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夏天了,又是如此这般的一个黄昏。

只消听到那连绵不断的海水拍打山崖的惊心动魄的潮声,就知道,这儿就是黄河入海口了。横亘万里的大河,那浑黄的激流,到这儿表演着最后的沉雄和悲壮,汇入沧海。也可以说,咆哮着的黄河在这儿打了一个滚,完成了最后的辉煌,脱胎换骨了,如此说,东海即是黄河,黄河即是东海。而黄河枕着的莽塬,到海边看似戛然而止,其实那莽塬乃是一直沉下去,又在托着海,如此说,海有多深,塬便有多高。

一轮落日在山崖与海之上,在天与海之间,悬着,如千古锤炼的一粒丹。

由于落日的存在,山崖上的白草红了,大河边的芦苇红了,天上翻卷的长云红了,海的波光中,也跳跃着一点一点的红。这番情景,是永远的古朴和永远的新鲜。

人也仿佛经过了锻烧和冶炼,也是红通通的。

这就是公孙尼子和漪罗。

公孙尼子老了,老得说不清年岁多高,老得脸上的眼睛鼻子和嘴都似乎让位给了深深的皱褶,一下子难以找寻了。漪罗也是五十开外的人了,看上去似乎要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当年的美丽却只能在她眸子里找到一星半点,脸和鬓间更多是风霜。

漪罗和孙武离开吴国,已经十二个年头了。

现在是公元前四百七十二年。

孙武的“家”很简单,不过是树枝与草席搭成的窝棚,左边的木架吊着陶罐,下边是余烬;右边是两个养蜂的蜂箱。

公孙尼子和漪罗坐在窝棚前。

公孙尼子匍伏着,又看了一遍竹简:“只是为了到底要看一看这八十二篇兵法和九卷阵图,我才踏破铁鞋啊!算是不虚此行了。孙将军才是皮肤染黄金之色,明眸点墨玉之珠的华族人杰啊。好生保存着,好生保存着,让万代后世的人,回头来吸吮今日智慧之琼浆吧。”

公孙尼子小心翼翼卷起了竹简,漪罗把竹简抱起,收在一个蜂箱之中。

漪罗道:“可惜我的琴艺荒疏了。”

“那么剑艺呢?剑艺是不是大有长进?”

“剑,十二年前为夫人陪葬了。”

“唔,真正的将军不佩剑!”

“岂止是不佩剑?将军是连话也不说了啊!”

“真可惜!唔,知道伍子胥的下场么?”

“不知道。”

“就是你和孙武离开吴国不久,吴王夫差伐齐大获全胜,俘获齐军七个将领,斩杀齐军士卒首级三千颗。班师回吴之后,伍子胥对夫差说‘苍天要抛弃你,才让你先得一个小小的胜利,而后再惩治你。大王伐齐如果溃败下来,还能反省觉悟,吴国才能幸存,现在完了。’夫差正在洋详得意,哪里听得这番不祥的预言?便指责伍子胥把儿子送到齐国,是奸事敌国,扰乱法度,抱病不战,是对吴国心存恶念,说伍子胥那些话妖言惑众,诅咒吴国社稷。吴王夫差说‘吴国疆土,乃是先王开辟的,今上天保佑吴国大胜齐国,夫差不敢自己独占其功,要祭先王钟鼓,伍大夫你看如何?’”

漪罗急切地问:“伍子胥怎么说?”

“伍子胥说,我宁愿死在大王之前,免得让我看见大王被越国士卒擒获。”

漪罗说:“完了!”

“可不是完了!夫差就命令伍子胥用先王所赐之属镂宝剑自刎。伍子胥用手指弹着属镂之剑,长叹道‘伍子胥辅佑先王开国,心血算是吐干了!今日一死,剜了我的两眼,挂在姑苏城头,让我看着越人进城,在我的坟上栽两棵梓树,就做你夫差的棺材!’说罢,横剑自刎。夫差咬牙切齿地大叫,我叫你看,叫你什么也看不见!命人把伍子胥的尸体装在羊皮口袋里,投入江中……”

沉默。漪罗的心发紧。黄河的潮声澎湃,卷起千堆血色的浪花。

忽然,漪罗叫道:“将军回来了!”

“在哪里?”

“跟我来。”

公孙尼子感到奇异:漪罗究竟是凭什么感觉到孙武回来了呢?跟上漪罗行了一段路,来在一个山谷向前一望,果然是孙武回来了!

夕阳沉没的那边,孙武走来了,赶着一大群黑的羊,白的羊。两边都是黑沉沉的峭壁,夕照聚焦在这条狭窄的山谷“走廊”之中,那孙武融在暮霭里,轮廓有些模糊。近些才知道,孙武比十二年前可是瘦多了,简直是瘦骨嶙峋,一双眼睛显得大而无光。须发都白了,在夕晖里飘动着。身上是破衣烂衫,还不伦不类披了一件斗篷,依稀可知是当年的征袍,下边已经完全成了丝穗。手中的羊鞭很长,缀了几条红缨,红缨像火苗一样扑闪着。

公孙尼子紧赶几步,拱手叫道:“孙武,孙将军,别来无恙!”

孙武打了一声唿哨,奔跑的黑羊和白羊全部站住了,然后,他眯了眼睛,看着公孙,搜寻着往日的记忆。

“这位是大乐师公孙尼子先生啊,将军不认识了?”

孙武这才指了指公孙的鼻子,哈哈大笑,紧攥了公孙的手,上下打量。公孙尼子道:

“公孙老得不成样子了!”

孙武叹了口气,点点头,似有无限感慨。蓦地,他又吸短了鼻子,在公孙身上寻找什么。

公孙尼子知道孙武闻到了酒香,忙从腰上解下了酒袋,提着,戏弄孙武:“将军,还记得这酒香么?乃是天下闻名的姑苏红,又叫将军红呐。”

孙武去抢。公孙尼子忙躲。

孙武给漪罗丢了个眼色,又虚张声势去抢,公孙把酒袋向后一藏,却被漪罗拿了,抛给了孙武。孙武打开酒囊,就抿了一口,做出陶醉的样子。

漪罗说:“公孙老师原谅,他很久不知酒味了!”

公孙尼子说:“安贫乐道,这才是君子。将军住在三透之堂,透风透雪又透雨,得天地之正气,禀日月之精华,渴了有山泉,饿了有山枣,冷了抱个绵羊取暖,更难得的是有《孙子兵法》明志,有这样贤德的女子相伴,孙武哇,你也算是自在逍遥了!唔,漪罗,他说什么?”

孙武在“说”哑语,打手势。

“将军说,今日吃个半醉,再和长犄角的三军游戏一番,请你观赏。”

公孙尼子:“哦?三军——是群羊?”

孙武又做手势。

漪罗:“将军说,战争便是君王赶羊的游戏!”

“好一场残酷的游戏!”公孙尼子感慨地说,“将军知道吗?吴国已被你不幸而言中,越王勾践去年灭了吴国,夫差自刎身亡,吴国王庭到处长满了荆棘蒿草!”

孙武不再品酒,连连点头,表情悲怆,少顷,伸了手,在掌心写了一个“伍”字,是在问,伍子胥安在?

公孙尼子:“伍大夫十二年前就被夫差所害,早已灰飞烟灭了啊!”

孙武木然。两行浊泪,从他的眼角缓缓地流了出来。

他向着南方,跪下,连拜了三拜。

他把那一囊美酒,全都洒在地上,祭奠了他的老友。

公孙尼子说:“不必过于悲伤了,将军,时光就是如此这般的情肠,一代枭雄阖闾,还有夫差,于今何在?倒是将军的兵法会不朽于天地啊!”

漪罗感叹:“永无希望回姑苏了啊!”

公孙尼子抓住孙武的手:“将军想回姑苏么?将军还想念那小桥流水,栀子花开么?越国君王可以让将军安享福寿,安心著述兵法!”

孙武气愤地甩开了公孙的手。

孙武抓起了羊鞭,跑到高处一块石头上去站定了。

他把那长长的羊鞭在半空打了两个旋,接连甩响了两声鞭花。

在熹微的暮色里,漫山遍野寻草吃的羊,听到鞭声就向孙武的身边狂奔,黑的羊和白的羊,老羊和羊羔,山羊和绵羊,母羊和公羊,都像是久经训练的徒卒,听令集结,争先恐后,士气昂扬。好像前面已经是大兵压境,等着它们去搏杀一样。将军孙武此刻的神情,正是如此这般严肃、严峻和严酷的。既然将军身临生死相搏的战场,语言就已经让位于指挥三军进退的金鼓,无须再说什么了。自然,在这儿,在峡谷里,在群羊面前,将军孙武已将金鼓改成了牧鞭。他挥动着牧鞭,白的须发飘扬起来,斗篷的丝穗飘扬起来,是一副身经百战的样子,威武之中又显出些飘逸。正当数百只羊像石块一般滚下山坡,集结收缩到峡谷的时候,他,跑到了峡谷出口之外。在开阔地,他面向奔跑而来的群羊屹立,召唤他的兵马,高高地举起牧鞭。奇异的情景出现了:白羊在他左边,黑羊在他的右边,分兵两处,秩序井然。这时候的孙武,情绪亢奋,神采飞扬,挥鞭“呵呵”地叫着,不时打着唿哨。公孙尼子完全被震骇了,连声问漪罗“这是做什么?”漪罗道:“你看,黑羊由南向北,白羊从北向南,两军短兵相接了呵!哦,黑羊在迂回!迂回!”

果然,那黑羊拉开了战阵,围住了白羊,围住了又留一缺口,正是《孙子兵法》所说的“围师必阙”。白羊在包围圈中旋转一番之后,从缺口出来,漪罗竟然也跑到了羊群之中,去帮助跑得气喘吁吁的孙武,指挥他们的“三军”。

公孙尼子走上高高的山巅向下望去:但见在这万里黄河入海口,在这片黄褐色的土地上,在这红如喷血的晚霞中,孙武把“战争”真的变成了羊群之戏。而那黑的羊,白的羊,散开来,如棋枰上的黑子白子,聚拢起,成为黑白两大漩流,互相依托,互为映衬,相反相成。白羊和黑羊运动着,奔跑着,一会儿看上去如古老而神奇的河图,一会儿又似洛书,一会儿河洛合而为一……渐渐地,孙武和漪罗融入羊群之中;渐渐地,那黑的白的羊群消失在混混沌沌的天地之交。

1994年6月22日草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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