淡。有点‘你们随便,我可不管’的意思。”

将茶杯和茶托放在桌上,礼子轻轻点了岸头:“对于她的这一倾向,学生也察觉到了。调查时,森内老师的话题经常出现。学生中好像分成了两派,支持派很喜欢她,反对派则对她的偏心深表不满。”

津崎校长的圆眼睛里显出紧张的神色:“我们开始吧。”

“好。”礼子拿过放在身旁的皮包,从中取出一个大信封放到桌上,“这就是本次调查的结果。”

且不说内容,报告书本身就很厚重。

“今后的对策当然是由贵校的负责人——校长先生您来考虑的,不过我也有个建议。在听取汇报的同时,您是否也能听一下呢?”津崎校长毫不犹豫地回答:“当然,洗耳恭听。请让我拜读一下报告。”说着,他拿起信封,打开后取出里面厚厚的一沓文件,“您有建议就直说。这次调查已经取得成果了,对吧?”

“是的。有结果了。”

津崎校长捧着报告,抬头看向礼子的脸。礼子一脸严肃。

“那个写举报信的人已经找到了

。是二年级一班,即与柏木同班的女生三宅树理。您能马上想起那个女生的长相和特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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